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章風行烈(續)
正要仔細看,在三輛卡車後面,是一長串遊行隊伍,不,準確的說應該遊街隊伍,這支隊伍與以往楚明秋見過的所有隊伍都不一樣,以往的遊街隊伍,都帶著高帽,掛著木牌,要麼被紅衛兵押著,要麼自己手裡拎著個銅鑼,走上幾步,敲一下,高呼自己該死。尐說網
但這支隊伍不一樣,每個都像登台唱戲一樣,每個人都穿著戲台上的服裝,有曹操、有諸葛亮、有關羽、有宋江、有項羽,有貂蟬虞姬,有穆桂英梁紅玉,完全按照他們最拿手的曲目的角色畫妝,穿著戲台上的厚底鞋和繡花鞋,在紅衛兵嚴厲的監督下,從長街的另一邊走過來。
「哎,你們看,那是馬老闆!」有人認出了其中名角,驚訝的叫起來。
「那不是譚老闆嗎!去年我還看過他的定軍山!怎麼他也揪出來了!」
圍觀的市民不斷發出驚呼,很快他們的驚呼便被身邊的紅衛兵喝止:「這些封建主義的黑干將,你們什麼立場!」
沒有人敢反駁,甚至連出聲都沒有,依舊伸長脖子脖子看著。楚明秋的神情越來越冷,握著車頭的手越來越用力,他認出了好多人,戲癡的好多朋友都在裡面,好多人都在楚府來唱過堂會。
鳳霞,這個玉一般的人,在舞台上塑造了一個個生動活波的青春少女,開創一代新京劇的大師,此刻帶著鳳冠,穿著繡袍,可原該粉唇紅面的扮相,卻塗上了一層鍋底黑,鼻樑上卻抹了點白,扮成個丑角。
剛才廣播的馬連良,同樣是六爺的老朋友,六爺過世,還特意過來送禮,在六爺靈前唱了一出,他與楚家相交近四十年。
譚老闆,同樣是楚家的老朋友,楚明秋還記得他的《借東風》,一人扮兩角,名震京華,家中三代人皆為梨園名家。
閻老闆,金老闆,
遊街的人很多,楚明秋粗粗算了下,有一百多人,幾乎囊括了燕京梨園的所有人物,除了在最前面的那些名角,後面甚至還有琴師、龍套,所有都一樣,穿著登台演出的服裝。
鳳霞神情漠然,今天的批判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在劇團已經受到多次批判,也多次被紅衛兵揪出去批判,可今天這規模還是第一次。
楚明秋已經明白了,紅衛兵衝出校園,殺上街頭,他們就像無頭蒼蠅一樣,先是打****,現在開始破四舊了,四舊,什麼是四舊?這些梨園名家便是四舊最典型的靶子,最高領袖曾經親口說他們就是為才子佳人封建帝王將相樹碑立傳,所以,他們成為目標是天經地義。
街道上的人越發多了,人頭洶湧,人們臉上有各種各樣的表情,興奮的,好奇的,驚愕的,喜笑顏開的,在前面的人對著遊街的人指指點點,低聲地議論著;在後面的,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拚命向裡面擠。
午後的陽光**辣的照著地面,街上的氣氛將溫度烘托得更高,空氣中飄蕩著濃烈的汗氣,楚明秋厭惡的看著沿街的人群,這一張張的面孔,狂熱的看著這些平時難以接近的人,在眾目睽睽下受到鞭斥,受到喝令。
厚底鞋不是高跟鞋,走路非常費勁,這些遊街的不知道走了多久,酷熱下,他們穿著厚厚的戲服,汗水將他們臉上的油彩弄花,楚明秋可以清楚的看見他們的臉上那一道道汗跡。
一個白鬚長袍者已經受不住了,踉蹌幾步栽倒在地上,一個紅衛兵威風凜凜的衝上去,喝令他起來,白鬚長袍就像一條死魚,躺在地上,紅衛兵喝令了幾句,便不耐煩的揮起皮帶,白鬚長袍連呻呤都沒有,依舊不動的躺在那。
街邊的人群發出陣陣哄笑,有人在叫好,有人在鼓噪,更多的則是興奮的向前擠,就像一條條攢動的蛇,腦袋就向前伸,手裡拿著分發下來的小彩旗不住搖晃。
就像一個節日,很盛大的節日,全民狂歡的節日!
