. 野驢屯的事態那晚雖然得以平息,但根本問題仍沒解決,弄不好,彪爺他們還要鬧。
一想這事,楊正洪的心情就不能不沉重,隨著整個流域的缺水,農民的生存狀況,越來越讓人揪心。這些年市裡和縣裡,雖是聯合想了不少辦法,也出台了一些補救措施,但都是治病不治根,有點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味兒,而且往往政策缺乏連貫性,加上執行當中縣鄉村三級都要打折扣,就把隱患給留下了,地雷也給埋下了,等矛盾激化,問題變得尖銳時,再想徹底解決,就真是太難了。
野驢屯就是一個典型例子。該村位於黃紫河流域的最下游,算是流域的收尾處,以前這兒基本算是荒地,只住著幾戶人家,後來別處的荒開完了,沙鄉人便將目光瞄上了大沖岡,陸陸續續,就搬來上千口人。
黃紫縣這樣的情況很多,村民自動搬遷屬於常事。這主要是由歷史原因造成的:黃紫縣自古以來就乾旱缺水,風沙大得能吞沒人,加上又不停地鬧災荒,更是讓這兒的人無法安生。
遠的不說,單是民國年間,這兒就發生過不下三場大的災荒,沙鄉人背井離鄉,四處逃難。等災荒過去,又終因捨不下這片土地,陸陸續續回來了。此時家園已不在,法辨認,只能隨便找個人少地廣的地兒重新安家。
另外,沙漠遼闊,土地豐富,這也給農民們提供了遷居的可能。小農經濟作業模式下,村民們往往是看上哪兒往哪兒搬。先搬來幾戶人,湊些錢,打一眼井,嘗試著種莊稼,一看莊稼能種活。能養住人,興頭就來了,還呼親喚友的,慢慢往這裡引人,人一多,村子自然就形成了。
楊正洪剛到烏紫的時候,野驢屯還不足二百人,也就三五十戶人家,算是在風沙線上給風沙放哨的。這才幾年工夫,人口猛增到兩千多。戶數也翻了幾番。為啥?
大沖岡的土地肥,地下水位又相對高,打井容易,三五戶人家就能打一眼井,土地也可以由著性子開墾,開到哪兒算哪兒。對農民來說,這就是天堂,就是樂園。雖說開荒打井是苦裡面最重的苦,可不苦能有甜嗎?不苦。不苦你當農民做什麼?
沙漠真是個驢脾氣,也是個狼性子。前些年水還旺旺的,只要把鑽頭鑽下去,就能找見水,只要把井柱下進去,就能打成一眼井。這兩年,不一樣了。先是水深了,打井成本越來越高,接著,出現乾井、死井。熬工熬力,費半天勁。井柱下進去,竟是干地,沒水,頂多挖出幾車濕一絲安慰。一沒了水。這沙窩窩裡活人就難了。
年初,縣鄉打算將沙窩窩裡這兩千多口人搬走。搬回原來的村子去,加上省上提出讓黃紫縣關井壓田。減少對地下水的開採,這項工作不好在老鄉老村開展。只能在大沖岡這樣的新移民村先搞試點,看看能否行得通。誰知強行關了十一眼井後,就惹下一大堆麻煩。
楊正洪先是聽取了黃紫縣縣委、縣政府的匯報,縣上的態度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想搬,也搬不動。搬遷不是個小事,一根籐扯起來,枝枝葉葉全就動了,特別是涉及到補償安置等後續問題,縣上就頭痛。
再說。對關井壓田。縣上有本能地牴觸。關什麼?壓什麼?黃紫縣本來就是靠井吃飯地。沒有了井。農民怎麼活?縣上怎麼發展?移民是個方向。可想把三十萬人全移走。容易嗎?再者。為打這些井。為開這些荒。縣上付出了多少努力!
