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戴待一直在混混沌沌的夢境裡沉浮。
隔日清晨起床,樓下大槐樹旁的那輛車已經不見。
戴待從陽台上走回房裡,打開微信,以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項陽今天到底去沒去同學會。發完消息後,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拉進了高中班級的微信群裡,並且有好幾個人申請加她好友。
群裡的聊天記錄太長,戴待直接忽略,至於發來驗證消息的同學,她查看了之後,只通過了一個。而前一秒剛通過,後一秒對方立刻發來一個火冒三丈的表情:臥槽!小賤蹄子!看我今天不抽死你!
幾個字幾個標點,連著三句粗口,戴待自動腦補出對方的語氣和神態,背後驀地涼颼颼一陣,微微一笑,沒有回復。
同學會定在下午三點,上午戴待拉著戴曼去逛街,瞅著時間差不多,才不疾不徐地前往班長早上所告知的目的地——等一等吧,正坐落於昨天剛去過的南大學生街上。
戴待盯著那兩個字駐足片刻,抬步往裡走。
「等一等吧」並非酒吧,而是專門為學生提供聚會場所的地方。他們班承包了最大的豪華包廂,集齊了棋牌、檯球、麻將、ktv等等各類娛樂設備。
一進門,場中央的圓形小舞池裡,項陽正在和一個身著大紅色露背裙的女人跳舞。她一頭長卷髮美艷照人,輕扶在項陽肩上的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鴿子蛋鑽戒,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好不醒目。
原來項陽已經來了。
那顧質呢?
戴待不動聲色地掃視包廂。
如果顧質沒來,她的計劃可就功虧一簣了。
項陽在這時熱情地對她揮揮手:「哈嘍,戴待你來啦!」
原本談笑宴宴的包廂瞬間鴉雀無聲,投注過來的目光意味各異地在她和某個角落裡之間徘徊。
沙發上,顧質和班長史建仁聊著什麼。聽到動靜,史建仁看過來朝戴待點頭致意,但顧質,連頭也沒抬。
來了就好。
心思沒白費。
戴待暗鬆一口氣,卻也因大家的矚目而不舒服。
這便是她實際上並不太願意來參加同學會的原因。
她當年追求顧質的行為過於高調,上至老師校長,下到清潔大媽,沒有人不知道。
今天到場的雖然都是同班同學,但不代表她和每個人皆熟識,尤其還多年各自天涯。這種你和人家不太熟人家卻對你中學時的糗事知曉得一清二楚的感覺,著實太微妙。
「喲,這不是顧太太嘛!」方頌祺停下了和項陽的舞蹈,雙手環胸,故意往顧質的方向掃了掃,「怎麼不是和你家顧先森一起來的?」
顧太太……
戴待的眼神放空了一秒。
中學時每週一升旗儀式的最後,老師會指定一位表現優異的學生發表演講。一次的月考她拼了好幾個通宵,終於得到機會,那天她先快速地將準備好的稿子讀完,然後通過話筒,朗朗地對全校師生說:「演講人,顧太太,顧質的顧。」
因為當時她正激動地坐在廣播室裡,所以並未聽到全校的哄笑,只是那次的行為不僅加大她撲倒顧質的困難程度,還被班主任罰掃了一個月的衛生包干區。
年少輕狂,她也不清楚當時的自己哪來的臉皮,想想便覺得好笑。
下意識地瞥顧質一眼,他依舊低垂著眼皮,晃動杯子裡的酒。
她微笑著聳聳肩,正欲開句玩笑把場面圓過去,卻聽背後傳出一把熟悉的嗓音:「不好意思,顧太太來晚了。」
戴待的心剎那「咚」了一下。
「老公,你怎麼也不等等我。」戴莎望著顧質柔聲嬌嗔,隨即似才發現大夥兒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頗為羞澀地自我介紹:「大家好,我是顧質的……家屬,你們不介意吧……」
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好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這是什麼情況?
「呵呵,怎麼會介意?」班長史建仁乾笑著起身招呼:「過來吧,坐顧質旁邊。」
「謝謝!」戴莎開心地笑,經過戴待身邊時低聲咬耳:「我的好姐姐,來南城過年怎麼不提前告訴我呢?嗯?」
她拖著的尾音聲調不陰不陽,戴待的眸子微微瞇起,隔著戴莎的背影,和顧質的目光不期而遇。
一擦即過,戴待立刻挪開,恰撞上方頌祺思慮的神色。
戴待沖方頌祺拋去淺笑,方頌祺冷哼一聲別開臉,翩翩然走去吧檯。
「戴待,走,我們也敘舊去。」項陽皺著眉頭同顧質無聲交換了一個眼神,攬住戴待的肩頭到一旁坐。
在史建仁的圓融下,包廂裡恢復了表面上的熱鬧,但氣氛顯然被方纔的小插曲攪得詭異。
微信圈裡已然如石子投河般鬧開:不是說戴待最終俘獲顧質了嗎?新冒出來的顧太太是個什麼鬼?!
顧質的眸光裡一片冰冷,如鋒利的針尖一般刺上身來,戴莎的腳步稍稍一滯。
他長年累月不回家,她可以等;他待她不理不睬,她可以忍;他刻意對她保密住址和行蹤,她也無所謂。
可那些都是建立在當初姐姐已經死掉的情況下!如今姐姐活著回
回來了,她怎麼能不坐如針氈?!
以往過年過節,他至少會看在父親的面子上,一家人一起吃飯。但昨天晚上,他居然乾脆不出現!
