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場被期待已久的談判,卻被英國人拖到了快中午的之後,才在飯店的二樓宴會廳裡開始禮節性的照會。
在此之前,參加談判的民國代表團中不少人就緊張的盯著正副手團長,對於這次談判寄予厚望的工商界的代表,更是伸長脖子,頂著中間的房間。
望眼欲穿的眼神,恨不得打開房門衝進去,探個究竟。
不過,正使顧維鈞,副手王學謙都沒有打開房門的意思,而且工商界中能夠坐上談判桌的也就是宋漢章一個人,其他人是作為邀請的參觀者,根本就湊不上前去。
十點半,按照普通的家庭,要是休息在家不吃早飯的話,這個時間點應該是準備午飯的時候了。不過飯店的領班,敲響了談判代表的房門之後,恭敬道:「各位先生,伯爵閣下已經在宴會廳,請各位隨我來!」
打開房門的那一刻,眼見的人才看到了,原來房間裡的談判團的主心骨,竟然在嗑瓜子閒聊天。
不過這也不能怪王學謙不重視,兩國照會,就是功夫都是在談判桌之外,哪裡需要臨陣磨槍的緊迫感?
「女士們,先生們,本人受大英帝國皇帝派遣,來到上海,處理公共租界和商界的矛盾。在此之前,帝國皇帝非常重視這次事件,並對造成的社會動盪深表遺憾。」
「但是大家不需要過多的擔心,大英帝國的誠意。帝國是一個崇尚和平的國度,並不會因為商人不滿,市民的過激行動而做出更嚴厲的舉措,對此我可以用貴族榮譽保證,不幸的誤會不會繼續發生,另外我也希望,帝國的努力是朝著和平公正的道路上而去。共創一個富足的東方大都會。」
……
裡丁伯爵的演講持續了差不多有十五分鐘,雖然他牽強附會的把蘇州河慘案歸結為是一個不幸的誤會,還引起台下不上邀請者的一陣非議。
主要是民國商人,雖然在租界內,他們也是有地位,有身份的合法商人。但是針對租界方面刻意的淡化西巡的罪行,尤其是想把英國人作為一個肇事者,抬頭換面成為一個調停者,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
「伯爵閣下,上海的罷工和罷市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但是您閉口不談罷工的起源,反而一再申訴,這是一個誤會。作為市民,我們很想知道,這是否就是英國政府對於殘殺他國公民的一貫做法……」
「抱歉,現在不是記者答問時間,請耐心等待……現在歡迎民國政府官員顧維鈞博士上台演講。」
「搞得像是真的一樣,少川兄,你要不要當場反駁?」
不知道什麼時候。作為與會嘉賓的衛挺生偷偷的坐在了顧維鈞的身後,見台上代表英國政府的裡丁伯爵竟然想要把英國政府從事變中摘出去,氣的鼻子都歪了。慫恿顧維鈞乘著上台演講的機會,反駁裡丁伯爵。至少不能讓英國人得意了。
在衛挺生邊上的聶雲台也是臉色鐵青,畢竟死的都是民國人,還是在自己的國家被洋人殺害,作為任何一個擁有深厚民族感情的華人。都不能容忍裡丁伯爵的發言。
不過,作為當事人的顧維鈞並沒有說話,在主席台上的主持人說邀請他上台演講之後。稍微等了有幾秒鐘,就站起來,步履堅定的走到麥克風前。
只有王學謙眼神輕慢,瞟了一眼站在台前的裡丁伯爵,臉色平靜,看不出心底怎麼想的,冷笑道:「老衛,這種時候不是斤斤計較的時候,英國人其實更希望少川兄去和他爭論一下誰對誰錯。」
衛挺生盡量壓低聲音,但是顯然心中激動,語氣急切了很多:「子高,你是說就這麼算了?」
「哪裡能這樣就算了,英國人擺下這麼大的陣仗,顯然也是不敢繼續拖延下去。尤其是在盟友都想來分一杯羹的時候,他們還能坐得住?不過外交談判,其實和吵架一個道理,對方說的話,你當成屁話,就差不多了。」王學謙冷言冷語道,顯然心中也不太滿意裡丁伯爵的說辭。
「什麼意思?」衛挺生有些糊塗。
王學謙輕聲道:「認真,你就輸了。」
「認真就輸了?不認真,就會贏?」衛挺生或許還不能吃透王學謙說句話的真正用意。但是坐在邊上的聶雲台卻捋著一把山羊鬍,頻頻點頭讚許道:「子高說的不錯,認真,就輸了。」