楊正洪沒時間聽這些。他今天來地目地。就是要徹底解決野驢屯地問題。再也不能讓村民們為補償金喊冤叫屈、四處告狀了。
那天地教訓告訴他。問題一旦出現。就必須解決。你不解決。村民們就會採取過激措施。如今地村民。已沒了「怕」這個字。他們手裡握三農」問題地一號文件。有了這個文件。他們敢走遍天下。
「其他村地情況先不說。下一步怎麼關。也不說。就大沖岡這十一眼井。怎麼辦?」楊正洪打斷黃紫縣縣長地話。單刀直入地問。
「縣上真是拿不出錢。一口井賠償十萬。十一口井就是一百一十萬。加上安置費、搬遷費。一個村子縣財政就得貼二百多萬。開下這個頭。往後工作咋做?再說了……」黃紫縣縣長又要老話重提。楊正洪惱怒地止住他:「你地意思。這問題你解決不了?」
見楊正洪發怒。黃紫縣縣長不敢再說了。不過他還是不表態。吞吞吐吐地。不往正題上說。楊正洪這才清楚。彪爺那天罵他地話沒錯:中央地政策再好。等到了下面。被打了折扣。農民身上。一點光輝都照不到。楊正洪地目光掃了一眼會場。在每張臉上都停了那麼一會兒。這些臉他真是再熟悉不過了。但這一刻。他感到陌生。感到震驚。那天他在現場已把話說得很清楚了。補償費必須給。井必須關。多佔地田必須收回來。至於有什麼困難。縣鄉解決不了地。市上解決。市上解決不了地。他跑省上。就不相信一個小小地野驢屯。能把政府難住。這話既是說給農民聽地。更是說給縣鄉兩級幹部聽地。沒想到。一周時間過去縣這邊壓根兒就沒動彈!這是一個態度問題。更是一個思想問題。從思想深處。他們就沒想把這個問題解決掉!
楊正洪憤然離開了會場。路上他跟市財政局打了個電話,要他們立即給野驢屯撥款一百五十萬元,並要負責把錢撥到村上。
財政局長高莊剛要叫難,楊正洪便粗著嗓子吼道:「困難兩個字我不想聽!請你告訴我,這款到底能不能按時撥到位?」
高莊頓時慌了:「楊書記,我馬上安排,錢很快就撥下來。」等到了野驢屯,黃紫縣縣長帶著一干人,也趕了過來。楊正洪沒理他們。徑直來到彪爺家,說:「錢我兩天內給你,只有一百五十萬,你看著分給全村吧。但有個條件,多打的那些井,必須在十天內關填掉,一口也不能留。多佔地地,今年既然種了,就先把莊稼收回來;明年,你跟土豆他們都得全退出來。至於搬遷的事。你跟村民們拿意見,搬,縣上給補貼;不搬,就這些限定地田,限定的幾眼井,養活兩千口子人,也沒啥問題。」
彪爺聽完,捋著鬍子不做聲了。他沒想到,楊正洪會再來。他以為那天楊正洪也就是拿話哄哄他們,等把張華山接走,也就溜之大吉了。誰知他真來了,還真的要拿錢,不知說啥才好,鬍子捋了半天,道:「楊……楊書記,有你這句話,我很高興!放心。野驢屯要是再給你添麻煩,我老漢這一把鬍子。你拿火燎了!」聽他這麼說,楊正洪緊皺的眉頭才算舒展開了,他想笑,卻笑不出來。
等把野驢屯地事情解決掉,楊正洪回到市裡。還沒顧上跟組織部商量黃紫縣縣長的事,秘書長宮勝就跑來匯報。說陳江帶著副市長和幾個局長,進京跑批文去了。
楊正洪愣了一下。沒說話,不過腦子裡卻在迅速想這個問題。陳江到底什麼意思?沉吟片刻後。他笑著說:「這是好事兒嘛,眼下旱是要抗,而且必須抗到底。」
宮勝結巴了幾下,沒敢把聽來地小道消息告訴楊正洪,默等半天,不見楊正洪有新的指示,告辭走了。
楊正洪將自己關在辦公室,獨自呆了一下午。快下班時他打電話給組織部長,說黃紫縣縣長地事先放放,暫時不要跟別的常委提,啥時候動,等他想好了再說。
吃過晚飯,楊正洪打算安安靜靜呆一會兒,把眼前地局勢好好梳理梳理。
一種不祥的預感告訴他,烏紫可能要出事,而且這一次,定是大事。這種預感雖是毫無來由,卻很強烈,真是勢。他知道,潛伏在烏紫的種種危機,可能要爆發了,這危機不光是他跟陳江、張曉文三人之間地矛盾,更可怕的,是那些亂七八糟一直被拖著被壓著的事兒,只怕這一次,是要全面開鍋了。
楊正洪感到怕,感到急,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怕和急,而是作為一個五、六百萬人口大市的市委書記,從內心深處生出的那種真怕、那種真急。
