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大帥府。舒殢殩獍
這是一幢建於前朝洋務運動時的龐大建築,白色大理石雕砌而成,飾以巴洛克風格的尖錐或貝殼花紋,光著身子的小天使憨態可鞠,一人都難於合抱的希臘羅馬柱氣勢洶洶。
可一進屋內,便是傳統中式風格的主屋佈置,在正前上方的神翕上,供奉著屠家的列祖列宗,最打眼的就是那張被放大成一尺高的已故屠大帥的戎裝照。
在其左右,又有兩張七寸大、模樣與其十分神似,但年齡明顯要小些的遺照,輕悠以前沒見過,心下也能肯定這後掛上去的兩位男士,應該就是屠雲的兩位兄長。
這是輕悠第一次到這裡,之前匆匆路過時所見靈堂便設在這幢建築物的側廳裡。
「簡直混帳!軒轅小姐不僅是國民政府派來的親善大使,更是我屠雲的小師妹。不管姜嘯霖一家想搞什麼鬼,我小師妹到了這裡,誰敢碰她一下,就是跟本大帥過不去。這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豈能由你們一個個情感用事,說不滿就提槍操刀子的?!」
此時,輕悠和母親,坐在屠雲的左上首位。
看著屠雲插著腰桿兒,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來回踢步,指手劃腳、呲目裂嘴的大吼大罵,氣勢十足,嚇得全場一片噤聲,沒人敢抬頭。
可是,輕悠依然細心地觀察到,屠雲身邊的副官和勤務兵,臉上並沒有那種絕對信任和服從的神色,座下那些被喝令到此、肩頭別著將花的高級將領們,一個個也是沉著臉,吭聲不語。
典型的口服心不服!
她擔憂地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後的陸維新,後者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容。
事實上,從屠雲甫一見到陸維新時,差點兒就撥槍出手,被她及時按住轉移了注意。但進門後,就故意不給設座上茶,將憎恨厭惡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這一點,輕悠卻覺得很安心。
至少,比那些不張不顯的仇怨不滿,屠雲的反應讓人心裡更有底,似乎在大家分開這麼久,沒有變多少。
「主使者是誰?今兒你們一個個的要不給本大帥一個完美的交待,晚上就不用回去吃酒喝肉抱女人了!全給我在這兒好好反省反省,什麼時候交出人,什麼時候回家。」
啪的一巴掌落下,茶桌轟然碎裂,杯碟盡碎於地。
眾人身形一抖,終於有人忍不住跳了出來。
一個身形十分魁梧的大鬍子將領,肩扛一朵將花,還是個少將級別,紅著臉粗著嗓子吼出來,「少帥,我們的戰士向來軍令如山,沒有你的命令,誰敢胡亂來。這一定是小人在背後搞鬼!您知道,當年老大帥要不是中了他們的道,也不會……」
屠雲大手一揮打斷了話,「馬叔,咱們就事論事兒,您別又扯到想當年。」
輕悠聽出屠雲口氣中的尊敬之情,猜測這個馬叔必然是老大帥的部下,忠肝義膽,應該屬於反姜派。
馬毅又反駁了兩句,跟屠雲打起嘴仗,於是座下有帖著肩花的將軍級人物便出聲相勸兩人。
其中,一個叫趙錫明的大校似乎最得人心,他說,「少帥說的沒錯,軍令如山。現在外敵當前,我們自己人更應該嚴明軍紀軍規。要是人人都仗著情緒辦事兒,那咱們軍隊不就亂套了嗎?
