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討大將軍請!」韓亮青解下配刀,御下鎧甲,露出緊身勁裝,雖然他的身材並不高大,整個人卻顯得極是威武。此時他腦子裡的雜念紛至沓來,但表情顯得精神奕奕,眼眶更是微微現紅。
「韓統領請!」楊誠伸手挽著韓亮青的手臂,後者略一掙扎,不過卻拗不過他,只得與他並肩向鎮內大營走去。與基本上在低頭沉思的韓亮青不同,楊誠一路左顧右盼,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兩旁的將士,不時的揮手致意,還一臉和氣的與他們打著招呼,甚至間或拉兩句家常。還沒走到大營,他這種完全把這裡當做自己軍營的作風便大獲好感,將士們也由之前疑慮頓消,滿營歡愉。
無論如何,他也絕沒想到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出現。在叛軍外姓將領中,他是最後一個開始撤離的,倒不是他反映遲頓,而是他當年給自己定下的一個誓言。當年征北軍對匈奴的最後一戰中,他本負責為神虎、神豹營押運糧草,沒想到孫堯安和汪甫業雖然一戰不利,卻湊巧抓住了左賢王的命脈:匈奴唯一的一座礦山。一場精心設計的伏擊戰後,左賢王被打得大敗而逃,神虎營和神豹營順勢掃平盧南湖的匈奴營地,獲得牛羊無數。他率著正統營一路急趕,可是抵達時卻仍然撲了個空,從匈奴身上獲得足夠補給的神虎神豹營早已轉向別處了。沒過多久,他便接到了趙長河讓他原路返回的命令。成了征北戰中唯一一支完全沒有傷亡地部隊,也是唯一一支連一仗也沒打的部隊。
事後論功行賞。以他這份「戰績」結果當然可想而知了。不僅如此,他還背負了一個逃兵地罵名,人言可畏,他和他的正統營不知受到了多少屈辱。因為這一戰,他之前的功績幾乎全被抹去,不僅沒有絲毫嘉獎。這些年來甚至連糧草軍餉也常被剋扣,被扣了還不敢說什麼,不然又少不了一頓奚落。就連駐地的百姓們,也在各種各樣的留言下,看他們的目光也漸漸變為鄙夷。
從此他便發下誓言,絕不第一個從戰場上撤離,更絕不不打一仗而退。大丈夫當馬革裹屍而還,即使是戰死沙場,也不能讓這樣地屈辱第二次降臨到自己及正統營的頭上。可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一次居然差不多與上一次如出一轍。還是為別人供給糧草。只是距離近了許多,從孟塬卸船。然後運到臨潼的軍營之中,每日往返一次,倒也算輕鬆。
對於自己能否參戰,他倒是抱有極大的信心,以長安之固這場仗自然不會輕易結束。特別是慘烈的攻城戰,他們這些部隊少不了會用來「鋪路」。雖然他並不願意作為別人的犧牲品,但在榮譽和生命面前,他和正統營所有將士都選擇了前者:他們已經受了數年的屈辱了,今後絕不能再這樣!可是戰局的變化卻不斷出乎他的意料,先是鄭志愉只用一晚便強攻下了外城,長安城地富庶舉世無雙,三家的直系精銳和豢養在地方地痞兵當然入城,他支外姓部隊又落得押運糧草的閒差。
他只能繼續等待機會,可等來的卻是叛軍還沒爬上內城的城牆,有人與朝廷私通的流言已人皆盡知。毫無疑問。他既不是三家所絕對信任的人,又有「逃兵」地名頭。猜疑的目光理所當然的落在了他的頭上。幸好正統營與他上下一心,又是新近才加入叛軍,三家在他軍中安插的人根本無力掌握全軍,這才沒有被剝奪去兵權。不過卻從負責押送世家子弟的糧草,變為普通部隊的糧草了。