興許,真的是他在烏紫幹得太久了,不出事也得出事了。早知如此,他就應該在兩年前那次調整中順順當當離開烏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當時,他還硬是咬著牙跟省委說:「既然沒有非調整我不可的理由,就讓我在烏紫再干一屆。我不想讓烏紫在我手上變成這樣,我要把原來那個烏紫重新打造回來。」在他的堅決要求下,省委最終還是尊重了他地意見,讓他繼續留任烏紫。
「好,我們期待著你……」
仔細想來,當時的省委書記的語氣是含混的,眉宇之間似乎還帶有一絲淡淡的憂慮和惋惜。
沒想到,這一期待,就把他徹底地困在了烏紫。
楊正洪現在沒時間傷神,更沒時間後悔,他要搶在矛盾徹底暴發前將最棘手的兩件事理出個頭緒,至少要有應對的準備。一件事,就是烏化集。烏化集團是烏紫的老國有企業,一度非常輝煌,不只是烏紫的經濟支柱,在全省也佔據著舉足輕重地地位。
可惜他到烏紫後,企業一年比一年不景氣,遭遇了空前的市場危機,加上管理滯後,設備陳舊,技術更新趕不上去,企業在市場上屢屢碰壁,到目前為止,已停產兩年零七個月了,兩萬多號工人均已下崗休業。
如果烏化真地破產倒閉,對烏紫來說,真是件不敢想像的事,就是對全省而言,恐怕都會產生巨大的影響。
問題在於。僅憑烏紫的力量,僅憑他楊正洪一人,要想救活烏化,簡直就是癡人說夢。楊正洪不是沒作過這方面的努力,他作出地努力真是太多太多了,可惜到頭來都是無濟於事。烏化這棵老朽的大樹,怕是再也無力回春。
楊正洪不甘心,他真是不願讓這麼龐大地一個企業集團,說死就死掉,更不願看到職工天天排著隊。到市政府上訪。所以他才冒著巨大地風險,將烏化地起死回生押在了瑞特公司身上……
這可是一步險棋啊,弄不好就會雞飛蛋打,什麼也抓不到,而且還會授人以柄。為下這個注,楊正洪不知折騰了多少個日夜他還在猶豫,要不要把這張牌打出去?要打的話,又該怎麼打?他還是決定狠狠地賭一把。賭好了。烏化不但能救活,還能重放光彩,那麼他對烏紫,就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大善事。如果賭輸了……
楊正洪不敢想下去,也不願想下去,狠狠地搖了下頭,將這個「輸」字甩出了腦外。
楊正洪思考地另一件事,就是黃紫河流域的治理。一提這事,楊正洪忍不住要對張華山來氣。如果張華山能將關井壓田的設想早提出幾年。他楊正洪也不會犯那麼多錯誤,更不會豁上命地把山區的農民往下移。搞什麼開發
結果,他把農民移了下來,開發區也建成了,井打得到處都是,張華山卻忽然上書了。強烈要求省人大形成決議,對沙漠地區採取關井壓田措施。保護地下水資源,延緩流域地下水開採速度。給黃紫河流域以喘息的機會。
省人大組織專家和學者進行論證,並在年前召開了聽證會。結果,在二次常委會上形成決議,要求烏紫市對流域內的黃紫縣等過量開採地下水的地區進行關井壓田、退耕保林。
楊正洪不是說反對這個決議,他是擔心這樣一來,烏紫付出地代價就太大、太沉重了。農民受損失不說,市縣財政收入都要受很大的影響,而且農村產業結構調整步伐又甚至得改變方向。這一切,他不能不考慮。還有,當初打井開荒,市縣是出台了優惠政策的,是積極鼓勵與支持的,這才幾年工夫,又要突然關壓,讓他怎麼跟農民說?
關井壓田絕不是張華山想像得那麼簡單,只需形成個決議,下個文件,就能把井關了、把田壓了,那得跟農民一戶一戶地談、逐個逐個地做工作,此外,還要核對當初打井墾荒的投入,以及未來五年的收入,這些錢都要補償,可補償金從哪兒來?
張華山啊張華山,你這個提案提的,真不知道會給烏紫帶來多大損失呢!難道黃紫河流域出現危機,整個流域面臨枯竭的危險,是烏紫一個地方造成的?如果說下游開採量過大,那麼上游呢,上游為什麼不治理?
楊正洪想不通,真地想不通,更想不通的,是當初搞開發區,討論方案時,張華山作為專家是舉過拳頭的,在最後形成的方案上,也是代表專家組簽過字的。現在他又站出來,搖身一變,儼然成了一位環境保護主義者!
