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濛濛亮,南津關便已熱鬧起來。稱其為關,其實鎮而已,鎮外三里的關牆早就在上百年的風吹雨打中變成了一道殘垣。自從數百年前佔據巴蜀的王朝覆滅後,戰爭對於這個處於巴蜀與荊州交界處的小鎮來說,已經是遙遠的傳說了。即使是席捲了整個荊南的兩次點火,也沒有波及到這裡絲毫。
天下雖然仍在動盪之中,但巴蜀與荊州現在卻算得上平靜,更因為千里外的交州與巴蜀的往來日漸密切,讓溝通兩地的水陸沿線因此受益,在戰亂中不僅沒有衰敗反而更加興旺起來。南津關居民不過數百,但卻是蜀地到荊州的第一站,位置得天獨厚,四處逐利而動的百姓和商旅來到這裡,使得其規模簡直可以堪比一座縣城了。
「喂,你們快點,我們還要停船呢!」一艘小船緩緩地駛進了碼頭水域,船頭上站著一個俊朗而又略顯疲倦的少年,雖然年紀不大,但此時負手而立,卻頗有一種讓人感覺壓抑的威嚴。少年的向後立著一個中年男子,皮膚白淨,衣著華貴,一看便知其非富即貴。不過他此時站的姿勢卻有些彆扭,彎著腰,雙腿微曲,本來他比少年至少要高出一個頭的,這樣一來便幾乎與之持平,或許還稍矮一點。看著自己的船幾乎轉遍了整個碼頭都沒能找到停泊的地方,似乎頗有些生氣,正好碼頭邊上有一條解纜的漁船,便一點也不客氣的催促起來。
南津關原來只有一個渡口,稍大一點的船都無法停泊。只是最近漸漸興旺之後,才建起了一個碼頭,雖然後來還擴建了一次。但卻還是難以應付這越來越多的來往船隻。這能容納二十艘大船地碼頭,幾乎從早到晚都停得滿滿的。
漁夫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聽到對方尖利的聲音似乎頗有些好奇,一邊熟練的做著手中的事,一邊抬頭順著聲音望去。他活了大半輩子了,倒還沒聽過這陰不陰陽不陽的聲音。不過這段時間連西域到中原來的商人也多走此路,他也跟著很長了些見識,心裡還直以為又是哪個遙遠的異族人。等他抬頭看到那少年和中年男子後,不禁一呆,這兩人的樣子明明就是地道地大陳人氏嘛。怎麼聲音竟然這麼奇怪?疑惑之下,他竟忘了回話。
「老東西,看什麼看,說你呢!還不快點!」那中年男子見漁夫只顧望著自己,一聲也不吭,便立即火冒三丈起來。這樣一個普通百姓,竟然敢對他如此無禮。不是礙著向前的人,恐怕便就要衝上去揍人了。
老漁夫聞言一愣,隨即丟下手中的纜繩,直起腰板盯著那中年男子。顯然,中年男子這句老東西讓他有些不快,一時心裡便較上勁了。「沒看手裡正忙著嗎?又沒說不讓你,你鬼叫什麼!」別看他一把年紀,倒還頗有些火氣,見對方一時沒有回應。似乎被他罵呆了,便更來勁了,雙手叉在腰上,昂頭說道:「今天我還就偏不讓了。看你能怎麼著!」
中年男子終於回過神來,正要張口回敬,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卻舉起了手。中年男子嘴已張開,看到少年的手勢卻不得不強行將自己即將說出的話吞了回去,狠狠地瞪了老漁夫一眼後,恭身立在了少年身後。「下人不懂事,還請老人家不與他計較。我們從巴郡到此一路未停,所以著急了點,老人家行個方便吧。」少年揖手一禮,微笑著說道。雖是道歉求人,但舉手投足之間卻自然而然的顯示出一股高貴地氣質,令人難以拒絕。
「你這小哥倒還懂禮。」老漁夫點了點頭。將纜繩擲回船上,接著靈巧的躍上船頭,抽出竹竿一撐,船便退了出來。「小哥,你這下人可得好好管教管教了。」末了,老漁夫丟下這麼一句,劃起雙槳駕船而去。
那中年男子氣得臉色煞白,不過卻不敢動彈。「聽到了嗎?」少年微微皺眉,望著那已經駛到江心的小船若有所思。「以後你盡量少說話,若是礙了我的事兒,就不用跟著了。」
