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邊陲的北涼,一直有著天底下最快的刀,最勁的弩,最好的馬,最烈的酒,可惜在幾年前這裡一直沒有出現最高的高手,武當洪洗象過於曇花一現,東山再起的李淳罡也不是地道的北涼人士,當時陳芝豹徐偃兵都未躋身武榜,直到新涼王徐鳳年的橫空出世,先是登榜武評,後來更是在北涼境內斬殺王仙芝,離陽江湖都堅信那魚龍幫的崛起,不過是姓徐的即興之筆,就像當年世子殿下一擲千金勾搭花魁,如今只是換成了調戲江湖。隨著徐鳳年在離陽江山和江湖上都展露崢嶸,變臉最厲害的不是北涼邊軍,也不是離陽廟堂,而是涼州境內那些曾經親身感受過世子殿下浪蕩行徑的人物,例如他喝過花酒的青樓,給過賞銀的各色鋪子,甚至那些剃了光頭就敢自稱高僧穿了道袍就自號真人的算命先生,都信誓旦旦當初就看出了新涼王的根骨清奇,尤其是那些接待過徐鳳年李翰林這幾位的青樓老鴇,恨不得把當年世子殿下睡過的屋子坐過的椅子都供奉起來,曾經有幸給這幾位公子爺陪酒過的女子,更是身價倍漲。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徐鳳年世襲罔替北涼王后,就再沒有光顧過城內任何一處風花雪月的場所。至於涼州城中一大群當年給北涼王揍過的紈褲子弟,如今出門那叫一個眼高於頂,個個自認為老子已經跟天下第一人打過,你們誰還敢在老子面前說自己是混江湖的?你們一輩子能跟那武評十人任何一位過招?
雖說世人都聽說北涼王宰了稱霸江湖一甲子的王老怪,言之鑿鑿,可畢竟那都是傳聞事跡,對於這位新武帝到底是怎麼個無敵,毫無認知。於是聽說涼州城東北角的丹種坪會出現那兩個身影,一時間萬人空巷,蜂擁而去。丹種坪的由來,原本一直是那位世子殿下舉止荒誕的有力佐證,耗費巨資,專門為江湖人士比武技擊而建,在府邸林立寸土寸金的涼州城內,丹種坪長寬各有五百丈,在清涼山上俯瞰全城,可以清晰看到這一大塊極為突兀的空白,據說當時異想天開的世子殿下為了推動丹種坪的打造,在刺史府邸接連喝了半旬的茶水,才迫使刺史大人不得不冒著砍頭的風險,挪用了四十萬兩軍餉,才將丹種坪給造出來。
丹種坪這麼多年來,都是些江湖上蝦兵蟹將在那裡花拳繡腿舞刀弄槍,別說問鼎江湖的武評高手,就是二品小宗師都不樂意去那裡顯擺,久而久之,丹種坪就成了城內出身權貴門第的稚童嬉耍場地,挺適合放風箏騎竹馬。但是,這一次似乎是動真格的了,在吳家百騎入涼之際,北涼王要親自跟一名百歲高齡的不知名劍客在此比武!一時間塵囂四起,在趕赴丹種坪的途中,無數個小道消息瘋狂流傳,有說那雪白長眉及膝的無名劍客是吳家劍塚的家主,有說老劍客正是那在武帝城遞出一劍後,連挫林鴉於新郎在內王仙芝的四位高徒,還有說北涼王之所以答應一戰,是為了博取美人一笑,至於為何把場地從王府搬到丹種坪,則是某位王妃持家有道,覺得在清涼山打打鬧鬧會損壞聽潮閣。因為長眉獨臂的高齡劍客率先掠至丹種坪,北涼王並未迅速趕到,而是乘坐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姍姍而去,這就給消息靈通的城中百姓足夠的時間前去觀戰。
率先到達丹種坪之上的隋斜谷站在這座校武場左上角,兩條雪白長眉隨風飄拂,老人伸出兩根手指順著一條長眉捋去,沒有半點如臨大敵的緊張氣態。老人對密密麻麻的坪外看客視而不見,神情淡然,只是心中難免有些唏噓,原以為自己能忍住手癢,可見著那小子後就很難心如止水了,此生最後一戰,問那世間最強手,確實非他莫屬。倒不是說徐鳳年就一定會強過鄧太阿的劍和拓跋菩薩的拳頭,只是隋斜谷一百多年在江湖上無名無姓,當臨老臨終臨了,覺得不妨來一場轟轟烈烈舉世皆知的戰事來落幕,且不論勝負,都好叫天下劍林知曉曾經有個姓隋的老兒,也曾與李淳罡互換一臂,也曾吃劍無數柄。