以在下所見,此事非同小可,不得不查,必須查到底。這不但是惡意挑撥中傷少帥和軒轅小姐間的師兄妹之情,更是我們軍隊中的害群之馬!必須嚴懲不怠。」
如此一番情理兼備的措辭,讓座下多數人的聲音都息了下去。
大鬍子馬毅雖然不滿,可最終也不得不提請屠雲做決定。
最後,屠雲當面又向輕悠表達了歉意,算是在眾將領面前,給足了輕悠裡子和面子,從而也向所有人暗示,他這是看在師兄妹的面子上懲罰下屬,跟姜家絕無關係。
立場鮮明,絕不含糊。
隨即,就有人押上兩個被五花大綁的軍官,說是此次機場襲擊事件的主謀,兩人都非常激動,並對罪行供認不違,當場又對著輕悠和陸維新喝罵吐口水,一副血性表現。
屠雲只草草審了一下,便下令要將主犯兼七名活下來的從犯,在全軍將士面前,進行槍決,以儆傚尤。
輕悠心下一默,便開口勸道,「師兄,容我斗膽一言。此次我們的目的是和談,是為了不再大動干戈,減少同胞流血而來的。未料到下機就遭遇此事,心頭惴惴,更為遺憾,但也不希望因為我們的突然到來,害去更多人命。另外……」
她給十郎打了個眼色,十郎立即會意,對屠雲附耳一言。
屠雲一聽,剎時表情精彩大變幾番,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便拍掌應下了。
「好。還是師妹你心善,那今兒我就從輕發落。主犯槍決,補貼家人一筆撫恤金。從犯等可免一死,但活罪難逃,派去前線最艱苦的地方磨練。同時罰糧餉半年。要是再惹事兒,立即處決,絕不容情。」
座下眾將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轉變,驚了一回。齊聲呼應「少帥英明」,終於能按時回家吃飯睡覺抱老婆了。
散場時,輕悠敏銳地察覺到幾道不懷好意的眼神,在她想尋找時,那眼神又收了回去。
馬毅少將仍是一臉不忿地狠瞪他們一眼,轉身走人。
那一身儒將氣質的趙錫明,卻是朝他們笑了一笑,點了點頭,才轉身離去。
……
輕悠和母親一起回到了一個內院,雖不大,住下十來人都沒問題,佈局也十分有利於他們防守自衛。
路上,三娘撫著心口,低聲道,「輕悠,娘現在心口還砰砰直跳。娘真後悔讓你來這裡,你瞧瞧這才第一天,就惹出多少事兒啊!」
輕悠無奈一笑,只能安撫母親說沒事。
「還說沒事。你那師兄差點兒就當場殺人,你還懷著生孕呢,哪能見這種場面,未來寶寶要是生出來,跟亞夫一樣是個冷面人兒,那多不好。」
輕悠尷尬得僵住臉,不知該說什麼了。
「對了。你剛才跟屠雲說了什麼,他那麼高興?」
輕悠才一歎,「還不是小小寶兒的事,他也知道不能在孩子面前殺生,算是給足了咱們面子。沒想到,這小傢伙還沒出生,就給他媽媽我帶福。娘啊,我怎麼沒有一點兒你們說的懷孕症狀呢?」
三娘這才舒了口氣,被輕悠一問,終於轉移了注意力,擺起了娃娃經。
稍後,輕悠趁著母親做午飯,跟陸維新交流了一下。
「輕悠,你今天做得很好。以情並理,減少殺生,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讓那個想要故意挑唆矛盾破壞和談的幕後主使者,算盤落空。」
「陸大哥,您別誇我了。雖然這事兒算是勉強揭過去了,可是,我覺得師兄他……並沒有真心要查辦此事。所以我才用孩子做借口……」
陸維新輕歎一聲,點了點頭。
其實稍有些腦子的人都能看出,那兩個被帶上場的軍官的不甘憤怒是真的,頂多也只能算是個被當槍使的替罪羔羊,以他們的級別和心性,還不足以組織這樣一場有預謀的突襲暗殺。
屠雲嘴上說著要審查到底,卻又在短短半個小時藉著輕悠的一句暗語,迅速結案。更故意讓所有將官到場觀審,除了是給輕悠臉面以確定其安全外,更是為了安撫自己的屬下。
也就是說,在屠雲心裡,想要發洩對姜系政府的不滿,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也必須尊重他這個少帥的尊嚴,殺了兩個所謂的「主犯」,就是在向那個真正的主謀敲警鐘,下不為例。
總之,華中的情勢比起他們來前想像的更複雜,麻煩,危機暗浮。
兩人正聊著時,警衛隊長敲門報告,「部長,屠少帥請軒轅小姐和夫人共進晚餐。」
屋內兩人對視一眼,提醒了兩句,才道分開。
輕悠和母親換了一身衣裝,跟著屠雲的副官前往餐廳。
屠雲此一舉,也再一次暗示了拒絕與姜家和談的意願,完全無視陸維新的存在。
果然,在用餐時,屠雲只就詢問輕悠新婚的情況,附送上一大堆的新婚禮物,同時揮退了周人,埋怨輕悠結婚竟然也不通知他這個大媒人。
這頓飯,拋去那些家國天下的大事,輕悠覺得吃得真的很開心,就是許久不見的故人之間互通情感的一頓大餐。
可是,屠雲表示得越在意她這個小師妹,倒越讓她無從啟口,幾次想問姜愷之的情況,都被屠雲有意避了開。
飯罷,屠雲就以他們旅途勞累、自己這務繁忙為借口,送他們回了院子,便匆匆離開了。
隔日,應天府的新聞報道傳來,關於輕悠做為親善大使的事,成了黑紙白字鐵錚錚的事實,頓時大帥府裡的氣氛變得沉重起來,輕悠的院落外一下子多了一個連的警衛力量。
輕悠本想找屠雲談正事兒,就被那連長給攔住了,說少帥吩咐的,由於新聞力量的影響,軍中的反國府情緒嚴重,恐有異心份子再對輕悠等人不利,讓他們這幾日先在屋裡避避,等到少帥將軍中情緒安撫好後,再說。
等?
