縮小版的顧質。
即便對父子倆的相像程度早有認知,戴待依舊看得怔怔。
就在這時,忽然有個孩子跑到電視機前,用手指戳著屏幕畫面。一邊戳,嘴裡一邊不停發出「嗚哇嗚哇嗚哇」的怪聲。
孩子的父親試圖把孩子抱走,孩子冷不丁在那個父親的手背上咬了一大口,隨即繼續自顧自戳著電視屏幕叫喊。
大家都知道孩子突然出現這樣激動,一定是在表達他強烈的某種需求。但這個孩子剛來康復中心不久,老師和孩子的父親對他的行為模式尚未摸透,倒是一時之間無法制止他,只能又是哄又是安撫。
而自這個孩子意外擋到電視屏幕前開始,戴待便特別去注意小顧易的反應——很多時候,正在認真做的事情被無故打斷,對自閉症兒童來講,是異常難受的,難受之下,同樣容易造成孩子的哭鬧甚至過激的舉動。
至今為止。在康復中心大多數孩子身上,都印證了這個特徵。然而,她的小顧易,無論是之前搭到一半的積木遭到摧毀,還是其他孩子混亂一片之際,他彷彿永遠不受干擾一般,兀自安靜。
這種異常,早在戴待的心底埋下擔憂,且越來越濃烈,不確定這種異常究竟是好是壞。想著下次去見許芮醫生。一定得就這個問題好好交流交流。
本以為小顧易仍舊不會有反應,不想,他竟是毫無預兆地站起身。
戴待心頭驀地一突,欣喜和緊張兩種情緒同時湧上來。
欣喜的自然是小顧易不同以往的舉止,緊張的則是,萬一小顧易躁動,她沒有經驗。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條件反射之下,她連忙跟著站起來,躑躅著要不要找另外一件事來暫時轉移他對動畫片的注意力,垂在身側的手指忽然傳來膩潤的觸感。
發現是小顧易牽上她的手,戴待剎那呆愣。
而小顧易根本沒有抬頭看她,牽手的這個舉動,彷彿只是他的無意識行為。他似乎在沉思著什麼,唇瓣細微地動著。嘴裡分明是唸唸有詞,卻沒有發出聲音。
戴待心下酸澀,試探性地問他:「怎麼了?」
話音落下的時候,他恰好轉身朝教室後方走。
他牽得並不緊,這一轉身,便感覺他的手立馬就要滑走。戴待捨不得,主動稍稍收緊指頭,但其實並未用力,只是若即若離地虛抓。所幸他亦並未反抗,於是,她小心翼翼地伴在他身側,任由他「牽」著她,走回他的積木堆前。
指上的觸感鬆開的一瞬間,戴待忍不住將他的小手握緊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然而,突兀的舉動顯然令他受到了驚嚇,他的身子倏然瑟縮。
戴待心中一痛,意識到自己太過著急,忙不迭鬆開手,低身半蹲在他面前,溫聲低語:「對不起,是媽媽的錯,把你嚇到了。」
小顧易沒有說話,垂於半空的視線盯在她外套的牛角扣上,半晌一眨不眨。
自閉症的孩子對物體比對人更有興趣,戴待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牛角扣為何吸引他,不過他既然盯得緊,她自然毫不猶豫地把牛角扣拆下來,卻沒有馬上遞給他,而是托在掌心裡,試圖讓他自己取:「哇,這個牛角扣好漂亮!」
她記得書上說過,即便是自閉症孩童,也和普通孩童一樣,喜歡這類誇讚性的言語和歡樂的口吻。
而不知是不是她的付出有了成效,小顧易很快便伸手抓走牛角扣,指尖輕輕地撓過她的掌心,柔軟直抵她的心底深處。
抓走牛角扣後,他自顧自坐回到積木堆前,開始搭積木,貌似沒有想要再分心的意思,而唇瓣又開始細微地動著。
他到底在念叨什麼?
戴待十分好奇,湊近他兩分想聽清楚,奈何他並未發出聲音。
不過,今天的接觸,已經令她很滿足了。
微翹著唇角,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他搭積木,戴待正準備站起身,他嘴裡的唸唸有詞終於在這時細若蚊蠅地傳出。
「哦,海綿寶寶。」
「噢,這真是太可怕了。」
「嘿,別想說我壞話。」
「我看見一個貼著紙片的黃方塊。」
「我需要和我的豎笛單獨呆會。」
「你好,這是一個未被發現的天才的家。」
「……」
這是……
這不全都是《海綿寶寶》裡章魚哥說過的台詞嗎?
戴待滿臉的不可思議,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
她聽聞過有些自閉症孩子在一個人玩的時候會背誦自己喜歡的動畫片裡的台詞,但小顧易此前一直沒說過話,頂多是偶爾發出一兩個語氣詞,她擔心過他再這樣下去言語上的障礙恐怕會更加嚴重。
現在看來,他根本不是不會說,而是不願意說!