恰好兩人劍拔弩張之時,有個小丫頭闖入視野,無形中消弭了雙方都攀至頂點的那份濃郁殺機,隋斜谷也就順水推舟,要與徐鳳年換個顯眼地方酣暢淋漓打一場,徐鳳年略加思索,就點了城內丹種坪的名,隋斜谷沒有異議。
一駕馬車內,大眼瞪小眼,徐鳳年膝上橫放著那柄古劍蜀道,北涼未來側妃之一的文壇頭魁瞪大眼眸,王初冬使勁打量著這位早早一見鍾情的夫君,她那張小臉上流光溢彩。
她有些愧疚,小心翼翼問道:「我是不是出現得不合時宜?」
徐鳳年神情溫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微笑道:「你總是我的一場及時雨。」
王初冬歪了歪腦袋,一臉茫然。
徐鳳年解釋道:「在聽潮湖那邊與隋老前輩來一場生死戰,顧忌太多,或多或少有些束手束腳。」
王初冬皺了皺眉頭,揮了揮拳頭,憤憤道:「這些上了年紀的江湖老前輩,怎麼總喜歡找你打打殺殺,為老不尊!」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算再過幾十年,我與他們還是隔著那麼多輩分,一年不多一歲不少。」
徐鳳年伸手摸著蜀道的古樸劍鞘,感慨道:「人在江湖,歸根結底,無非是在求『由己』二字,加上武無第二,可不就要打來殺去的,我算好的了,王仙芝在那一甲子裡更無奈,京城裡有個姓謝的讀書人要把他困在東海武帝城,王仙芝自己也不想走出去,結果就只能在那裡等著被人挑戰,六十多年,大大小小將近一千四百場打鬥,別說親自打了,光是想一想,我都替王仙芝感到累。」
王初冬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為什麼不帶陸姐姐一起出來?」
徐鳳年愣了一下,無言以對。自己似乎從來就沒有這個念頭過,總覺得她就該在清涼山的院子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與她相敬如賓便好。
王初冬單純,卻不笨,否則也寫不出寫盡了男女情事的《頭場雪》,恰恰是她的赤子之心,能夠直指他人心,她低頭說道:「我這算不算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啊?陸姐姐比我懂事,所以你就容易忘了她,我覺得這樣不好。」
徐鳳年沉默不語。
經王初冬提起,他才記起許多瑣碎小事,記得似乎答應過要帶她逛一逛北涼,有機會要與她手談對弈幾局,要帶她去山上敲一百零八鐘。這些承諾當時大多是無心之言,之後她「入嫁」北涼後,在梧桐院批紅,處理家事殺伐果決,徐鳳年無形中就把陸丞燕當成了可以共謀大業的女子,已經被自己悄然當成了那種從不會訴苦叫屈的賢內助。而陸丞燕,赴涼以後,為人處世確實八面玲瓏,滴水不漏,大概真是應了王初冬這丫頭的那句話,陸丞燕是個「不會哭」的雄奇女子。
徐鳳年有些恍惚,沒來由想起了春神湖上與陸丞燕的初次相逢,她很熱絡,略顯功利而世俗,也許正是如此,徐鳳年對她反而一直牽掛不多,心之所繫,甚至都比不上那個選擇留在上陰學宮的捧貓女子。
徐鳳年笑了笑,說道:「如果能扛得下來北莽鐵騎南下,答應過她的事情,我都會做到的。」
清涼山北涼王府內,有棟私宅小院,內堂陰暗,一位出嫁前被相士讖語與徐鳳年「八字相符,天作之合」的年輕女子,悄悄點燃了一盞青燈。
這是她第二次點燃燈芯。
第一次,是王仙芝入涼。
這一次,是隋斜谷啟釁。
燈名換命。
以我命換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