等到何時?
輕悠心急如焚,卻只能含氣吞下。
沒想到,這一等,就過去數日不見屠雲,即使派十郎出去傳話,也只得模稜兩可的回答。
顯然,屠雲這方是玩起了「拖」字訣,以消耗掉輕悠等人的意志,迫其自動放棄,回應天府。
……
就在江陵和談陷入膠著狀態時,應天府內,針對姜家的新一輪輿論危機,再次爆發。
其實,這次的大醜聞比起之前的那一波,直擊姜家的層面,相對要少,全是針對林雪憶一人。
大報小刊的頭版,都刊登上了林雪憶衣不掩體地匍匐在身著東晁軍服的士兵跨下,滿臉淫蕩,污穢不堪的畫面。
有些小刊膽子大,將林雪憶玩np的畫面,大幅刊登上載,只在重要部分掩上黑墨塊,刊物銷量簡直突破了點兒,賺了個盆滿缽滿。
曾經風糜應滬兩地的名媛淑女,走在整個亞國時尚最尖銳的氣質大美人,被不少青年文人捧為夢中女神,更因一度被向家毀婚而頗得各方同情的可憐女強人,這種種光鮮亮麗的名譽和面具,通通撕了個粉碎。
以至於在很長段時間,「林雪憶」這三個字,成了應滬兩地專門用來辱罵「賤女人」和「賣國求榮」的女人的代名詞。
林雪憶跟東晁士兵淫一亂,墮胎,為了家族生存而甘做東晁人的走狗,為東晁人提供大量的軍需用品,成為全亞國上下名符其實的女漢奸。
林家,終於徹徹底底地身敗名裂,過街都被當耗子喊打喊殺。
似乎自古以來,女人的緋聞和醜聞,必然要牽扯出一大堆的男人。
報紙上並未提到一個「姜」字,仍然給姜家一個大大的重擊。
因為之前為了平覆所謂的「中飽私囊」的流言,軍隊後勤部也分給了林家一些軍需訂單,這又被人故意挑出來,大加撻伐。
總之,姜家縱容幕僚官員肆意掠奪政府和國民的資源同時,對官員監察不嚴,竟然搞出這麼多醜聞來,簡直就是自掌嘴巴,丟國民政府的臉面,讓人貽笑大方。
於是,剛剛由輕悠挽回的人氣支持率,又遭到嚴重打擊,正式開始的新總統選舉活動上,姜嘯霖的黨內支持率,竟然跟丁世琨的持平了。
這無遺這是姜嘯霖人生中,所遭受到的一次重大打擊。
辦公室裡,姜嘯霖沉聲怒喝,「林少穆呢?立即通知他回來處理這些家族醜聞!」
王秘書長無奈地扶了扶眼鏡,說,「嘯霖,你忘了,之前林少穆請求去滬城搞敵後活動,是你親口答應的。」
姜嘯霖氣得無語,揮退了王秘書。
他按下了桌下的一個秘密按鈕,很快從辦公室那面看極平常的書櫃後,走出一名身著勁裝、體魄健壯的男子,右手曲臂,拳帖心臟,朝他曲膝跪下。
「他們還沒有傳回消息麼?已經一周多時間了。」口氣十分焦慮。
「主子,我已經又派了兩名潛伏高手去陸先生身邊,相信很快就會傳回消息。請少主稍安勿躁!」
「青龍,我怎麼能不急!你,你確定他們能保護好她?」
名為青龍的男子抬起頭,眸色黑得沒有一絲光亮,他心下明白主子問的絕非陸維新。
「少主,青龍以性命保證,小白龍他們一定會完成任務,完璧歸趙。」
姜嘯霖沉沉地歎出一口氣,擺了擺手,青龍離開了。
他又打開那個暗閣式的小抽屜,裡面放著兩張黑白照片,一張是女子獨照,一張是兩人僅有的合照。
他看著看著,眉頭深蹙,眼光輕晃,墨色之下彷彿有滾滾波濤洶湧,激流衝撞。
可不管再怎麼激烈,再如何熱烈,再怎樣想念,再多麼渴望,也只能被深深地壓抑在這層他早就戴習慣了的,厚厚的,面具下!
