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我願意留下,全世界都會反對我們在一起的。
剛才的話兒還言尤在耳,這眼前的一切便印證殘酷的現實。
織田亞夫緊緊抱著懷中的女孩,一動不動,他看著兩衛兵被十一郎喝聲擋住,立即戰成一團。
那禁衛隊長眉目肅戾,叫他不要再執迷不悟,明仁帝已經真正動怒,若他再一意孤行下去,抗旨不遵,後果會更加嚴重。
旁邊,大司長一邊拉勸著禁衛隊長,一邊勸他放手,說明仁帝心寬慈達,只要他放棄懷裡的女孩,可保女孩安全回國,不會動殺手。
他心裡冷笑,說,「皇兄真如此說?莫不會將人帶走,隨隨地弄出個什麼意外就將人給我沒了!回頭本王要問罪,是不是再隨隨地賠我兩條衛兵性命,就此作罷?!」
禁衛隊長面上一繃,下頜動了動未有應聲。
大司長哀哀地跪地叩首,俯聲長喚一聲,「親王殿下,您要三思而後行哪!出雲公主與您青梅竹馬,情深義厚,她等著做您的新娘已經那麼多年,您怎忍心負她?」
這便是,動之以情麼?
出雲等了他多少年,他比誰都清楚。
他也很奇怪,為何這不過短短兩月,他竟有種蒼海桑田,此生不渝的感覺。
禁衛長也跪下了,「殿下,你莫要再任性妄為,我們再這樣下去,您就是違抗皇令,當同謀逆論處啊!臣下等真心不願見到如此境況,請殿下回頭是岸。」
衛兵停手,十一郎回頭看著仍坐在原地的主子。
織田亞夫誰也不看,只低頭看著懷中雙眼緊閉,眉尖微蹙的女孩。
砰砰……
她的臉帖著他的心口,聽到他愈發急促的心跳聲,重重的,一下下砸在耳膜上,那麼沉,像要整個兒都沉進她的心裡,撥也撥不出的疼。
還是走回到這一步了麼?
好像當初在鬥獸堂,當時情形她大多聽向蘭溪所述,此時她意識分明地感覺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逼迫,已經忍不住著急擔憂。那末,當初他面對朝堂百官,面對這片土地上最高位的擁有者,一國之君,又要以何種面貌和強硬去對抗?!
那必然極不容易,極難吧!
縱然常聽老管家和僕人們說,當今皇帝十分寵愛他這個親王弟弟,可那到底是一國之君,君威難測呵!當你未觸及他的底線時,或許還能顧念著幾分親緣舊情,可一旦僭越,就再難容忍。
織田亞夫,你早該知道,在你的世界裡,我不是你的唯一,你還有你的君,你的臣,你的宏偉藍圖,你的國家和民族。
我們,真的不合適!
她睜開眼,接上他深沉壓抑痛苦逼迫的目光,說,「放我走吧!」
他面上抹過一陣驚顫,咬牙低喝,「你休想!」
她只能苦笑。
禁衛隊長霍然起身,大呼,「親王殿下,如果這就是你的答案,休怪臣等不敬了!」
那大掌一揮,本來還算寬敞的屋子裡,一下湧入更多衛兵,將他們團團包圍,手執長槍,黑洞洞的槍口直指而來。
織田亞夫淡淡掃了眾人一圈兒,面上毫無懼色,這銳利森冷的一眼,卻讓眾人心頭都打了個突,本來直指的槍口也莫名地朝後縮了一縮。
便聽男人淡淡開口,「你們若還想抬著本王的屍首回皇宮赴命邀功的話,那就儘管上來便是,本王自不會令隊長您失望。」
禁衛隊長聞聲驚震一顫,身子竟不自覺地朝後縮去。
都說與敵對陣時氣勢第一,他這般畏縮的一個細微小動作,便滅掉了周圍一圈兒執槍下屬的強勁氣勢。
說到底,眼前的男人身份尊貴無比,放眼整個東晁帝國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皇帝未必捨得拿他一個小小禁衛隊長的執行力來換自己寶貝弟弟的性命。
這兩相一權衡,當真不敢輕舉妄動了。
正在這方僵持不下時,滿頭大汗的老管家松下登登登地跑了進來,報稟:
「殿下,刑部省尚善大人來了。您的師傅織田瑾先生,還有野田少爺、東堂少爺,柏原少爺以及清木少爺他們都來了。」