楚明秋不想再看了,推著車從人群後面悄悄走,臨走前,他忍不住又撐起來看看那些熟悉的身影,隊伍已經走過去了,戲服中很難看清誰是誰,他輕輕歎口氣,不知道以鳳霞剛烈的性格,能不能忍下這奇恥大辱。
越往家走,紅衛兵越少,楚明秋判斷更清楚了,這次又是全市紅衛兵的統一行動,他心裡在默默的想,今天沿途就有數萬紅衛兵,月壇公園裡還有多少,誰也不知道,楚明秋估計至少有五萬。
離楚家胡同越來越近,楚明秋猶豫了下,沒有直接回家,他決定先到林晚那去看看,這兩天不見,林晚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這丫頭看上去好了,從悲痛中出來了,對他表現得很依戀,不,不是依戀,而是依賴,他說什麼都照辦,若他存了壞心眼,林晚恐怕就大禍臨頭了,佔了她身子,恐怕還是最簡單的。
不過,楚明秋覺著這有點乘人之危,落了下乘,恐怕對功德不利,再說,將來林晚要恢復正常了,恐怕落下陰影。
楚明秋沒有從大道上過去,而是從小胡同抄近路,所以他錯過很多人。昨天楚家被抄,從昨晚開始,明子便派出了他能調動的所有人出來找楚明秋,逃出勞改隊的黑皮也同樣下令,還在街面上的兄弟們,全部行動起來,就一個目的,找到楚明秋。
楚明秋到了林晚家,天已經比較晚了,林家的大門緊閉著,這讓楚明秋有些意外,如果不是大門上掛著鎖,他恐怕就要以為這兩丫頭被紅衛兵綁票了。楚明秋有林家的鑰匙,他打開門進去,屋裡整整齊齊的,沒有絲毫亂象,這讓他稍稍放心。
「這兩小丫頭,這時候能上那去呢?」楚明秋有些納悶,雖然從年齡上看,他只比林晚大幾個月,比葉冰雪還小幾個月,可他總從心理上將她們看著小丫頭。
這街上這樣亂,葉冰雪的父親還是牛鬼蛇神,這要是那個紅衛兵見色起意,兩個小美人可就遭殃了。
楚明秋決不會將這些紅衛兵看著理想主義的清教徒,三字經上說人之初,性本善,可這些紅衛兵若是善人,能幹出這樣的事?
楚明秋歎口氣便到左鄰右舍去問,可鄰居告訴他,上午來了幾個人,林晚和葉冰雪就隨他們走了,看神情,他們走得很急,楚明秋問他們認不認識那些人?鄰居說不認識,這樣楚明秋的心又揪起來了,不過隨後鄰居告訴他,那些人不是紅衛兵,穿的不是舊軍裝。
這讓楚明秋稍稍放心,看看天邊的彩霞,楚明秋有些納悶,這兩小丫頭到底上那去了,難不成上葉冰雪家去了?不能啊?葉冰雪自己都躲出來了,上她家幹什麼?