身為官宦世家,而且還是清末幾十年國內最顯赫的家族曾家的外孫,從他外祖父曾國藩就沒少和洋人打交道。加上後來洋務派的兩位鄰居人物,左宗棠和李鴻章,多少都和曾家有些關係。聶雲台少年的時候,他父親還是上海的道台,對洋人事務非常瞭解。正式因為瞭解,才會深知對洋人說的冠冕堂皇的話,不該深信。更不需要糾結,因為,隱藏在表象之下的,才是最讓人擔心的東西。
正當衛挺生大為不解的時候,顧維鈞已經走到了麥克風前。
其實主席台,根本就不能稱之為是主席台,而是在宴會廳靠牆前四五米的地方,放了一個桌子,然後放上一個麥克風。
這種傳播音效非常不佳的麥克風,雖然會發出絲絲的電流聲,但是要想在幾百平方米的大型宴會廳中,憑借一個人說話的聲音,讓每個人都聽清楚,是絕對不可能的。
所以,才會選用這種技術有待改進的設備。
站在台上的顧維鈞,儀表堂堂,一絲不苟的頭髮噴上了發膠,整個人看起來非常精神。雙目炯炯有神,他並不是急著開口,而是用眼神環顧了整個宴會廳。
和裡丁伯爵拿著發言稿宣讀不同的是,顧維鈞手中根本就沒有任何稿件。
bsp;對於這次邀請了眾多嘉賓的照會來說,後面還可能是記者會的演講,在不知道英國人如何準備開場白的時候,任何準備都是徒勞的。所以,他這是即興演講。
當然一開口,站在邊上的裡丁伯爵就是眉頭皺起來。
顧維鈞開口道:「先生們。大家都是對一個多月前發生的那次慘案非常關注,很多朋友為此奔走相告,希望獲得一個公正的判決,對此,我代表民國政府,為大家的義舉表示感謝。」
說話間,顧維鈞橫跨一步,對著眾人先是一鞠躬。
還沒等人反應過來,顧維鈞又一次站到了麥克風前,開口道:「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國家的概念都是根深蒂固的。而東方的華夏是禮儀之邦,面對遠道而來的朋友,習慣性的大開方便之門,這就有了租界。」
「……互通有無的思想,是本著和平、發展、溝通東西方的思想之下才產生的。租界是為商人大開方便之門的地方,在次很長時間裡,在華夏的各國租界都因為我們的好客,獲得了長足的發展……」
「繼而,租界的人口開始增加。商業開始繁榮。道路需要拓寬,城市管理也需要更多人需要去維持。總之,租界的繁榮,對於每一個生活在租界內的人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
「再次之前,我查詢了一下各國的法律,翻閱了大量的法律條,包括英國的。德國的,美國的……」
「讓我很困惑的是,任何一國的法律都無法告訴我。巡捕房的巡捕算不算外交官?是否享有外事豁免權?」
說話間,顧維鈞扭頭看著裡丁伯爵,詢問道:「或許博學的裡丁伯爵能夠告訴我答案。大家或許還不知道,裡丁伯爵在成為外交官之前,還是英國的最高檢察官,英國最高法院院長,對於律法的精通,在全英國都是非常著名的。」
說話間,顧維鈞笑盈盈的看著裡丁伯爵,但是眼神卻冰冷的可怕。
裡丁伯爵一愣神的功夫,臉上雖然沒有顯露出任何慌張的表象,心裡卻是一突。
他開始懷疑,顧維鈞作為民國政府的談判代表,到底是帶著什麼樣的使命來參加這次談判的?要不是上海工商界對於租界工部局的反對聲音實在是太強烈了,連裡丁伯爵也不想讓這次談判見光,更不會在談判結束之前,放一個記者進來。
但是租界已經罷市一個多月了,要是繼續下去,別說租界內部了。
連英國政府都承受不了這樣的損失,現在的民國,雖然對於工業品一如既往的需求巨大。但是很多進口商人開始考慮更加廉價,但同樣好用的美國貨,甚至在英國人眼中華而不實的法國貨,也比英國貨在民國更加緊俏。
大英帝國在民國的市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為了給予租界內部更大的信心,總領事館方面才選擇性的發出了邀請函,不僅有租界內部的社會名流,還有各個報社的報紙。當然,數量不多的英報紙獲得的採訪機會將是最多的。
畢竟,英國駐滬總領事館,考慮也是英國商人在民國的利益。
但是顧維鈞卻一開口就說法律,還說到什麼外交豁免權?