這話音未落,唰唰唰一片拉門響,原先用做隔牆的門被推開,整個房間霍然開曠,而與此同時,一隊身著藏藍色隊服的武裝士兵湧了進來,將那圈兒禁衛兵給圈了起來,兩方人馬剎時刀尖對麥芒般,氣氛緊窒。
然而,一聲急促焦切的喚聲由遠而近,很快撥開人群跑了進來。
「亞夫,你這孩子,莫要再做傻事。」
來人華發霜鬢,清矍的面容上寫滿擔憂和心疼,眉角間牽出一道道歲月沉積的溝壑,一身儒雅的書卷氣掩不住中年人滿身焦急,緊緊睇來的目光中更多的都是長輩的關愛。
來人正是織田瑾,織田亞夫幼時拜下的第一位師傅。
看到最敬愛的人,織田亞夫也微微動容,但終於啟聲:
「師傅,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
「孩子,就算陛下疼你,但他終究是皇帝,出雲也終究是你的未婚妻。」
兩雙緊凝的眼同時收縮,有冰稜之光迅速劃過誰的眼,誰的心更似堅冰,誰的口氣驀然間冷如寒鐵。
「師傅,亞夫從未想過背逆吾皇,也未想過要辜負出雲。」
「那你……」
「我也要輕悠陪著我。」
他向眾人說「我」,而不是「本王」。
眾人臉色齊齊大變,卻都不敢冒然勸說。
織田瑾看著男子堅決的神情,心頭更加慌急,卻一時無語。
「各位,可否聽御極一言。」
這時,尚善御極進了屋,他身後跟著野田澈等人,那幾人立即抱手站到了織田亞夫面前,宛如屏障般將織田亞夫和輕悠圈住,與禁衛兵隔了開。
環伺當前在場眾人,有身份有地位更有影響力的自不少,但織田瑾畢竟一介文人,又早已經退朝隱居不問世事,雖德高望重,但對禁衛軍隊長來說,也不屑懼之。野田澈和東堂雅矢早有名頭,可兩人畢竟仍在求學中,沒有實際官階,便無地位說話。柏原康身居軍職,跟禁軍系統大不相同,且年紀尚輕,歷事太少,氣勢上輸了一截。清木義政身為皇帝身邊的侍從又是大納言,倒是很適合出面,但他向來為人親和,氣場上比不上一身法官嚴厲氣質的尚善御極。
比來較去,唯有尚善御極這位刑部省的一級大員,又執掌全國刑律,身兼皇家律令責罰的大卿有足夠的身份地位,勢壓全場。
他這話一出,其他人自然相讓。
「倉吉隊長,此乃親王殿下的臥間,殿下今日才從長崎視查回京,還未得好生歇息。我們一眾人等這般篤在這裡,也有失禮儀。如此不敬之舉,自然不得以禮相待。在下來看,我們還是先退一步,再與親王商議為最好。」
禁衛隊長當然不甘就此退去,可又尋不著更妥帖的說法。
織田瑾周旋道,「倉吉隊長,容老夫逾言,陛下的旨令應是希望明日的訂婚大典能順利舉行,而非令親王殿下不快。此間關乎情義之事,不可輕易干戈相向。」
於是再加上大司長相勸,禁衛隊長也深知皇帝遣自己來不過是給親王殿下施壓,便也不再堅持,率人退出了房間,但仍和尚善御極帶來的刑部省警衛相峙在屋外。
剛才為情勢而緊急拉開的隔門又迅速歸了位,屋裡人不少,但眼下多為織田亞夫這方的人,情勢似乎已沒有初時那般急迫。
可在十一郎眼裡,最糟糕的情況也許從現在才開始。
……
尚善御極看了眼大司長和禁衛隊長,接著便巧言相勸,將這兩個皇帝親自派來的監令者勸了出去。
門還未關上時,織田亞夫冷冷啟聲道,「御極,若你們也是來勸我放棄的,那便一道請回罷!不管你們說什麼,我織田亞夫都不會妥協。」
自然,門口的人都是一驚,看向臉色沉到底的尚善大人,腳步紛紛駐在了門口。大司長哆嗦著念著「殿下您這又是何苦」,倉吉隊長立即撫上了腰間的手槍,濃眉緊皺。
尚善御極眉峰一沉,給兄弟打了眼色,大門砰地關上了。他上前一屁股坐在織田亞夫面前,拳頭砸在面前疊席上,重重哼道:
「織田亞夫,你要是真想跟著這個女人一起殉情,師傅和我們兄弟絕不會攔你!」
從懷裡摸出一桿槍,啪地砸在兩人面前。
低吼,「這裡有六顆子彈,夠你們他們死上三輪了!」
其他人立即瞪大了眼,十一郎這可怎受得了主子被人這樣欺負擠兌,立即蹦上前就搶槍喝斥尚善御極。
這哪裡是在相勸,根本就是在把人往死裡逼!