永,不見天日。
……
然而那個時候,幾乎沒人知道,一條秘函穿過應滬邊境火線,送到了東晁總司令部,直接交到織田亞夫手中。
這日,正是輕悠代表國民政府,到華中和談的第三天,報紙新聞已經宣揚得滿天飛,就是在滬城,也引起了一場不小的轟動。
從而致使不少暗地裡活動的學生和市民又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的遊行示威,東晁的自衛隊為了鎮壓示威,公然開槍射殺,驅散人群,引起了滬城內至上流社會人士的不滿和恐慌。
織田亞夫在會議上惡狠狠地訓斥任事態嚴重化的自衛隊長,並喝令將之拖出去,當眾槍決,以平民怨。
這一處罰結果,令得軍中被圍困許久想要反攻也不准許的一批將官們的強烈不滿,紛紛指責元帥大人不趁著姜少言回應天府時,發動新一輪反攻滅掉第八集團軍,進而直殺應天府,滅掉姜家國民政府的做法,根本就是延誤戰機。
會議室內第一次爆發了激烈的爭辯,喝聲如雷,甚至,血濺當場。
十一郎一刀砍死了那個想要衝上前,對織田亞夫動手的中校,頓時滿室皆驚,人聲盡息。
即使在經歷這一番生死交割的大戰,反敗為勝,突破重圍,徹夜不眠,疲累至極的時候,那過於俊美的容顏,似乎每讓人看一眼,就覺得更為冷酷至極,不敢直視。
織田亞夫淡淡地掃了眼,被拖走的人留下的一地鮮血,表情淡得幾乎於無。
他開口說道,「還有人反對本帥的作戰策略麼?」
他的聲音極淡,甚至輕柔,卻讓人感覺到一股無法掙脫的強大魄力。
席下無人敢應,紛紛垂首不語。
恰時,通訊兵送到了加急秘函。
看秘密標誌上寫著一個「rq」的字母,織田亞夫知道這必是榮澤英傑送來的。「r」代表榮澤英傑的第一個名字拼字首字母,而那個「q」,可以理解為英文單詞裡「快」的首字母,但是……
這個字母,同時也出現在他送給妻子的結婚戒指的圈內,用來指代輕悠。
密函一展,諸多好消息撲而而來,但最後的最為驚的一條,讓織田亞夫倏地站起身,打翻了手邊的茶杯,轉身連招呼也未打一聲,就衝出了辦公室,留下一干子大眼瞪小眼,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的高級將領們。
沒人知道,元帥大人抓著那個通訊兵,幾乎將人抵到天花板上去。
聲音再不是之前那麼淡漠輕柔,俊容扭曲,聲音粗暴地大吼:
「這信上說的都是真的嗎?該死的,你告訴我,榮澤英傑說的是不是真的?為什麼之前沒有任何人傳回這個消息?可惡,算上這一周,已經整整兩個月,八周!你們這群九囊飯袋,這麼重要的消息,竟然現在才傳到我手裡。」
「十一郎!重新整頓你的情報組,負責軒轅家的通通給我重處,換批新的。」
「該死——」
男人激動地將辦公室裡所有能碰到的東西,又砸了一遍,雖然……這是趁著他開會,才剛剛整理好的。
十一郎不明究理,卻是立即招來下屬,吩咐將失職的人全部跺去一手,驅逐回國。對於一個被廢了手,又失去效忠的主人的忍者來說,這已經是相當嚴重的懲罰了。
男人瘋狂地宣洩了一番後,突然雙手撐著桌案,低頭笑起來,那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狂,越來越肆無忌憚,簡直就像發了瘋一樣。
十一郎擔心地上前,「少主,您冷靜點,現在的情勢其實對我們大有利。您千萬保重身體,夫人還等著您去接她呢!既然知道夫人去了江陵,咱們不正好可以……」
織田亞夫一轉身,抓住十一郎的肩頭,還是大笑不停,笑容點亮了一張憔悴消瘦的臉龐,佈滿血絲的眼瞳綻放出極亮的光芒,讓人感覺到,他這是真的在高興,而不是發瘋。
「十一郎,我要當爸爸了!」
「啊?」
十一郎的嘴巴變成了一個大大的鵝蛋狀。
「真的,我要當爸爸了。輕悠已經懷上小小寶,有兩個月了。」
「太,太好了,少主,恭喜你,你和夫人終於如願償。咱們,咱們有小主子了。」
織田亞夫繼續哈哈大笑。
十一郎則垂著腦袋,嗚嗚哭了起來。
這讓被眾將推來詢問情況的南雲衛看到,驚訝莫名,更一頭霧水。直到聽清那個男人喊出的漢語,不由也是一震。
終於,盼到了嗎?