「奴才知錯了,可是這些賤民要是對他們客氣了,他們就要蹬鼻子上臉了。主子你可是萬乘之尊,用得著這樣嗎?」中年男子本欲下跪,但船頭狹窄,僅容二人站立而已,當下只得低頭垂手,有些不服氣的回應道。
這少年和中年男子正是小皇帝陳博與最受寵的宦官頭子陳順。陳博本是個立志有所為的少年天子,在成都安定下來後,便想好好體察一下民情,作為自己以治民的參考。不過蜀王及文武大臣卻對他著緊得很,每到一處都有大隊人馬跟著,蜀王甚至在他來之前,便已將行宮周圍數條街的百姓全換成了護衛;對於他微服私訪地打算,更是遭到一致的反對。每天倒是有不少蜀中鄉紳名士前來拜見,不過他們也不過極盡吹捧,說起治政只知道引經據典,根本沒有一點實際的內容。
對於這種極不自由的生活,陳博當然極為不滿,不過卻不好與蜀王及大臣們撕破臉皮,無奈之下便想了個金蟬脫殼之計。表面上大張旗鼓地準備巡視荊州,而且還要嚴格按照帝王的禮儀。這下可把蜀王和大臣們忙壞了,不僅要準備皇帝和大臣及隨行護衛的數萬大軍的坐船、飲食,還得查閱典籍,制定種種措施。他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陳博
一道聖旨,然後偷偷地帶了陳順、裴成奇和四名貼身條小船,直奔荊州而來了。
一連坐了幾天船,裴成奇倒還沒什麼,陳博和陳順可是吃盡了苦頭。二人都不習水性,陳博甚至根本就沒坐過船,幾天下來連喝進去的水都吐得差不多了,至於其他,根本連吃也吃不進。是以在陳順催那老漁夫時,急切想要上岸的他卻也沒有制止。不過那老漁夫的反應卻足實讓他感到意外。要知道雖然他們沒有說明身份,但單看這身衣服就知道非同一般,這要是放在巴蜀,一般的百姓哪敢與他們較真,拚命巴結還來不及呢。
這一次本來就是想真實地瞭解一下,有著諸多傳言地交州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苦於在巴蜀的遭遇,他便決定以普通人地身份暗中觀察。不過為了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這身打扮倒是他刻意要求的。只是沒想到這才初入荊州,他這華衣錦服便吃了個癟。別人根本就不賣他的帳。
「走吧,先找個客棧住下,休息一天再趕路吧。」雙腳踏上實地那一瞬間,陳博不由長長的鬆了口氣,這幾天對他來說過得足實不易,饒是他趕往交州的心情迫切,也不得不好好休息一下。舒展了一下筋骨。陳博便一邊好奇地欣賞著碼頭熱鬧的景象,一邊向鎮子裡走去。走了幾步,他不禁停了下來,雖然巴郡的碼頭遠比這裡熱鬧,但這裡卻給他一種不同的感覺,不過一時卻想不明白到底區別在哪裡。「裴大哥,為什麼我感覺有點怪怪的呢?」
裴成奇無精打彩地跟在後面,本來這次關中大戰沒他的份就夠讓他鬱悶了,現在更跟著小皇帝玩微服私訪。更要命的是。這次微服私訪地目的地竟然是出意外可能性最小的交州。他是個喜歡刺激的人,想著除了跟著跑跑腿便再無事可做,就讓他心裡有些不痛快了。聽到陳博的問話,他扁了扁嘴。瞅了周圍兩眼。「他們很高興,很賣力。」
「這不是廢話嗎?」陳順背著個包袱,看那鼓鼓的樣子顯然不清,再加上這幾天一直暈船,此刻雙腿便不由有些打閃。不過他對裴成奇卻沒有一絲好感,當下吃力地快跑幾步,追上來譏諷道。要知道他可是陳博面前的第一紅人,就連六部尚書見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可這裴成奇連好臉色也從來沒給他一個。偏偏陳博又一心招攬他,他幾次出言中傷。反而引來陳博的痛罵。現在終於讓他抓到裴成奇的一點語病,他哪肯放過:苦力嘛,能有活幹當然高興賣力了。