這樣忐忑不安的日子還沒過幾天,形勢卻已如他所料般急轉直下:關中六十萬大軍的統帥竟然被楊誠射殺於數千親衛拱衛之中,關於那晚的情形流傳著超過二十多種版本,連他也無法分辨。他得到這個消息地那一刻便知道,叛軍完了!結果果然不出他所料,幾乎在與之同時,潼關竟然被克,糧草的供應開始困難,至少他在孟塬碼頭便開始看到與管糧地大肆爭吵的將領。
軍心大動,除了前兩件事外,也來自於楊誠的平叛檄文。他也不是沒有想過倒戈,甚至也大膽的謀劃過借運糧之機,一舉奪占孟塬,既讓潼關無顧後之憂,又可以堵住叛軍的退路:關中叛軍手中的沿河諸城,只有孟塬才有機會利用大型船隻搭建浮橋,讓大量將士通過浮橋退回渭北。這樣的功勞可謂不小,可最終他還是放棄了:他並不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之前的叛投只是因十幾年來對朝廷已是心灰意冷,現在他又如何肯再輕易倒戈呢。更何況他對楊誠並不瞭解,單看其陞遷的速度,便認定其是個善於攀附的小人而心存不屑。
「這就是你的帥營了吧。」楊誠指著面前一所寬大的宅院,放開了仍在思索的韓亮青。別看他一路談笑風聲,就像回到自己的軍營裡,可若說心裡沒有一點緊張,那也是不可能的。這畢竟是數萬叛軍的大營,而且之前雙方還在對峙中,甚至在還沒進入鎮內時,他便已經發覺韓亮青的部隊僅佔其中少數。就算韓亮青有心歸降,但其他統領的將領呢?若是他們聯合起來發難,恐怕韓亮青也保不住自己。
但這一步他卻必須邁出,只
明白這一步的重大意義。雖然長安城內已經有好幾萬但這些只是戰俘,在被逼無奈下才投降的,沒有一次戰鬥像今天這樣,沒有交鋒便降伏敵人。之前的幾乎全是迫降,這一次雖然也是在自己大軍的圍困之下,有著逼迫的成分,但畢竟沒有戰鬥。他就是要藉著今天的契機,從逼降到誘降。直到最後讓叛軍主動投降!一場戰鬥都不再發生便結束這場叛亂,便是他最理想地情況。當然。這樣的狀況根本就不可能,但能少一場戰鬥,能少一個人流血,卻是楊誠為之努力地方向。
「叛將失禮。」韓亮青猛然驚醒,一邊以眼神示意自己的幾名心腹將領,一邊引楊誠入內。「我們來的時候。這個鎮裡已經沒有一個人了,所以,所以我就……」搓了搓手,韓亮青面上竟浮出一絲扭捏之色,就如一個犯錯的孩童一般。楊誠的部隊軍紀嚴明,向來與民秋毫無犯,一向深得民心,這一點倒是他常有耳聞的。潛意識裡,他已經把自己當作了楊誠地部下了,想起自己竟然以民宅為營。內心便隱隱不安。
「沒事沒事,韓統領不用自責。同時也切勿再以叛將自稱了。」楊誠毫不介懷地握住韓亮青的手,一臉誠懇。不要說叛軍入關以來對百姓的殘暴,就是單單這兩天數十萬叛軍從這裡路過,這個鎮子要是還有百姓的話可就奇了。住住這些無主之屋就有罪,楊誠倒還沒有古板到這種程度。
二人一路說著話,並肩向大堂走去。或許因為還有些拘謹。都是楊誠在問,韓亮青回答,倒有些訊問的味道了。看到韓亮青的模樣,楊誠心中也不禁無奈的苦笑:自己還是小兵時韓亮青便是以統帥萬人的大將了,現在在自己面前卻是這副模樣,這些變化皆由權勢而來,怪不得會讓如此多的人捨了一切去追逐。