隨之而來的便是百味雜陳,無以銘狀。
最終只能稍做克制,將一切導回現實中。
「南雲,我們的時機到了。」
織田亞夫又深深看了眼密函,終於將之焚燬,神色立即一震,眉眼厲如箭矢,整整了軍裝衣領,立即回到了會議室。
面對一群仍有些身在迷霧中的高級將領們,織田亞夫環顧一周便道:
「帝國的將士們,我們反攻的時候,終於到了!」
隨即,在這間剛才還一片爭吵的會議室裡,暴發出鼓鳴雷動般的吼聲,這充滿振奮吼聲彷彿一針強心劑,很快漫延了整個已經坐困愁城整整一個多月的東晁士兵營中。
大戰,一解即發。
織田亞夫站在高台上,看著遠處漸漸落下的血色殘陽,胸中一片激盪,翻湧不斷。
我的寶寶,我的小小寶,你們等著,我馬上就來接你們。
是夜,織田亞夫在天黑時,突然發動了對姜少言駐紮在吳河鎮國民政府第八集團軍的全面反擊戰。
炮聲隆隆,炸彈轟鳴,漆黑的夜空都被爆炸的火光耀如白晝。
一夜之間,吳河鎮方圓百里,盡皆化為一片焦土。
人畜無生,血流遍地,屍骨盡掩大地。
……
同樣的夜,林少穆趁著城內大軍開撥前線,街巷間巡邏的自衛隊也減少了許多,偷偷溜進了財物被強盜一空,已經淪為一片廢墟的林家大宅。
走進屋裡,幾乎難於找到下腳的地方,但是仔細看看,就會發現這裡已經被人光顧過不只一次,稍值些錢沒有被火燒掉的東西,譬如銀製餐具,銀製鑲金燭台等等。
如此慘敗景象,當真是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
隨行的幹員歎氣搖頭,對走在前的男人說,「林處,這樣子,不可能還有人了。」
林少穆置若妄聞,在樓下轉悠半晌,終於找到上樓的道,好不容易攀著斷裂的樓梯角,踩著屬下的肩頭爬了上去,還沒站起身,樓梯就發生了坍塌。
幹員大叫一聲躲開,斷樓完全垮塌,揚起一室焦灰塵土。
林少穆連滾幾圈兒才躲了開,喚了幾聲屬下,得到回應,表示只是虛驚一場,才爬起身,亦步亦趨地朝其他房間尋去。
樓上二十來間屋子,全都有後來者的腳印,當真被洗劫得一幹幹淨。
然而,當他進到自己的婚房時,在臥室的地面上,發現被一塊塌下的瓦礫蓋住的一堆碎紙片兒。
頓時心神劇震。
那竟然是被他撕掉的結婚照的另一半,屬於靜子的。
記得最後一次回到完好的家時,這已經過去大半年,現在整個屋子都毀掉了,面目全非,這些碎照片竟然還似從未被人動過似地,靜靜地躺在這裡。
幾乎無法抑制心底裡的震撼,他掀開了周圍所有已經被火灼燒過的焦物,一張張地將照片小碎塊兒拾了起來。
他記得最後一次離開家時,特別吩咐管家不准任何人動自己房裡的東西,管家應該是嚴格遵守了他的命令,多半將房子徹底鎖了起來。
可是,這些東西怎麼會逃過炸彈和大火的肆虐呢?
這簡直就是奇跡!
或者說,這就是天意嗎?