這個老學究,可把人害苦法,開始專心看資料。資料是政研室半月前就為他準備好的,重點是這些年黃紫墾荒打井的情況,還有流域治沙種樹的情況。這些資料他以前掌關井壓田,他得認真算一筆賬,看財政到底有沒有力量確保此項大工程,如果財政上無力擔負,那他就要考慮,到底要不要將關井壓田進行下去。
這也是他為什麼要急著將野驢屯的遺留問題解決掉地真實原由。他不想讓野驢屯的矛盾擴大化、激烈化,進而影響到全局。而且,他知道張華山目前又在調查,看市縣兩級到底對關井壓田抱著什麼樣地態度。
楊正洪不想讓張華山瞭解到他的真實意圖,也不想讓張華山在這事上再抓到什麼把柄——把柄只要抓到他手裡,准給你捅上去。
楊正洪正看著,門敲響了。他猶豫了一番,還是過去把門打開了。進來的是市人大副主任胡天華。
胡天華上門,絕沒啥好事,楊正洪對這個人,從來都沒啥好感。果然,兩人客套了幾句,胡天華便壓低聲音,詭譎地說道:「楊書記,有件事兒我想來想去,還是想跟你當面匯報一下,你也好及早有個心理準備。」
「什麼事?」楊正洪抬起頭,不緊不慢地問。
「是……吳主任,這兩天我發現他老往下面跑,老是跟……代表們在一起。」胡天華吞吞吐吐,似乎有什麼更隱秘的東西藏在話後頭。
「這很正常啊,人大主任還當什麼主任?」楊正洪不以為然。
「楊書記,你怕是太相信人了,吳主任找的代表,都是那些……怎麼說呢,我覺得吳主任這樣做,有點不光明……」
楊正洪聽出了胡天華地意思,但他故意裝糊塗:「老胡,不說這個,我不能干涉你們人大的工作。老吳喜歡找誰,那是他地事,他可能也是想吃透民情吧。」
「楊書記,你不能這麼想。老吳最近跟那個叫老九的來往密切,這裡面,一定有文章。」
「老九?」楊正洪突然噎住不說話了。老九這個名字真是太敏感了,楊正洪最近太忙,都快把他忘掉了,經胡天華這麼一提,一下子又給記了起來。
胡天華一看楊正洪臉色變了,知道自己地話起了作用,於是添油加醋,又說了不少。他甚至說出,張華山跟老九關係也很可疑。
直到楊正洪擺手制止,他才不甘心地將話題收住,不過,他的目地已經達到了。他今天來,就是想給楊正洪一個信息:吳國棟這陣子,又不安分了。
胡天華也是個見好就收的人,察顏觀色方面,比別人更多了幾分精明,見楊正洪有所觸動,便起身告辭。楊正洪也沒留他,只是叮囑了一句:「老胡啊,最近烏紫事兒多,胡天華趕忙應聲:「楊書記,你放心,我會替你操好心的。太晚了,你也休息吧,別太勞累,你要注意身體
送走胡天華,楊正洪的心情就複雜起來,再也沒興趣看那些資料了。他怔怔地坐在沙發上,發著一種很孤獨很蒼涼的呆。陳江,吳國棟,他們到底要幹什麼?這種時候,他們忽然活躍起來,在各自的舞台上表演,這不是什麼好兆頭啊……陳江倒也罷了,喬國棟要是跳將出來,給他來個連踢帶摔,烏紫這局勢,可真就不好控制了。
良久,他摸摸手邊的電話,想打給那個人,想跟她說一陣話。這種感覺很強烈,抵擋不住。每每陷入困境的時候,他總會不知不覺地想起那個人,想起那張臉,儘管那人也實質性地幫不了他什麼,但他就是想聽她的聲音,她的聲音裡似乎有股力量,有種幫他恢復信心的東西。
號碼撥了一半,一看時間過了十一點,楊正洪又猶豫了。她會不會已經睡下?這麼晚打過去,會不會讓她多想?他的手停頓下來,腦子裡忽然間全空了。又過了一會兒,他再次拿起電話。
他實在不甘心這漫漫長夜就這麼孤獨地熬過去。人有時候是需要寬慰的,是需要多一份力量的。而身處市委書上,你可以呼風喚雨,可以讓別人俯首帖耳,甚至無條件地服從,但這些都不是他指的那種力量,不是,楊正洪需要的,是一種心靈的救援,一種精神上的俠義。或者,什麼也不是,就是想跟她說說話。(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