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驚世駭俗的消息吃掉了另外一個原本已經很驚人的消息。
後者是由被北涼以外稱為「名不正言不順」的副經略使宋洞明親自操筆,遞交給太安城一封奏章,致使離陽朝野震動,北涼王徐鳳年在北莽明擺著大軍壓境的緊要關頭,竟然心懷叵測地主動要求出兵靖難廣陵道,不乏有人惡意揣測北涼是終於要造反了,說不定已經得到北莽女帝的親口允諾,什麼靖難,根本就是為引狼入室找個堂皇借口,新任北涼之主徐鳳年其心可誅!但很快就有另外一個無關朝政局勢但更能讓達官顯貴和市井百姓都能有嚼頭的消息逐漸廣為流傳,很快傳遍大江南北,尤其是京城上下都在議論紛紛,熱烈程度,不輸當初王仙芝離開武帝城以及之後的齊陽龍進入太安城。
一向專注於劍道人人如枯木等死的吳家劍塚,不但有人公然離開那座數百年無數卓絕劍士心目中的死地和聖地,而且一口氣就是將近百人的傾巢出動!
吳家劍塚是死地,那是緣於天下劍士想要真正成名立萬,就得過吳家這一關,與吳家人或是吳家劍奴真正一較高下過,能夠走出劍塚,攜帶一柄劍墳上取出的名劍,才算劍道大成之人,哪怕是東越劍池的上任宗主宋念卿,在年輕氣盛時敗給王仙芝後,連累劍池聲望一落千丈,真正讓東越劍池重返武林巔峰地位的契機,依然是宋念卿在壯年時去劍塚而安然返身,哪怕他沒有拔出一柄劍塚名器,但依然幫助東越劍池東山再起,雖說有親近劍池的好事之徒,也經常揚言宋念卿返身即意味著自身劍術造詣壓過了吳家一頭,可大多數人都只當做笑談,宋念卿後半生也從未有過此等言辭。
吳家成名八百年之久,可以追溯到大秦王朝,之後幾大問鼎中原的龐大王朝,例如六百年前的天下第658章爭奪京城第658章市都臨時開張,酒樓茶肆更是沒屁股坐下的地方,客棧更是人滿為患,許多客人都是從涼州陵州削尖腦袋趕來湊熱鬧的,因為從鄰居河州那邊傳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吳家劍士差不多就在近期入境!至於具體是哪個郡哪個縣,到底會給誰僥倖撞上,大夥兒就各自看各自的福分了。
在雲霞鎮一家不知名的小客棧內,一對主僕模樣的年輕男女不算起眼,男子相貌還算周正,不過瞧著就不像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子弟,否則那婢女也不會是個閉眼的瞎子,也沒啥姿色,倒是打腫臉充胖子地背了柄劍,估摸著就是隨便找蹩腳鐵匠打造的破爛貨,不值錢。客棧從掌櫃的到店夥計,都不拿正眼看他們,都忙著盯緊那些肥的流油的公子哥和千金小姐呢,這些家裡都有些權有點勢的傢伙,才是能夠出手闊綽的豪客,如果不是藉著吳家劍塚那幫老傢伙,平時誰樂意下榻他們這座啥都拿不出手的客棧,如果不是那年輕男子好說歹說,掌櫃的都要把付過定金的那對主僕趕出店外,一座茅坑一個拉屎的,客棧就這麼十幾間屋子,加上手忙腳亂清理出來的雜物偏房,也不到二十間,讓誰入住就有大講究了,掌櫃的還算厚道,最後還是忍著肉疼沒讓那兩個窮酸傢伙滾出客棧,只是也不樂意多看他們一眼,每看一眼就像眼睜睜看著好幾兩銀子從自己手上溜走,太氣人了。
今天那對年輕主僕又早早霸佔著客棧一樓的臨窗桌子,說難聽真是佔著茅坑又不肯拉屎的貨色,又是不點酒,就要了一份最不開銷銅錢的熱茶,店小二冷著臉把茶水陪送的一碟子碎嘴吃食重重拍在桌子上,自言自語的嗓音可不小,「茶水,茶水,每天都是茶水!咱們客棧天天喝茶不喝酒的客人,還真是獨一份!」