陳博卻是皺了皺眉頭。並沒有吱聲,反而若有所思地望著那些忙著上貨、卸貨的苦力們。過了好一會,他才長長地歎了口氣,點頭道:「裴大哥說得很對,窺一斑便可知全豹,看來此次定不虛行啊。」經裴成奇一提醒,他才發現這些苦力們那種發自內心的歡愉,絕不是巴郡碼頭那種麻木、沉悶可相比擬的。苦力都如此,其他方面恐怕就更有差別了。
要知道巴蜀在大臣們地眼裡已經是值得稱道的地方了,府庫豐足、百姓安寧,只有善政才可能出現這樣的狀況。可是透過厚厚的車簾,他卻看出了百姓眼中的無奈甚至畏懼,安居樂業,他偏偏在巴蜀的百眼眼裡找不到多少歡欣的意味。可是現在,他卻在南津關碼頭的苦力身上,找到了那久違的蓬勃朝氣。
想到這裡,陳博不由急急的踏上石階,向上走去。一路左顧右盼,似乎是在尋找著什麼一般。裴成奇歎了口氣,無奈地跟了上去,雖說荊州地方安寧,但誰又敢擔保不會有一點意外呢?雖然極不情願,但畢竟繫著皇帝地安全,他倒也不敢太過大意。倒是陳順頗有些尷尬,他本想藉機出裴成奇的醜,沒想到丟醜的卻是自己。前面兩個都不是他惹得起地,便只能大聲喝斥著扛著大包東西的四名護衛,稍稍發洩一下心中的不快了。
走到石階頂端,一座熱鬧的小鎮頓時呈現在陳博面前。看著街道兩旁令人眼花繚亂的各式攤點,陳博不由露出了一絲笑意,欣喜中帶著一絲好奇,跑過去這兒看看,那兒看看,這時的他完全與同齡人無異。他自小便悶在皇宮中,即使到巴蜀也沒什麼自由,現在終於沒有大隊隔絕人群的護衛和喋喋不休的大臣,他也不用拿出帝王的威嚴,心境自然全然不同。
這一來卻苦了裴成奇和陳順他們了。裴成奇本來想偷下懶,不過陳博幾乎一刻不停,街上人又多,他若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盯著,只怕沒兩下就得跟丟。陳順和護衛們都帶著不東西。行走本就艱難,這下當然就更苦了。
「這個,這個,這個多少錢?」或許是有些餓了,也或許是出於新奇,陳博終於在一個小吃攤面前停了下來。手指在炸得金黃的糯米卷、熱氣騰騰的湯圓和令人垂涎欲滴的糖葫蘆指指點點,一臉興奮。
「糯米卷一文錢兩個,湯圓兩文錢一碗,糖葫蘆一文錢一串。」小販利索地回答著,眼睛卻盯著跟在後面的裴成奇。顯然是把裴成奇當成陳博地大人了。
裴成奇微微一愣,顯然沒有想到這裡的東西竟然這麼便宜。他雖然平時不怎麼買東西,但對行情也不是一無所知,至少在成都,一個包子便要一百個大錢。不過他也沒有多想,只
看了看負責管錢的陳順。後者又何曾自己買過東西,懷裡摸出個錢袋。再度問了下價錢,摸出四個大錢。「都要了。」
小販取下糖葫蘆剛要遞給陳博,見到陳順擺在桌上的錢一愣,隨即收了回來,皺眉道:「客官,你這不是拿我玩笑吧。」
「怎麼?不是你說的糯米卷一文錢兩個,湯圓兩文錢一碗,糖葫蘆一文錢一串嗎?一共四文,哪有錯?」陳順不明所以的問道。他本就管著宮中財物的往來,雖然識字不多,但卻是個算帳的好手。
小販拿出一個大錢,指著道:「我看你們可能也是第一次來。看清了,我說的一文是荊交通寶,不是大陳通寶。」
「荊交通寶?」三人幾乎同時問道,臉上的驚訝之色顯露無疑。要知道大陳立國後,鑒於前朝每任皇帝便要換鑄一種錢幣,有時甚至年號也要更改。錢幣頻更改,長地十幾年,短的甚至幾個月,不僅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更造成了極大的混亂。是以這一百多年來。一直通用大陳通寶,從未改過。現在竟然冒出個荊交通寶來,當然會感到意外了。