到底是什麼意思?
一時間,裡丁伯爵也不敢肯定,顧維鈞到底想要說些什麼了。是揪住詹姆斯少校的罪行不放,還是另有圖謀?不過留給裡丁伯爵思考的時間不多,畢竟數百雙眼睛盯著,他要是反應稍微慢一點,相信第二天的報紙上就會了多了一條『英國伯爵表情木訥』的報道。
裡丁伯爵在愣了十來秒之後,嗓音有些嘶啞道:「巡捕不具備外交豁免權。」
如何租界招收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屬於外交官的話,那麼對於英國人來說是非常不妙的。因為有本事,有能力的英國人,都會選擇經商,而不是去當巡捕。
以上海公用租界巡捕房來說,招收的西方巡捕,主要是以英國人和美國人為主。
這些人大部分在成為租界巡捕之前,要麼是賭徒、酒鬼;要麼乾脆是小混混,性格放縱的水手……似乎沒有一個人和道德高尚搭邊。這樣的人,惹事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
如果擁有外交豁免權,那麼對於英國政府來說,雖然他們有最終的審判權。但是也等於將所有的髒水都潑在自己的身上,有損帝國形象。當然不能承認租界的官員,屬於英國政府的外事人員。
等於是逼著裡丁伯爵承認,詹姆斯少校是可以由民國審判的。
但是這些有意義嗎?
「不過據我所知,詹姆斯少校是租借的總巡捕,他在租界內擁有執法權,面對已經情緒失控的暴徒,下令開槍或許也是無奈之舉。」裡丁伯爵生硬的回答道。
詹姆斯少校已經逃跑了,誰都不知道這個混蛋去哪兒了。再說了,總領事館也不可能讓詹姆斯少校去接受民國法院的審判。這簡直就是打帝國的臉了。
顧維鈞緊逼道:「既然詹姆斯少校認為他是合理執法,那麼有必要讓詹姆斯少校出面澄清事實。希望英國政府配合,據我所知,詹姆斯少校是英國貴族,由伯爵閣下出面問清楚事實的真想,就再好不過了。」
「可以詹姆斯少校已經離開了,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了?」
對於顧維鈞的這個問題,裡丁伯爵當然不好回答,作為副手的康斯丁爵士只好硬著頭皮反對道。連他都知道,顧維鈞肯定要在這個問題上死纏爛打了,尤其是當著記者的面。
不過顧維鈞只是點了點頭,在口袋裡摸出一張報紙。
攤開
開之後,在宴會廳靠前的貴賓大概能偶猜到,這是一份在慘案發生後的上海報紙。應該是美國辦的《大美時報》。上面有一張照片,正是當時慘案發生時,租界巡捕在蘇州河橋前構築的一個簡易工事。照片雖然模糊,但是能夠清楚地分辨出,工事是在蘇州河的北岸。
顧維鈞拿著報紙的手抖動了一下,情緒顯得有點激動道:「這是一張當時慘案發生之後的報紙,上面的照片很容易找到。不過我想說的,並不是這張報紙上的照片有多少說服力,而是代表我國政府正式的向英國政府提出抗議,公共租界的巡捕在華界構築軍事工事,並殘殺我國同胞,我國政府希望英國政府給出解釋,並澄清事實。」
「這個!」裡丁伯爵也愣住了,他只能低頭從助手哪裡瞭解到,當時詹姆斯少校是否站在租界的土地上,而槍殺的華人是否也在租界的土地上?
不過這一切讓看在眼裡的美國總領事意味深長的笑了,有意思了,這次英國人想要不摘跟頭都不行了。
因為這牽涉到了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越界築路。
既然裡丁伯爵可以不按常理出牌,顧維鈞當然也可以不按常理出牌,而且還是在數百人的眼睛下,這下英國人要想辯駁,就更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