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遺身白雲間1
玉言慌亂的拿手去堵莫邪身上的傷口,試圖止住鮮血綻出。
結果發現手捂上去,反而帶下連片的皮肉。
恐懼,前所未有的恐懼,啃食著她的心臟。她慘叫道:「師傅,師傅,怎樣才可以救你?」
莫邪目光流動,凝視著自己開滿紅蓮的身體,嘴角茫茫的起了一絲笑意。他什麼都沒有說。
「莫邪,在施行聯命術之時,你的靈魂已墮入妖魔道,體內金蓮之血換成地獄血蓮之血,你如親口道破術咒,不但會招來天庭刑罰,還會惹來血蓮之火焚身之禍。」
匍匐蓮花座下的少年沉默良久,慢慢仰起頭來。「莫邪當初答應與玉蜒共負『鎖紅線』的命格,便已自知靈魂永墮妖魔道,此罪永生難贖。但我不能再將此事瞞她,並非為了贖罪,而是為了不能再欺瞞我心。」
當初本就已下定了決心,只是世事弄人,今日方才得償心願。
他已該感激上蒼,給他這麼一個釋放自己的機會。
**雖痛楚不堪,但他的心卻一片平靜,坦然的等待著即將來臨的結局。
淚流滿面驚恐不堪的玉言忽然在這時做了一件事,她屈指成爪,奮力在自己手臂上一抓,勒出五條血痕,把只血淋淋的胳膊直遞到他面前。
「師傅,我的血裡面有仙氣,你快喝下去……快喝。」
莫邪只是錯開了嘴唇,不去理她。他上輩子已不願為仙,自毀金身,此刻求仁得仁,得脫世間諸苦,哪裡還會貪圖她那點仙氣。
玉言急得狠了,只想去撬他的嘴,莫邪拿眼一瞪,她卻又下不去手。只叫道:「師傅,你才說喜歡我的,這就要丟下我自個去尋死,這算什麼?」她黃豆大小的淚,一顆顆砸在他身上,燙痛了他的傷口。
「都是騙你的,我說得還不清楚麼。」他棄世心意已決,索性合起雙目,不再瞧她一眼。
玉言叫道:「就算你以前騙過我,那也是過去的事情了,我不計較。我知道你說喜歡我是真的,你現下才是說謊!」
莫邪緊閉雙目,不言不動。
玉言忽然發狂,撲將上來,不管他身上是血是花,緊緊抱著便親,只要撬開他口唇,龍氣也好,仙血也罷,都要強灌給他。
就在此刻,莫邪週身未落的紅蓮忽然綻出火來,那火艷烈不似人間顏色,即使銅皮鐵骨如玉言,也在瞬間被灼傷,不得不鬆手。
只見莫邪渾身竄出火來,他在紅蓮火中緩緩盤膝坐下,漆黑眉毛微擰,臉上神情平靜無比,口唇微啟,頭頂青氣縈繞,竟是坐化之兆。
玉言駭得魂都飛了,只要不顧性命撲滅那火,但這火乃地獄紅蓮孽火,天上地下一等一的霸道火焰,即使以她之能,倉促間也不能撲滅。
眼見那火舌漸漸捲上莫邪的臉龐,他頰上皮膚也開始迸裂,玉言忍無可忍,厲聲叱道:「你要是敢丟下我自去涅槃,我我我,我詛咒你,詛咒你再活十生十世,世世慾海浮沉,嘗遍世間諸般七情六慾之苦。師傅,我恨你!我恨你!你聽到沒有!」
火海之中的莫邪,聞言眼簾微微一動,似乎想睜開眼來,但到底還是不肯再看她一眼。
紅蓮之火,轉瞬已將他完全吞沒。
玉言眼睜睜看著他身影在火中消失,臉上淚都變作了血紅,慘聲叫道:「我錯了,我錯了……師傅!方纔我說的是氣話,我是愛你……愛你的呀!你不要走,不要走!」
紅蓮之火焚盡即滅,面前只餘一堆飛灰,玉言撲上前去一番亂扒,連片衣角都尋不到,她悲憤不已,仰頭狂嘯,吹起片片飛灰,宛如黑蝶,空中狂舞。
…………
紫遨受天庭所召,前來之時,見到的是目光呆滯,口中不住喃喃自語,狀似瘋癲的玉言。
天帝玉露凝字:「帶你的妹妹走。」
紫遨定定瞧了玉言一陣,回首向天帝:「這是她做錯事的懲罰?她犯了什麼錯,會落得這般田地?還是這與千年前一般,都是閣下的安排?」
她語氣咄咄,半點不客氣。
天帝座前女官厲聲呵斥,紫遨昂然不懼,只是冷笑。
「我龍族自在下界為妖,與天界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我妖神王應邀前來,卻失了神智,天庭是否應該給個交代?」
天帝動作顯出疲倦之色,只拂袖凝字——「莫邪真君已入輪迴」。
紫遨微一思忖,彎身挽起玉言,發怔的玉言原本安靜無比,被她抓住便拚命掙扎起來。紫遨只道:「走罷,留在此間沒甚好處。」半抱半拖,把玉言帶了出去。
此刻她對天庭已再無要求,也不存在當日的監視之心,態度之不恭不敬,直令天庭諸人看得目瞪口呆。
御前女官見兩人去遠,對天帝道:「陛下,玉龍身上七恨蓮力量已成,她神智不清,極易受人利用。這般離去,可是縱虎歸山。」
天帝久久不答,女官正欲再諫,忽見玉瓶內的剩水全部傾出,灑在地上,凝成兩個大字——天命!