小販心地還算不錯。看到三人的這種神情或許也不是第一次,當下一邊忙著生意,一邊耐心地講解道:「現在天下沒幾個地方用大陳通寶了,咱們荊州和交州都是用荊交通寶。為了方便你們這些外來的人官府在各地都設有兌換點,喏,前面不遠就是,你們直接去兌換就是了。」看了看陳博,小販又取了一串糖葫蘆,伸手遞給他說:「遠來是客,這個就算我送你了。」
陳博默默地接過糖葫蘆,之前那股新鮮股卻蕩然無存。「這,這不是造反嗎?」陳順抄起那四個大錢,彷彿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一般。而裴成奇卻是微微皺眉,眼神中不無憂慮。
「去看看吧。」陳博看了一眼手中的糖葫蘆,咬了咬牙。身為天子,竟然還要靠人施捨,他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不過他並沒有理會陳順那句話,順著人流自顧地向前走去。
走了不遠,果然便看到一座大門上掛著「兌換司」牌子的宅子。不過那裡卻擠滿了人,熱鬧程度絲毫不遜於街上。陳博領頭擠了上去,拉住直往裡沖的陳順,默默地排在隊伍最後。「這位大哥也是來兌換的嗎?」排在陳博前面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青人,不過他卻雙手空空,看不出一點帶了銀錢的樣子,這頓時引起了陳博的好奇。
青年男子回頭看了陳博一眼,雖然見對方是個少年,不過衣著華貴、舉止不凡,卻也回禮道:「正是。在下成都虞彬,上月運了點蜀錦過來,小兄弟你呢?」生意人向來注重結交人脈,一見陳博非普通人,他便起了結交之心。
「我?」陳博一愣,隨即按之前準備好的身份說道:「小弟石甫寸,關中人氏,久聞交州之名,特來見識一下。」
「原來是石公子。」聽到陳博來自關中,虞彬眼睛不由一亮。要知道這次皇帝巡幸巴蜀,隨行地可有不少關中大族巨富,不過這些人極是高傲,一般人根本難入他們的眼。陳博雖然年紀不大,但家世必然不凡,雖然他沒聽過關中有哪個姓石的大族,不過對方或許有所隱瞞也未定。他本就想結交一點關中大族,以便日後進一步擴展自己的生意,當下更是刻意巴結起來。
這虞彬倒是來了荊州好幾次了,對於這邊地情形極為瞭解,不一會兒,陳博便知道了這荊交通寶的由來。早在三家叛亂之前,大陳通寶便因鑄得太多而不斷貶值,再加上連年的戰爭造成物資緊缺,便引得物價飛漲。甚至有一度要一百個大陳通寶才買得到一個包子。隨著三家叛亂,大陳通寶便更不值錢了,很多地方根本就沒人用這東西,要麼以物易物,要麼直接用金銀。
這其中巴蜀倒是特例。物價的飛漲給百姓造成了極大的困難,蜀王府本就有一定的權力鑄錢,為了安定百姓,同時也不至於讓府庫中堆積如山的大陳通寶變成廢鐵,蜀王便下了道嚴令。一是禁止外地的大陳通寶進入巴蜀,二是用庫銀大量收巴蜀內的大陳通寶,由於蜀王府在巴蜀的超然地位,倒也勉強平抑下了物價,使得巴蜀成為唯一一個大陳通寶仍然能夠完全流通地貨幣。
其他地方卻沒有巴蜀這樣得天獨厚的優勢,特別是商業日漸興盛的交州,更受到極大地困繞。於是荊交通寶便出現了,憑著之前積累的雄厚財力和無比威望,幾乎不到半月,荊交通寶便完全取代了大陳通寶,成為荊州和交州通用的錢幣。雖然兩州官府嚴令不得將荊交通寶帶出兩州地界,但仍然有人偷偷地帶了出現,使得荊交通寶在附近的郡縣也慢慢流通起來。
聽到這裡,陳博的心情有些複雜起來。即使是三家叛亂之後,他聽到的關於百姓的消息大多數仍然是好的,可是沒想到竟然會達到如此地步,甚至連象徵著朝廷威信的錢幣,都變得一文不值了。雖然知道荊交通寶的出現情有可原,但不知怎麼的,他心裡仍然有些不舒服,似乎有什麼東西堵在那裡,讓他有一種莫名的恐慌。神箭傳說第七卷第一百一十一章決戰洛陽·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