雖然話語不多,不過楊誠也大致瞭解了這鎮裡的情況。韓亮青本部一萬人,不過在這裡地只有七千人,另有三千因為之前押糧耽擱。此時應該還在孟塬。其餘的五萬多人則分別來自六支不同地部隊:盧西、無終二部一萬八千人,主將俱是和他差不多因迫於三家威壓而加入的外姓將領;鄭氏的河間、高陽、博陵私兵二萬七千人。統領卻是與鄭氏有姻親的大族子弟,都是些紈褲子弟,不足為慮;另有一支八千人的部隊卻是顧氏宗族統領的,來自桑乾地邊防軍,頗有些戰力,不過他們與另外這六支幾乎全有鄭氏標記的部隊並不和睦,單獨駐守在鎮子的東南角,此時應該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為防萬一,韓亮青已著親信去聯絡盧西和無終軍的將領,與自己聯手防範桑乾軍,相信等他們瞭解到真相時,也無力回天了。事實上這次的突圍,也只是韓亮青部與盧西、無終的一部分而已,鄭氏三營的將領已經無力掌握局面,所能指揮的不過是少量親兵。顧氏的桑乾軍雖然稍好一點,但也是士氣低,真正能完全受控制的只在半數左右。
「韓統領倒也是思慮周全,不愧為征北老將。」楊誠由衷地讚道。到底是出自征北軍,雖然當年他除了善待士兵這一其他將領完全不屑的方面在士兵中有些影響外,戰績幾乎是征北軍中最差地一個,但仍然不是那些世家子弟可想媲美的。看著韓亮青略有些花白的雙鬢,楊誠不禁心生感慨。對於韓亮青他的所知完全來自傳聞,據說他毫無背景,但早在征北戰開始之前,便已經是一名駐守邊關多年的邊將了。
根據當時士兵之間的傳言,他當上統領的經歷也頗有些戲劇性,有一年匈奴來犯,而且來勢十分大,數座邊塞沒抵抗幾天就淪陷了。一時間烽火四驚,甚至有幾座邊塞將領不戰而逃,好點的還帶著士兵一起逃,自私一點的將領則帶著心腹自己跑了。
不幸而又有幸的是,韓亮青便攤上了這麼個自私的將領,根本連招呼也沒打,自己一個人便偷偷溜了。群龍無首而敵騎又逼近的情況下,因為平時毫無架子,韓亮青便被推舉為了臨時統領。更加幸運的是進攻他駐地的並不是匈奴主力,而是一小股掠劫的游騎。在齊心協力之下,有驚無險地讓他堅守了足足一個月。等到朝廷大軍趕來驅走匈奴人時,他那兒便成了唯一一座堅守上月的邊塞,甚至還在匈奴撤退時進行了追擊。如此一來,在諸塞失守、數塞不戰而退的慘淡戰報上,韓亮青這個並不怎麼出彩的戰功便顯得異常顯眼了。
經此一戰,讓他成了當時的邊塞名將。不僅連升數級,成為兩萬多大軍地統帥。而且在對匈奴轉入反攻階段後。趙長河奉旨組織征北軍,也不得不把這個毫無背景的人考慮進去。雖然後來韓亮青比起其他諸營統領都顯得頗為不如,但趙長河卻始終不敢輕易撤換這名昔日地「邊塞名將」。
當然,這也並不是說韓亮青便是庸才,他也有一項值得稱道的地方:在所有征北諸營中,他參戰的次數和戰功雖然最少。但同時士兵的傷亡率卻也是最低的。十年的大戰,只有他地正統營幾乎保留了七八成最初的班底,而滿員一萬人的神威營,卻在此期間累計失去了近六萬鮮
命。這個讓許多將領和官員不屑的數字,卻令無數的之嚮往不已。
事隔多年的今天,在楊誠眼裡,韓亮青仍然是一名了不起的將領。要知道在與匈奴人的戰爭中,不是避戰、畏戰就可以減少傷亡的。特別是各營在每年輪番進入草原地戰鬥中,逃避、膽小往往會帶來滅頂之災。韓亮青不可能總是那麼運氣好,每次都遇上敵人的游騎。那麼他就必然有著其他將領所不具備地成功秘訣。在楊誠希望將傷亡減少到最小的今天,韓亮青這樣的人便顯得猶為珍貴了。這也是楊誠甘冒風險的原因之一。
或許是因為跟隨的諸將留在了門外,也或許是因為楊誠臉上一直掛著善意的笑容,在雙方落座之後,韓亮青已沒有那麼拘謹了。畢恭畢敬地向楊誠一禮之後,略有些感激地說道:「末將何德何能,竟然讓招討大將軍如此禮遇。恕末將冒昧問一句:三家氣數已盡。招討大將軍又已得潘家之助,蕩平洛陽指日可待,又為何如此厚待我這毫無用處之人。」