十一郎立即被野田澈等人阻攔,但誰也沒料到那槍最後落在了誰的手裡。
「都,住手!」
一道柔弱細微的聲音,在男人們的拳腳嘈雜聲中響起,卻似一滴輕水,落入深潭掀起層層波瀾,勢不可擋。
輕悠拿著槍,就對準了織田亞夫的心口,嚇得眾人的眼珠一定,表情動作全僵住了。
尚善御極大罵,「你這狠心的女人,亞夫為了你都要被陛下廢了,你居然……」
卡嚓!
回應他的叫罵只是一聲清脆的機刮扣動聲,這只是電光火閃的一瞬間,屋裡突地爆出男人憤怒至極地大吼。
「軒轅輕悠,你敢!」
男人大掌竟然死死抓著女人的手,那槍口還差一寸許就對上她自己的太陽穴了。
這一幕驚變,再次讓眾人都傻了眼兒,他們誰也沒想到那女人拿過槍指著織田亞夫的胸口,怎麼轉眼就往自己腦袋上轟,而織田亞夫彷彿早有所覺般在眨眼間阻止了女人。
輕悠呵呵地笑,「我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麼。你們爭的,罵的,吼的,怪的,不都是因為多出我這個下賤的亞國女人麼!」
「閉嘴,不准你這麼說自己。」
「織田亞夫,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何時?他們人人心裡都是這般罵我的,難道不是麼?」
那紅翹的眼角朝旁邊一撩,尚善御極身子一震,其他人都是心下發涼。
「在你心裡,我也是個下賤的女奴罷了。你又何必委屈自己跟你的君主、你的師傅、你的兄弟相峙?何苦呢?我們本就不合適,你瞧瞧你把我折磨成什麼樣?你覺得你還有資格做我的男人嗎?至少,在我心裡,我寧願死也不想再被你碰一下。看到你只會讓我覺得噁心,無比的噁心。你最好記住,從你向我開槍打死我寶寶的那天起,我對你只有恨,我恨不得你去為我的寶寶陪葬,你該死,去死吧,哈哈哈哈——」
她嘶聲叫罵著,那顛狂瘋魔的模樣彷彿又回到了失去孩子的那一天。
他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眉目深埋在她髮鬢間,誰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眾人都再說不出一句話,那一聲比一聲淒厲憎惡的控訴裡,糝人的寒意,無邊的絕望。
女人又打了鎮定劑,昏睡過去。眼窩青森凹陷,嘴唇蒼白乾裂,顴骨高聳突立,連那頭曾經水滑如緞的長髮也枯乾得發黃分叉。這每一分每一寸,都似在控訴著男人那些曾經令人髮指的暴行,無所遁行。
「亞夫……」織田瑾沉痛低喚,已不知該安慰,還是該勸說。
「你這一鬧,必然很快傳到陛下耳裡,即時陛下恐怕就再饒不過她。」野田澈說。
「何止饒不了,恐怕馬上就會有更多的禁衛軍趕來把荻宮給包了,明天直接押著亞夫上旭日殿行大禮,直接結婚,而不是訂婚了。」尚善御極揉著眉尖說。
「那,那我們,趕緊想辦法啊!」柏原康最直接,「御極,你不帶了人手來嘛,眼下你的人加上亞夫的手,完全可以衝出去。哎喲,義政,你幹嘛踩我!」
「你真要亞夫私奔不成!他這一走,莫說皇帝會下什麼樣的追緝令,出雲的名譽就徹底毀了。逃避不是男子漢的作為!」
「那……還是必須去結婚了!」
柏原康口氣裡不無遺憾,眾人一時沉默。
織田亞夫在東晁再如何橫行無際,也終歸是在「一人之下」,除卻地位,他並無兵權,他在朝中的職務更多地偏向於外貿經商,就是對政事上的指摘也沒有尚善御極多。也許他在皇帝面前是永不衰落的寵臣,但那更多依恃的是皇帝寵信,一旦這力量撤離,他便也同其他臣屬一般,只能任其左右。
有時候,外表看起來的華麗尊貴,實不知這內裡的利害關係,只當遇到真正的衝突時,才知「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最得勢亦是最致命!
十一郎紅著眼眶看著主子,握著刀柄的手指一點點收緊。
也許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這個男人此時的心情,眼前,那皇宮中,曾經是他最敬最親最知心的長輩親人朋友兄弟,都逼迫他放棄此生所愛。
這種必須捨其擇一的殘酷,教人怎能釋懷?