莫邪真君欲渡劫,反墜入情天恨海,難以自拔,此為天命。
坦言陳罪,焚身以報,催動玉言體內七恨蓮迅速成長,卻令她的情緒崩潰,失了神智,此也是天命。
無論她可前窺百年的右目是否失去,她都明白,這一回的撲朔迷離,雖是她,也不能窺視。也罷,即使能窺到,不能改變,也是枉然。而今能為之事,只有是靜靜等候命運的降臨。
紫遨半拖半抱,把玉言拖出宮門,喚出一朵祥雲,按玉言坐上,乘雲而下,轉眼回到妖界龍宮。
迎柳得了消息,早早來迎,只見玉殿下蓬頭垢面,目光發直,身上白袍儘是黑灰,形容潦倒,登時便要哭出聲來。
紫遨道:「我有事與你家主子說,想她變好,莫要打攪。」說畢便推玉言進房,緊緊反鎖住房門。
迎柳素知紫玉兩位殿下不和,雖然後來玉殿下當上了妖神王,紫殿下沒有公然反對,可是兩人不對盤的事情那是經常有,把兩家花園當作練武場,三天兩日拆建一回也是家常便飯。現在玉殿下神智不清,要是紫殿下趁機欺負於她,那豈不是……
他擔憂不已,只想去找黃緹長老來擀旋。結果前門讓紫遨的人把守,出不去,轉去走後面,才進後院,便見著院牆上窩著的那襲青影。見有人來,兩道如電眼神射來,待認出是他,那雪亮眼神又瞬間黯淡了去。
正是錦青在此守著。自玉言去了天庭見天帝,他便日日守在此處,曬著太陽,貓兒般慵懶,獵豹般警醒。風吹草動,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但龍宮中閒雜人等進進出出,卻沒有一個人能讓他起來運動運動。
迎柳知道他等的是誰,也約莫猜到他現在的心情。
大概是知道殿下剛回來的,才特別期待的吧……可是,殿下卻變成了那樣……
迎柳忽然覺得一陣傷心,才剛垂頭,面前微風颯然,錦青已竄下院牆,站到他面前。
「她……」怎樣了?他漆黑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慌亂。
「沒,沒什麼。」迎柳心雖亂了,卻也知道要是教他知道玉殿下現在的樣子,鐵定會出事。
「……」錦青也不說話,冷冷的盯著他,忽然抬手,在他眼角處沾了沾,然後舉到唇邊吹了吹,把指尖沾上的那點濕意吹去。
他斜睨著他,眼神在說:「你別騙我了,你的眼淚早就洩露了秘密。」
迎柳心中一慌,只叫道:「你別擔心,殿下她……她只是……累了,在房中歇息而已……」
話音剛落,面前青影一閃,錦青已不見了。
迎柳呆了一陣,恨不得打自己老大耳刮子。二殿下跟紫殿下在一起已經足夠危險,再加上一個愛恨難測的錦青,這不是要上演一出風雲際會麼?