楊誠微微頷首,一絲驚訝的神色在眼中一閃而逝。聽到對方不再以叛將自居,顯然已是誠心歸降,頓時讓他心中大慰:至少這第一步,自己已經達成了。不過對於韓亮青竟然知道潘家暗中投靠了朝廷,楊誠不由心中暗驚。要知道這件事除了他和劉虎以及參謀營的核心成員外,連張破舟等親信將領也是不知道的,即使有這次潘家率先逃跑。也不能據此斷定其投誠之實嘛。
似乎知道楊誠心中的想法一般,不待楊誠出言詢問。韓亮青已自己解釋道:「末將之前替叛軍押運糧草,孟塬所貯之糧足夠大軍十日之需,再加上水路三天一次的補給,就算無法打通潼關,關中叛軍的糧草供給也足夠半月之需。身為三家之一,潘氏的將領又如何會不知呢?是以一聽到他們沿途散播的謠言,末將心裡便有了**分把握。不過這也是孟塬管理錢糧的鄭氏守將之短視,若不是他一聞潼關失守後,不是先圖奪回潼關,而是自私地考慮三家嫡系的部隊,早早地便開始剋扣其他外姓將士的糧草,潘家的謠言又有誰會相信呢。」
楊誠微微一笑,心裡卻不禁捏了一把汗。看來自己派出蔡進銳這路奇兵,實在是險之又險。他也沒想到叛軍的糧草竟然足夠半月,要不是他成功地射殺了鄭志愉,讓其將大軍安撫住,這半月之間完全可以改變形勢了。只要叛軍不亂,潼關必然無法久占,一旦再度打通,這場戰爭雖然不至於再無勝望,但恐怕就免不得會是一場血流成河的硬仗了,哪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恐怕當初能令潘家的那名持盾儒改變主意的,也有自己射殺鄭志愉這原因在內。
「韓統領可知現在潼關的情形如何?」楊誠心裡略有些緊張地問道。想起自己差點就真把蔡進銳等人拿去白白送死了,楊誠也不禁有些後怕。雖然當初也有不惜一切代價之心,但事前卻偏偏算錯了叛軍的糧草供應。若不是主管錢糧的人「相助」,即使是成功射殺鄭志愉,潼關也將極為危險。犧牲雖然再所難免,不過若是白白的犧牲,那絕對不是楊誠希望看到的。
提起潼關,韓亮青竟然露出一副敬佩的表情:「招討大將軍麾下人才濟濟,三家相差太遠矣!奇取潼關那位將軍端是了得,不僅選擇了每天僅有半個時辰沒有糧車通過的絕佳時機,其後又絲毫不露聲色地將數千輛空返的糧車賺入潼關,僅有最後數十輛因誤了時間而倖免。孟塬叛軍雖然聞訊後便立即派軍前往,但潼關道理狹窄,那將軍又以柴草等易燃之物充塞馬車,點燃後衝擊叛軍,不損一人便令叛軍大亂。孟塬諸將中無甚將才,單憑這數千輛馬車,便足可保十日無憂。」
楊誠聞言不禁如釋重覆,沒想到蔡進銳竟然有如此應變之術。他這火車陣雖然比不得古時的火牛陣那般威勢,不過利益於道路狹窄,就算是他恐怕也要頗費些周章。如此一來,蔡進銳所慮的便只有洛陽方面的叛軍了,以潼關之險,守起來想必要容易得多了。而且現在數十萬叛軍湧向孟塬,又缺乏一個可以壓制全軍的將領,再加上潘家從中策應,恐怕已經沒有多少精力放在潼關方面了。
「三家已是風中殘燭,在招討大將軍諸策之下已無力回天。末將得招討大將軍禮遇,倒是有一策獻上,可令三家更加迅速消亡!」韓亮青起身走到中間,恭敬的跪倒在地,神情卻極為堅決。這一次恐怕是他最後一次能展示自己的機會了,雖然與楊誠相談並不久,但他卻不願再做猶豫,等待機會不如創造機會。
「韓將軍何須如此大禮,楊誠願聞其詳。」楊誠急忙上前撫起韓亮青,心中不由一喜:韓亮青如此鄭重,顯然是經過周密思慮的,即使不像他所說那樣令三家迅速消亡,也絕對會有助於現在的平叛之事。
韓亮青站了起來,正要開口,外面卻突然傳來一陣騷亂。數以萬計的火把燃起,將周圍照得如同白晝!神箭傳說第七卷第九十四章關洛爭雄·五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