那青衫年輕人裝傻扮癡笑著,而那個背著破劍的婢女大概既是瞎子又是聾子,反正對什麼事情任何言語都無動於衷。
等到店夥計走遠,去一桌豪客那邊當成自己祖宗慇勤伺候著,年輕外鄉人撇了撇嘴,「見多了三教九流,才覺得還是溫不勝最符合胃口,這個世道唉,真是讓人看不懂。」
安安靜靜坐在對面的女子一言不發。若是姿色出彩的女子如此嫻靜,可以被男子看做靜如蓮花,可惜她長相平平,落在旁人眼中,也就只能算是刻板無趣了。
跟她同桌的年輕人好像從不覺得眼前女子乏味,自顧自說道:「翠花啊,咱們離開家後一路從北走到南,再從東南走到這西北,都走了不下一萬里路嘍,可我是天天吃你醃製好的那罈子酸菜,真的是有那麼一丁點兒想去稍微換個口味了,真的,我就只是有那麼些許的念頭。」
名字俗不可耐的女子一本正經開口道:「要不做個酸菜尖椒?」
年輕人一臉苦相道:「那不還是酸菜嗎,可我也不能吃辣啊。」
女子很用心思考了片刻,問道:「酸菜燉肉?」
年輕人嚥了一下口水,為難道:「好是好,可咱們買不起肉啊。」
女子淺淺淡淡哦了一聲,就再無下文。
這不是她想去動腦子的問題,那就不去想,她一向如此。
年輕人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習慣成自然了,其實酸菜他也沒吃厭煩,只是她不喜歡說話,他就是找個讓她陪自己說話的由頭而已。
吳六鼎覺得他這輩子都不會吃膩酸菜的,從第658章,棠溪劍仙盧白頡,龍虎山齊仙俠,湊足九人,哪怕境界比拚,已經超出吳家九位先祖太多,可就對陣數萬騎軍的殺傷力而言,未必能超出太多。」
吳六鼎其實聽著沒怎麼上心,但是能讓翠花一口氣說這麼話,他就很意外之喜了。
翠花顯然已經看穿他的心思,很快就像是繼續去修煉閉口禪了。
吳六鼎唉聲歎氣,手心摩挲著下巴上的鬍渣子,「別說天下第一劍客,我這會兒恐怕前五也談不上,前十都有點懸乎,可老祖宗就來了這麼一出大陣仗,我都不好意思拉著你湊上去。翠花啊,我當下很很憂鬱啊。」
最後一句是當年在太安城小宅裡,那個蹭吃蹭喝還厚顏無恥蹭住的溫不勝經常說的一句話,其實吳六鼎還漏了「襠下」兩個字,只不過吳六鼎一次有樣學樣後,就兩三個月吃不上酸菜了,那以後就只敢說當下而不敢說襠下了。
翠花不願意說話,吳六鼎也有些莫名的感傷,一時間他這個沒劍的吳家劍冠和桌對面正背著「素王」的女子劍侍兩人,都沉默起來。
一樓十來張桌子,衣冠鮮亮,富貴逼人,都說北涼貧苦,可跟離陽其它地方一樣有錢人其實並不少,這些客棧住客多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高談闊論,要麼就是故作行家高手的神叨叨言論,不是身邊某某某曾經認識過某某某,而後邊那個某某某又是那種進入劍塚還能功成身退的大劍客。只不過言語喧嘩,各自附和,還有許多一驚一乍的,其實大家心知肚明,真有認識那種頂尖江湖劍客的了不得家世,誰還樂意在這種客棧住宿喝酒?
更沒有人能夠想到不遠處,就坐著一個才出家族就早早名動大江南北的吳家劍冠,更坐著一個背有天下第二名劍、更是領會了李淳罡兩袖青蛇的女子劍侍。估計吳六鼎自報身份家底,也沒人願意信,也不敢相信。
在在座各位看來,你他娘要真是吳六鼎,出門的時候沒有十幾號大俠高手陪著,給你端茶遞水敲肩揉背,也好意思出來混江湖,還大言不慚說自己是那啥子世間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劍冠?所以肯定是假的嘛!
約莫一個時辰後,整個雲霞鎮都轟動炸窩了。
那吳家劍塚的一百騎真從這兒經過!