房間裡頭,紫遨瞪了坐無坐相一灘泥一般歪在床頭的玉言半晌,開口說:「別裝了!」
玉言依舊一灘泥一般手足伸開,攤在床上,兩眼直直瞪著帳子頂,一絲反應也沒。
紫遨道:「你想出氣,裝出個白癡樣子出來嚇人,你以為天庭那群傢伙真關心你瘋不瘋麼!還是你想弄個緩兵之計,豈知那須彌山又不是人,怎會受你糊弄。你真想騙過那須彌山,不用裝瘋,我教你一個法子,你自己喀嚓了,再入輪迴一趟,那須彌山定必暈頭。」
玉言仍舊瞪著兩眼望天,不去理她。
紫遨一聲冷笑,過來一把抓向她手臂,想把她拖下床。手就要抓到之際,玉言忽地揮手,重重在她手背拍了一計。
這一下既狠且疾,只聞清脆響亮一聲脆響,紫遨的手背已腫了起來,雖然立刻恢復常態,但方纔那一下還真是貨真價實,霎時間紫遨的眉毛已挑了起來,冷笑道:「倒拿我來撒氣了,真有出息!」
玉言有氣無力的說:「別管我,讓我靜一下。」
「不就是小道士扔了你再入輪迴麼,犯得著這副死人相,你以為人家見到你這副樣子會說你是大情聖?呸,我告訴你,你現在這副樣子,死蛇爛鱔一般,誰見了都瞧你不起,只會噁心想吐!」
此刻的紫遨,褪去了平日玲瓏八面的風采,尖牙利齒,哪裡疼往哪裡死戳,半分情面不講。
玉言果然被刺激得彈跳起來,叫道:「什麼叫他扔了我,是我扔了他!我金口玉言已成,他想逃?沒那般輕易!」
紫遨道:「既然如此,你裝出這副樣子作甚?想騙過天帝,還是想推卸須彌之劫?」
玉言卻又仰天躺倒道:「我思量什麼,用不著跟你說。」
紫遨瞪了她半晌,忽地笑道:「你想讓我生氣,我才沒那麼好氣。想來你這麼一裝瘋,上界的人也不好逼你,你樂得逍遙。這須彌之劫你愛管不管,我也懶得理你。」
自袖籠裡摸出一疊東西,只往她臉上一摔,「你的桃花爛賬,不管瘋不瘋,你自己理。」
轉身便往外走,走到門前停了停,「我也實在是好奇,你上輩子被鬼迷了心竅,才迷戀上那小道士,這輩子又是撞了什麼邪?明知他不懷好意,你還是一頭撞上南牆去。」
玉言正展開那疊信函在看,聞言抬頭正色道:「他雖然騙了我,但他的感情是真的,我喜歡他,就不該計較別的東西,只要他心裡有我就行。」
紫遨聞言,忍不住回頭仔細瞧了她幾眼。真是沒有想到,被天雷劈得神識四散的玉蜒,好不容易千年後聚識,竟然像換了一個人。
金的性暴,她偶爾也會衝動發脾氣,但最後總是理性的控制住;赤的溫吞,在她身上變作偶爾的遲鈍;她的眼神也許會閃過玄眼裡的冷銳,但只是稍縱即逝;銀的深沉,她更是半點沒沾上。四個夥伴的影子在這世的玉言身上,只留下灰一般的痕跡,現世的玉蜒,骨子裡頭竟然是一種堅韌與仁厚。
這是龍族從來不具備的品德,宛如傳說中佛祖俯視眾生的慈悲。
她已經觀察了她這麼久,還是看不透她的底細,五龍聚體重生的她,現今體內寓居的到底是誰的靈魂!
她盯視著她,一字字問道:「你究竟是誰?」
玉言有點不耐,所有人都在問這個問題,好像這個問題比她現實的存在更重要,她正準備說話,「砰」的一聲,拴住的門突然四分五裂,青影一閃,青衣銀髮的少年已站在床前。
「……」錦青直直凝視著她,不發一語,眼神卻波濤暗湧,複雜異常。
玉言瞧著他,一瞬間,只想攬他入懷,但這念頭只在心中一晃而過,她額上深紫近乎黑色的蓮印閃了一閃,便一切恢復如常。
「你也是來問我是誰的吧?」
玉言瞧了眼錦青,微微一笑,額上黑紫色的蓮花漾漾一閃,竟是說不出的詭秘。錦青忽覺面前這人又似熟悉又似陌生,這些日子以來的縈念,對她生死未卜的掛心,對自己未有追隨過去的自責,一瞬間全然被這抹微笑擊碎,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玉言伸手拆下頭上半歪的髮冠,一頭烏髮便瀉了下來,她把鞋子踢掉,裸了雙足,一面又要解衣。
「你做什麼?」
「……」
紫遨與錦青同時以語言和表情表達著疑問。
「你們不是想知道我究竟是誰麼?」玉言「哧」的一聲撕開冰綃外袍,裡面貼身小衣下的身體玲瓏有致。
她指點著自己的肩,胸,手,腰,腿……一路往下,紫遨與錦青瞪圓了眼,只覺她的行為帶著某種癲狂之意,偏偏卻又帶著一種奇怪的吸引力,讓人只想知道她的目的何在。
只見她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指指戳戳,繞場一周,最後停留在心臟處。
她按著自己的心,慢慢說:「這身體皮肉髮膚筋血,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玉蜒的。只不過……這裡,住的是我。我不是玉蜒,我只是一個幸運也不幸的靈魂,我在前生連名字都沒有,這一世我名喚玉言。」
她坦然面對兩人,口齒清晰,一字字道:「我不是你前世的姐妹,我也不是你前世的戀人,我不是玉蜒,但現在佔據這具軀體的人是我,玉蜒已逝,現在站在這裡的人是我。你們問我究竟是誰……」
她微微一笑,「我倒是想請你們來告訴我,我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