葉冰雪的父親書癡葉書記,母親是老師,算得上是書香之家,可這樣的家庭是運動的首要目標,運動一開始便受到衝擊,葉冰雪家還沒被抄,這主要是四十五中的紅衛兵還力量不夠強,不過,楚明秋覺著已經快了。
楚明秋在林家無聊的等著,天色漸漸晚了,兩個小丫頭還沒回來,他不由著急起來,正要鎖門去找,邊上卻來了個老先生,這老先生是林家的鄰居,住著胡同的另一頭,也是楚明秋的目標,楚明秋來了幾次,在他家門口將喉嚨都喊破了,老先生卻不為所動。
可今天,他正準備走,老先生卻找上門來了,要將家裡的四舊處理給他,楚明秋看看天色,有些猶豫。
「小伙子,我看了多少天了,你就收下吧,我……」老先生猶豫下:「我可以不要錢。」
「老先生,明天我來收,行嗎?」楚明秋很著急,想急著去找林晚,他勉強找了理由:「我沒帶稱秤啊。」
「我說了,不要錢,你拿走便行。」老先生神情變得堅決起來,楚明秋歎口氣跟著老先生過去了,他忽然想到,今天梨園劫難,估計多少人都被抄家了,這些梨園人家可是身家豐厚,他們的收入高,由於唱戲的緣故,多數對書畫感興趣,所以家裡的收藏都不少,就說困難時期吧,鳳霞給他介紹了不少主顧,楚明秋因此收不少好東西。
楚明秋無奈只得跟著老先生上他家,到了他家後,楚明秋發現老先生已經將東西整理好了,整整三大書櫃的書全部整理裝箱,畫也整理好了,用一個竹簍裝著。
楚明秋心裡有事,也沒顧得上細看,將箱子搬上自行車後座,連續運了十幾次,才將所有東西全部運到林家,最後一趟時,老先生和他老伴看著楚明秋拿起個小箱子,倆人神情都有些不捨,楚明秋沒有察覺,他只是簡單問了下這箱是不是也包含在內,老先生點點頭,楚明秋拉上便走。
到了林家,楚明秋將小木箱打開,這才將他嚇了一跳,這小木箱內裝了一件整塊祖母綠雕刻的觀音佛像,佛像栩栩如生,觀世音悲天憫人的神情,衣服上褶皺,手中的瓷瓶,瓷瓶裡的花,瓷瓶上的畫,都惟妙惟肖。
這還不算,觀音頭上的法冠,額頭上的白毫光目,是用一顆紅色鑽石嵌入的,頭上的冠帶,則是用一顆大珍珠製成的。
楚明秋仔細端詳著這雕像,心裡忍不住讚歎,就憑這玉的質地,還有這雕工,這觀世音像用價值連城來說還不奇怪。木箱裡面還有張紙,楚明秋拿起來,是老先生寫給他的。
「小友,吾觀察汝多日,知汝心意,初始吾頗不以為然,然經多日觀察,始知小友乃有先見之明,林家之變,觸目驚心,始見小友之仗義,余又打聽小友之為人,頗有亂世孟嘗之姿,玉觀音乃當年乾隆寵臣和珅之物,輾轉落入吾手,此為國家之寶,望小友妥善保護,安然渡劫。」
看完之後,楚明秋歎口氣,轉身出去,到了老先生家裡,老先生和老伴正神情悲慼,看到楚明秋進來,有些茫然不知他要作什麼。
楚明秋對老先生深深一躬:「先生信我,我楚明秋也非小人,若能保全,將來當原物奉還。」
「不用,不用,」老先生深深歎口氣:「我有子女數人,可敢保全這些寶貝的就沒有,慚愧呀!慚愧!小友不必多慮,此物算我送給小友的。實不相瞞,近日,已有人上門,要老朽交出四舊,老朽惶恐,無力保護,還好有小友,,只要能保全,老朽已經感激不盡了。」
老先生無論如何不答應,楚明秋歎息著回到林家,看著滿屋的東西,楚明秋正想動手收拾,院子裡傳來叫聲:
「公公!公公!公公在嗎?!」
楚明秋出來一看是小學同學雞窩,雞窩家就在附近不遠的胡同裡,楚明秋正想開兩句玩笑,雞窩一看到他便焦急的跑過來。
「你怎麼還在這!到處都在找你,快點回去,你家出事!」
楚明秋一愣,還沒等他開口,雞窩便氣喘吁吁的叫道:「紅衛兵到你家抄家,你媽媽折進局子了,院裡的人正四下找你呢!趕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