終於,男人抬起了頭,眼色赤紅一片,卻無半分濕意,說,「十一郎,準備進宮。」
眾人一聽,一半人默然,一半人驚異。
……
「啊」地一聲慘叫,紙碎門破,兩人身影跌撞出來。
候在走廊上的倉吉隊長立即撥槍衝上前,呼喝左右衛兵上前,便見著那一身玄色和服的男人赤著眼眸,走了出來。
「擋本王者,死!」
男人長臂一揮,抓住一撲上前的衛兵,狠狠一拳將人打翻在地。
緊接著,眼睛青了一隻的柏原康和嘴角破了一塊的清木義政從地上爬起來,他二人正是剛才被男人打出來的,叫著「亞夫不要走」,又撲了上來。
接下來,整個宅室就亂成了一團,所有人都叫著阻止那男人離開,可男人宛如垂死掙扎的惡獸一般,瘋了似地攻擊所有阻攔他的人,只有十一郎抱著一團人形物什緊緊跟在那男人身邊,看這仗勢,儼然剛才的勸服已經失敗,男人已經動了帶人私奔離開的念頭。
他們這方打得熱鬧,旦凡上前的人都吃了拳頭,可偏偏尚善御極這方的人馬又念著兄弟情不敢動真格的,也就同時壓制了禁衛軍那方出狠手,三方人打得嗑嗑絆絆。
唯一沒不可能動武的織田瑾情急之下拉著大司長,叫大司長趕緊進宮稟報明仁帝,就說親王殿下被逼急了,這就要離開東晁帝國。
大司長一看親王殿下,這明天的新郎倌被打青了臉,心下早亂成一團了,顫著問起織田瑾這可如何是好,並將之前稟報皇帝時的情況說了出來。
織田瑾略一沉眉,便商量道,「大司長,陛下之意也不過是希望親王和公主能順利訂婚,至於這亞國女孩的事根本不用提及啊!您之前也聽到親王殿下親口說過,他並非要違逆皇令,也不想辜負公主。只不過留下一個情人在身邊,這皇族貴胄子弟,哪個年輕時沒有個風流帳。您不如回宮呈稟陛下,就說……」
……
「陛下,臣下該死,臣辦事不力,令得親王殿下怒極身傷。臣該死,臣可以做證,當時親王殿下確實說絕不會辜負公主殿下,更不會違逆陛下的諭令。許是倉吉隊長迫得急了些,非要強搶那女子,親王殿下才動了大怒,說要離開東晁。那女子眼下似乎又重病纏身,形容枯朽,疑似命不久矣……臣方聽管家松下說,那女子似乎,似乎才剛剛小產過……」
「你說什麼,小產?!」
皇帝本已歇下,這半夜三更竟又被挖起來,本就心情極度不爽,當下這一聽,整個就愣了,一股極不好的預感由然而生。
歷來,東晁皇家對後裔相當看重。雖說妻妾不少,兒女亦多。可畢竟對於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人們總難免有著特殊難以割捨的情懷。若再加上那孩兒又是心愛之人所出,情況就會大大不同了。
眼下這情形,立即讓明仁帝不安起來。他初衷自也是威赫一下亞夫,他很清楚這個弟弟脾氣雖拗得很,但在大事上向來也拎得清,不會真跟他硬扛。
大司長一番話,護短的君王自然便信了七八分,將事情惡化的責任都推到了辦事不力的禁衛軍身上。
「該死的,放開本王!」
一聲怒喝從殿外響起,凌亂的腳步聲紛至沓來。
明仁帝一抬頭,便看到那向來風光霽月的俊美弟弟被三個衛兵押著,拖進了大殿,頭髮凌亂,衣衫破爛,滿身狼狽,手腳都被捆縛住,卻依然氣勢強硬地怒吼著掙扎反抗。
「亞夫……」
明仁帝出聲時,都是一顫。
織田亞夫狠狠看來,渾身怒漲的氣息即使仍隔著幾米遠,仍讓君王心下駭異又驚痛,便想喚人鬆綁。
織田亞夫的膝頭重重一頓地,看著已面露驚慌的皇帝,沉聲一字一句吐出:
「皇兄,連你也逼我麼!我的孩兒過逝不足三日,你們一個個的都來逼迫我,好,好,你們逼我對孩兒無義,那我又何必對你們留情?!這婚,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訂了!你們最好今晚就結了我的命,我寧願下地獄去陪孩子和孩子他媽,我織田亞夫也不屑坐困這皇宮牢籠!」
男子的痛吼,在匿大的宮殿中迴盪,那般淒厲憤怒,驚得明仁帝血色盡失,一雙雙驚瞠的眼眸都看著男人突然將頭撞向皇帝座下的三級玉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