而一從馬助理那得知他回南城參加同學會,她整個人就懵了,再不管他會不會生氣,連夜趕過來。
攥了攥掌心,戴莎竭力保持面上的笑容,硬著頭皮坐在了史建仁讓出來的座位上,體貼地幫他倒酒,不忘賢惠地叮嚀:「還是少喝點比較好。」
「你怎麼會來?」
戴莎干扯嘴皮笑,「顧大哥,既然你想回南城老家過年,應該直接告訴我的。我們是夫妻,你在哪,我自然在哪。」
顧質面無表情地斜睨她:「戴莎,如果你還想為自己留點尊嚴,現在最好給我走。」
他說得輕,卻如凝滿霜渣子一般,毫不留情地刺入人心,戴莎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戴待和項陽剛坐下,有兩個女同學恰從旁側的走道經過,感慨著學生街的變化。
「……好像是整條街都被人買下來了,你沒發現每家店面都是以『等』命名嗎?怪怪的……」
「嗯,是很怪異,什麼『等一碗麵』,『等不及炸雞』,還有這家的『等一等吧』,我快笑死了。」
「可不是嘛。不僅如此,我還聽說,每家店裡都有一個位置,是無論客人多滿都不能坐的。」
「啊?這老闆有病吧?」
「誰知道呢。」
「……」
項陽雙手背在腦後,饒有趣味地聽著,在那兩人的聲音遠去後,笑著接了一句:「可不是有病嘛。」
戴待抬眸瞥他一眼,沒有說話。
方頌祺在這時從吧檯返回來,言簡意賅地把項陽轟走:「滾。」
項陽聽話地乖乖滾了。
「給你的。」方頌祺冷言冷語地將一杯黃白相間的飲品放在戴待跟前。
戴待笑著接過,馬上呡了一口,口感清爽略帶苦澀。
方頌祺看著她蹙起的眉頭,刻薄地嘲諷:「怎樣?滋味不錯吧?」
一語雙關,意有所指。戴待當然聽出來了,卻不怒反笑,湊近她送上自己的臉:「早上不是說要抽死我嗎?來吧,我做好準備了。」
「你——」方頌祺面色大慍,抬至半空的手洩氣地收回去:「臥槽!別以為我不敢打你,我只是怕疼了自己的手!」
「對,你不是不敢打我,是捨不得打我。」戴待重新坐直,單手支著臉,懶懶地挑眉:「好好地跟我敘舊不行嗎?非得裝著生氣,開口閉口臥槽臥槽的。再看看你那張漂亮的臉蛋,一下爬上好幾條細紋。」
「你母親的!幹嘛不早點提醒我?」方頌祺連忙掏出小鏡子,緊張地左照照右照照,順帶照出了戴莎在給顧質倒酒的畫面。
她表情又是一副不爽,「你怎麼不乾脆死透算了?!還回來遭什麼罪?!」
「項陽那個大喇叭。」早料到,項陽在方頌祺面前藏不住話。戴待朝正在打檯球的項陽翻了翻白眼,「嗯,就你見不得我活著。」
支著的手驀地被狠狠地推倒,戴待踉蹌一下正欲罵方頌祺,結果一抬頭發現她紅著眼眶:「你到底當沒當我是你朋友?項陽告訴我你過世的時候,你不知道我多想衝去榮城把顧質那混蛋給閹了!」
「那後來怎麼沒閹?」
「你——」方頌祺立刻被氣得收回紅眼眶,「我不管你我不管你了!」
「阿祺,」戴待忽而嚴肅臉,瞇起眸子往戴莎身上盯,「我也不是回來遭罪的。」
戴莎的出現,不在她的預料之內。不過無妨,既然送上門,那她自然得送點禮。
熟悉的狐狸表情,方頌祺一看就明白戴待大概要出手教訓人,摩拳擦掌地冷哼:「這種事,怎麼能少得了我助攻。」
方頌祺以前是班上的娛委員,班長史建仁組織活動,向來離不開她出餿主意鬼點子。瞧著人來得差不多時間也差不多,她便慫恿著史建仁開始玩遊戲。
原本分散在各個休閒區的一堆人都集中到了吧檯,圍坐在了大方桌前。靚麗的色彩拼接,對著的兩面牆上設計了兩扇大鏡子。空間就是在這兩扇大鏡子中層層疊疊地透視而去,如同一條沒有盡頭的長廊,延伸至未知的境地。
抽籤隨機分配的座位定下之後,戴待的左手邊坐著戴莎,而正對面,恰恰坐著顧質。
兩人在這場同學會上,一句話都還沒說過,連眼神也只碰撞過一次。此時此刻這樣面對面坐著,戴待清澈通明坦坦蕩蕩,顧質黑沉幽深不避不讓。
一旁的戴莎,極其難受:「我要和你換位置。」
戴待淡淡地瞥她一眼,對她的咬牙要求直接無視。
熱場子的「789」遊戲,二十多個人,兩輪玩下來,大家的運氣都不錯,大部分點數是輪空,既不用為難人,也不用自己受罪。
第三輪開始,方頌祺一下擲到了數字7,可以指定被罰酒的人。她修長的手指一晃,毫不猶豫地指向戴莎:「來者是客,你先請吧。」來時綣綣,別後厭厭:妙
噗……這理由用的……
戴待心底偷著樂。
顧質的眉
尾不動聲色地挑了挑。
戴莎尚不覺有什麼不對勁。自己突然在別人的同學會插一腳,玩遊戲,罰點酒,很正常。
右手邊的兩點鐘方向,方頌祺悄悄眨了眨眼。隨即色子一路輪空地搖到了戴待手上。戴待一搖,搖到了數字8,可以規定酒的數量。
見狀,戴莎的神色才有點緊張,戴待的眼角餘光能夠輕而易舉地瞥見她放在膝上的手指絞著衣角。
勾了勾唇,戴待將兩瓶百威擺到了戴莎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