酸脹當即洶湧地從心裡一直竄到眼裡,戴待摀住自己的嘴,硬是憋住自己的情緒。
不該哭,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啊,她不該哭,她怎麼能哭?
「真好,真好。」戴待輕輕撫著他鬆軟的頭髮,「咱們小顧易真的很棒。」
心情明明蕩漾得像雲端之上掠起的風
,眼淚終是控制不住地落。
那些困境,正在慢慢地瓦解。
那些失去的,正在一點一點地補回來。
而他,是支撐她走過來的全部動力和唯一希望。
戴待蹲在小顧易面前,仰著臉,嘴角努力地咧開大大的弧度。
教室外的光影裡,顧質的身形悄然佇立,眼底凝著沉重的暗色。
離開教室,戴待一邊往外走,一邊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想要和段禹曾分享這份喜悅。
然而,電話剛撥出去,便發現康復中心的廳堂裡,顧質正在和陳老師說話。
她的手當即一抖,險些把手機摔落。
「戴待。」
段禹曾的聲音從聽筒裡傳出的同一時刻,顧質的目光遙遙地懾在她身上,微笑地對她招了招手。
「我、我現在有點事,回頭再給你打。」戴待匆匆掐斷通話,心臟「砰砰砰」地跳得劇烈,手心的汗水不住地溢出。
顧質什麼時候過來的?
他來多久了?
他都看到些什麼了?
三個問題接連冒出,腳下一步步地向顧質走去,而腦中則努力回憶自己方才在教室裡的所有表現,找出可能露出破綻的地方,並迅速為自己準備可信的說辭。
時間很短,思緒很亂,心很慌,隨著距離他越來越近,她的腿隱約有點發軟。
「那我先去忙了,顧先生請自便。」陳老師對顧質說完,又問候了一句剛走過來的戴待,便走開。
「你怎麼在這?」戴待努力保持自己聲音的鎮定,並以略微蘊著酸味兒的口吻問:「怎麼突然來康復中心?身上的上還沒好,就趕著來看你和戴莎的兒子?」
「去餐廳沒接到你人,想著你可能又來這裡給小朋友送零食,就過來看看。」顧質斂下眸心的深光,將她耳畔的碎發撩至耳後:「剛進門就碰到陳老師,所以聊了幾句。」
剛進門?
聽到這三個字,戴待如釋重負,懸著的心頓時落下,感覺呼吸都舒暢過來,臉上不慌不忙地擺出恍然的表情:「這樣啊……」
緊接著,她佯裝隨意地又問:「和陳老師聊什麼呢?」
顧質歎了口氣:「盡聽陳老師誇你對小朋友們多麼多麼地好。」
戴待嗔笑,毫不客氣地收下:「那是,我的愛心一直都滿到爆棚。」
「走吧,回家。」顧質笑意濃濃地握住她的手:「我也等著你獻愛心。」
兩人並肩走出幾步後,戴待故意面露遲疑,試探性地問:「你……不順便進去看看你兒子嗎?」
「你希望我進去看他嗎?」顧質揚眉反問。
「別老拿這種問題為難我。你自己的兒子,你自己決定。」
顧質眸中浮光一亮:「既然你和我在一起,那麼他也是你兒子。」
心跳因為他的這句話猛地漏跳半拍,戴待的目光在他臉上稍一凝,立即轉開,小聲地咕噥:「先別亂戴帽子,我再考慮考慮是不是要和你在一起……」
說完,她逃似的當先往外走:「回家啦回家啦,今晚吃什麼好呢,要不……」
顧質眸光深深地注視她的背影,兩三秒後,掛起又氣又好笑的表情緊隨其後。
除了隔三天回醫院檢查一次,接下來的日子裡,在戴待的眼裡,顧質安安分分地留守公寓養傷,馬休負責每天送來件過來給他簽字,以及匯報公司的運作情況。|.
戴待自己則按點上班、下班,期間回了兩次杜家,康復中心該去時也依舊去,只是比起從前,她更加注意自己在康復中心裡的言行,並且開始佯裝不經意地顧質面前提起康復中心的情況。
而不知是不是因為顧質和戴莎離了婚的緣故,兩人的相處比起前一段時間,隱隱少了隔閡,生活舒緩得不傷紅塵、不驚風雨,有種會這麼一直靜好下去的錯覺。
可畢竟,只是錯覺。
約莫半個月後,顧質的傷勢算是痊癒。巨團雜劃。
他重回公司上班的第一天,戴待整個人也感覺輕鬆多了。
caprice在策劃推出新一季的菜品,因為不用在著急地回去照顧顧質,所以下班後她在餐廳廚房裡多呆了一個小時。
出來的時候天色已黑,她鎖好門轉身準備下階梯,一道身影突然橫刺裡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