他鬼使神差地,一張接一張,將照片拼了起來,竟然只差了一張——靜子的臉。
他的手開始微微發抖,回頭翻那堆殘片兒尋找,可是翻了一遍兩遍三遍……擴大範圍,弄得滿手黑灰,俊臉污花,幹員也爬上了樓來喚他,他就像著了魔似的找個不停。
幹員很奇怪,趁前詢問,「林處,你這是在找什麼呢?我幫你找。」
一直執行最艱苦危險的臥底幹員,急於討好林少穆,希望能借此次機會立個大功,就可以升職回到應天府跟家人團聚了,可惜他剛一靠就碰到了林少穆用來放照片的半塊椅子,發出嘎吱一聲響。
林少穆一看,氣得暴吼,「走開,不准動我的東西。該死的,我沒叫你過來,你給我出去,不准動這屋裡的任何東西。」
他激動地抱住那半塊被燒焦的椅面子,要是他能看到自己此時的表情,必然會認為鏡中的男人已經瘋魔了。護著一片破木頭,和一堆被撕成粉碎的照片,簡直不知所謂。
偏偏,這一刻,眼前的一片焦黑,破碎再難全的照片,還有照片上那充滿嘲諷的殘缺的黑洞臉,可能再也看不到的嬌美容顏,他情難自禁,心如刀割。
終於還是,被他弄丟了麼?
胸口一片窒塞,鼻腔發堵,眼睛竟已一片模糊。
被嚇得急忙跳出房間的幹員直抹冷汗,東張西望時,突然看到樓外出現一道人影,揚聲大叫,又朝林少穆喊,「林處,我看到有個東晁女人在院子裡,哎呀,她跑了。我去追……」
東晁女人?
林少穆的身子彷彿突然被通了電的一抖,立即衝到窗口,就看一道素色人影鑽進了樹林,朝外逃去。
「靜子——」
直覺似的,他放聲大吼,看到那道背景也似僵硬了一下,逃跑的速度更快了。
雖然只是一個極小、極細微的動作,卻似那天邊的啟明星,瞬間照亮了他的心,在家破人盡亡的現在,還有一個同自己最親密的人兒活著的信息,喚醒了他心底全部的渴望,和希望。
「靜子,你給我站住。」
林少穆顧不得自己還身在二樓,直接就從窗口跳下,落地時扭到了腳也顧不得疼,就朝林子裡追去,幹員大叫著追上來要跟他一起包抄。
本以為定能將人追到,哪知兩人碰上頭,那女人已經逃得不見了蹤影,顯然是比他們對這裡更熟悉得多的人。
林少穆不甘,又邊跑邊喊,「靜子,你回來,不要走,現在我只有你這一個親人了,你回來好不好?我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對你了,靜子,你回來啊——」
可惜,不管他怎麼叫,怎麼喊,怎麼賭咒發誓,四周依然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反應。
他仍不放棄,在林子裡不斷地奔跑,呼喊,瘋了似的。
嚇得幹員一直阻止他,就怕引來了附近巡邏的自衛隊員。
「靜子——」
林少穆叫得聲音都嘶啞了,無力地跌倒在泥地上,摔了個五體投地,狼狽至極,再也爬不起來,臉埋在青草地裡,一個呼吸,青草和泥土的氣息,混和著一絲腥鹹的液體,滾進他口中。
「靜子,你是不是不肯原諒我了,你說啊,你是不是也要拋棄我了,啊啊啊啊——該死的該死的,我真該死!」
拳頭用力砸大地,皮開肉綻,卻怎麼也減不去心底的痛,悔恨如潮水終於將他淹沒。
林少穆,這是你自做孽不可活!
你對自己的妻子都那麼無情無義,肆意打罵,難怪這個家都徹底敗落。
這是你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幹員看著上司的模樣,心驚又哆嗦,也不知該勸個啥,直到同伴來喚,又發現了新情況,才小心翼翼上前,「林處,剛才來消息,已經發現林雪憶小姐的蹤跡了。就在東晁人開的酒水町街上,好像也有一夥人在找小一姐,要是我們再不去,恐怕……」
林少穆一聽妹妹還活著,立即收斂情緒,起身要走。
但在看到大宅屋時,咬咬牙,又跑了回去,將那堆殘缺的碎照片收進了兜裡,小心藏好。
他和屬下都不知道,其實就在他拚命自責怒吼砸大地的十米距離外,靜子縮成小小一團緊緊抱著自己,早已經淚流滿面,卻用力咬著自己的拳頭,強忍著不讓自己發出聲,就怕被發現。
她看著男人離開,眼底全是矛盾掙扎,還有難以言說的悲切,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