翠花站起身,伸手繞到背後,輕輕按住那柄素王古劍。
原本要按照規矩繞城而過的吳家百騎,在一名姓吳的領頭人帶領下,臨時改變主意,破例穿城而過。
一百騎進入雲霞鎮街道。
只聞馬蹄聲,沒有絲毫雜音。
人人面容都帶著如出一轍的枯槁神色。
年紀大的滿頭雪霜,年紀最輕的,也是四十來歲的男女。
人人皆是背劍,僅負劍一柄,無一例外,更無人佩劍挎劍,也無劍匣藏劍。
闖我吳家,技不如我,此生此世便做我吳家劍奴,不得自稱劍士。
這是三十一歲便成為天下第一人的吳邛,當年立下的規矩。吳氏一家的規矩,數百年來,幾乎就成了整個天下用劍之人的規矩。
雲霞鎮主街道兩側的大小鋪子,所有人都不敢走到街上去,只敢把腦袋探出窗戶和大門,眼中充滿了驚奇而敬畏,幾乎所有人額頭手心都有汗水。
那個店夥計都顧不上去眼饞富家女子的豐滿胸脯婀娜身段,沒那本事和身份擠到門口去,只能搬了張椅子放在門內,站在椅子上伸長脖子觀望。
但這都不算誇張的,最誇張的是那些手腳伶俐爬到樹上和屋頂上的傢伙。
當他們親眼看到吳家百騎從眼皮子底下打馬而過,有被吳家劍塚名頭嚇唬到的驚歎聲,也有因為他們是趕赴咱們北涼助陣的喝彩聲,但更多都是不知所措的癡然。
當街道這條直線上一人一劍一騎的馬隊無緣無故停下,然後停在那座不起眼的客棧前頭,門口眾人頓時驚嚇得慌張後退,不少人都磕碰得摔倒在地,是連手帶腳麻溜兒爬回客棧內。
如此一來,總算給吳六鼎和劍侍翠花讓出一條路。
當掌櫃的和店夥計看見吳家騎隊的第二騎和第三騎紛紛下馬,給那對年紀輕輕的窮酸主僕讓出位置,滿腦子漿糊,已經被完全嚇傻了。
那個這幾天沒少給主僕二人臉色的店夥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身臭味熏天的尿騷味。
吳六鼎坐上吳家劍奴之一赫連老頭下馬讓出的馬背,而翠花則坐上了一名早已被江湖遺忘多年的老嫗馬匹。
那兩名劍奴沒有半點憤懣,在馬隊繼續前行時,就步履乘風默默跟在兩騎身側。
這就是吳家的規矩。
任你入吳家劍塚之前是何等實力何等聲望的劍客,劍不如我,連此生能否再握上一次劍,都需要由我吳家人來定奪。
為首那一騎的中年男子在遇上吳六鼎和翠花後,沒有說一個字,撥轉馬頭,獨身返回吳家。
吳六鼎轉頭看了眼親叔叔吳五玄的落寞背影,咬著嘴唇,緩緩轉過頭,同樣沒有說什麼。
吳家人後輩不論子女,只許用劍,每一代由一名劍冠遊歷江湖,不出世則已,一出世必得劍道魁首,否則生前不得返回吳家,死後不得葬入吳家。
這是另一位先祖吳闔立下家規。
自從吳家九劍破萬騎之後,兩百年來,幾乎每一個有資格在名字中擁有一到九這九個字眼之一的吳家子弟,皆是自幼便展露出驚艷天賦的極佳劍胚子,但除了那個九字從未有人用過,其餘八字都一個不漏,可奇怪的是,除了帶了個六字的吳六鼎最終成功當上劍冠,像叔叔吳五玄當年就敗給了後來成為北涼王妃的吳素,於是他所負那柄本該天下皆知的名劍,注定要與主人一樣此生籍籍無名。而這趟吳家劍塚出動百餘騎,一樣是要讓他這個代替吳家問劍江湖的侄子作為唯一的主事人,不管叔叔吳五玄劍道造詣如何脫俗,只能是在江湖上曇花一現,老死於家族。
吳家不光是對闖入劍塚的比劍之人狠辣,對自家人更狠。
兩百年來,不知有多少吳家子弟僅是想要去江湖看一眼,就死在自己父輩的劍下,又不知有多少男女悄悄自刎而死,更不知有多少人因為練劍而走火入魔,一輩子瘋瘋癲癲。
吳六鼎很慶幸自己能夠生於為劍而生為劍而死的吳家,從無怨言,但更慶幸自己能夠有翠花陪著自己走一趟江湖。
沒有翠花和酸菜的江湖,不算江湖。
就像某個傻子到最後還堅信的那樣,只要有他兄弟小年還在的江湖,那就是他還在的江湖。
吳六鼎從來只認那個傻子做朋友,對什麼狗屁世子殿下鳥都不鳥,當上了北涼王,做成了天下第一人,他吳六鼎也從不覺得就如何了。
吳六鼎這趟來到北涼,就想親口問一句。
姓徐的,你還記得那個這輩子只挎過木劍的遊俠嗎?
你要是敢忘了,對,算你徐鳳年厲害,連王仙芝都不是你對手,我吳六鼎也沒那天大本事剁死你,但總還自作主張能帶著百騎離開北涼。
不過意氣用事地想著心事,騎馬穿過雲霞鎮的吳六鼎就有些無奈,自己哪怕是劍冠,可多半是帶不走這些吳家劍奴的。
天底下除了自家那位老祖宗,沒誰有這份能耐。
此後沒多久。
在幽涼兩州的接壤處,驛路岔口上有一座路邊酒肆,那位半老徐娘的老闆娘以往都是被過路饞嘴的酒客拿眼神剮,這回變天了,是她狠狠盯著那個英俊非凡的年輕男子,單身一人,坐在那裡,叫了一壺酒,卻要兩隻杯子,她說沒酒杯,她家鋪子都是用大碗。他笑著說用碗也行的。
婦人趴在隔壁桌子上望著怔怔出神的俊哥兒,心想,大概他是記起了某個很想一起喝酒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