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青鳥明丹心2
風過小樓,破落的窗戶劈啪作響,上空天幕卻依然璀璨寧定。短暫與永恆,衰敗與盛況,對比如此強烈,而又如此和諧。再再心如止水之人,面對此刻,也該柔腸百折了罷?
就在那時,玉蜒將軍大聲宣告,「星光萬載不滅,就像我對你的愛,月有陰晴圓缺,但我愛你之心,永遠不會改變。」
何等信誓旦旦,何等光明磊落,然而,又是何等諷刺。
他愕然轉頭,略帶迷茫的眼神,漸漸染上怒色。他懷疑她是有所察覺,特意誆他來此,意在諷刺。
繁星樓上群星,是當年那預言師作法排布的,這一小片天幕是法術所致,上面所嵌繁星乃是昨夜星宿殘影,不分晝夜,從不升滅。
她領他至此,卻指著一片假象賭咒發誓,不是諷刺又是什麼!
他勃然變色,拂袖而去。
玉蜒阻止不及,匆匆追到青石徑,教那管理石徑的憊懶火狐驚了腳,結結實實摔了個仰天八叉,一身白袍滾作泥裡青蛙。
他餘怒未消,不曾回顧。
直到數日之後,他偶然聽聞天界新貴,少年將軍,不知為何夜夜喝得爛醉,在繁星樓附近躑躅,疑似夢遊。
他忍不住躲在暗處觀看,果見她磕磕碰碰而來,到得那青石巷,約莫地方,火狐沒現,卻自摔了一跤。也不爬起,在青苔上翻滾跌爬,咭咭而笑,彷彿玩得興起樂而忘返的孩童。
英姿勃發,少年得志的天界神將,突地變得如此潦倒,即便冷淡如莫邪,也覺得不忍卒睹。
他去攙扶於她,卻被她一把揮開,不要他近前。還斜著眼睨他,問他是什麼東西。龍族為神獸之王,血統尊貴,玉龍乃群龍之首,少年得志,脾氣更大。
換著莫邪平日脾氣,定必棄之不顧,但他想及自己為了渡劫,利用了玉蜒的感情,現在她變得這般,也可說是拜己所賜。一縷內疚生起,便丟不得,惱不得。
他把爛醉如泥的玉龍送回她的居所,凝視她酒醉的容顏良久,終於選擇了長達數月的逃避。直到後來,玉蜒一再墮落,甚至起意要墜入三十三天,他方才現身點化,最終決定跟她坦白事實。
然而銷仙台上,他還未來得及說出真相,玉蜒已被雷霆般手段處決,神識飛散。玉龍被天雷劈中頭顱,魂飛魄散,原本應是極度痛苦絕望的,但她臨死前的眼神卻是那般堅定無畏,如同利刃,直要剖出他的心來。
玉龍神識已毀,不入輪迴,世上再無那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再無那妖王之首。他沒有來得及告訴她真相,往後再無機會。
他畢生從不願拖欠別人一草一木。
卻欠了她一條性命半世真情。
說不清道不明是怎麼樣的心情,他揮劍剔下自己身上血肉,自毀金身。他覺得自己已不配為仙,他寧願墜身塵世,再歷怨憎愛恨諸般情苦,也許那會讓他看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麼。
血肉化成朵朵血蓮,他的靈魂,在與她綁上鎖紅線命格之時,已墜入妖魔道,難以救瀆。即使隨著她的消失,入魔的靈魄仍然無法潔淨,這是對他的懲罰,也是他對自己的審判。
眼神落在翻捲血浪的層層紅蓮之上,最後的神思卻是,原來她便是自己要歷的劫。
他從未想過,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居然還能再遇到她,了結前世未了的心願。
是劫,是緣,他都無暇去分辨,只知道,欠她的東西,終於可以償還了。
他正在恍惚,忽聽玉言在旁邊急急喚道:「師傅,師傅,你怎麼啦?」他轉頭一看,見到玉言一臉惶急之情,雙目晶亮,巴巴的瞅著自己。
他心裡驀地柔軟下來,只溫言道:「我現今在此陪你觀星,你可喜歡?」
他原是想起舊事,心起歉疚,但他面子最大,開口道歉幾乎不可能,這麼溫言一句,已算作對當初誤解玉蜒一事的求好之語。不想玉言一聽,聯想起方才自己說跟喜歡的人一起看星,勝過世間諸事的表白,只道師傅在此刻作出回應。
她完全出乎意料,張大個嘴,耳朵嗡嗡作響,半個字說不出來,臉紅過耳,心跳加速。
莫邪等了半晌,不見回應,轉頭一看,見她這副模樣,突地想到她想的是什麼,哼了一聲,背過身去,不再理她。
忽聽玉言結結巴巴在後面道:「……喜歡的……最是喜歡的……」她還道自己回答晚了,師傅生氣了,急忙大聲道:「我是喜歡的……說不出來的喜歡……要是可以……看一輩子最好。」
莫邪哼聲道:「想得倒美。」臉上卻自熱了。
一時間,他背著玉言,不願轉頭,只仰首瞧著頭頂星空,玉言癡癡望著他背影,心中漲滿諸般情緒,又是甜蜜又是酸楚。
兩人竟是無言。
過了許久,玉言忽然囁嚅著低聲道:「師傅,方才……你說無論我想要什麼,都會給我……」
莫邪仍舊不語,一顆心卻忽然拎得高高的。若說這世上還有什麼能令他害怕,過去他不知,現在他卻算是知道了。
方纔他冒險對自己施了睡咒,只想酬她心願一回,好使她暢意之時突破心法第四重——樂忘紅塵。與其說他是心不甘情不願犧牲自己去做這等事情故而自暴自棄的自我催眠,倒不如說是他根本無法面對玉言誠實的,呼之欲出的**。
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辦法分辨出方才恢復知覺的一剎那,他發現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時候,心裡那一閃而過的究竟是釋然還是失落。彷彿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奮不顧身的一躍而下,結果卻發現腳下踩著的正是堅實的泥土,強大的心理反差令他一時無所適從。
而玉言額上的蓮印未成,卻在提醒他,她的心思並未純淨通徹,境界未成,仍須努力。一時間,他實在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索性隨性而行,領她來這群星樓。
她前世向自己表白盟誓之處,只盼能勾起她過往回憶。但踏足此處,玉言的心未亂,他卻自已先亂了。
她踏足前世熱望被重重打擊之處,怎地還能如此鎮定,如此坦然,熱情一如既往,不,應該說,雖然畏怯,但卻堅定更勝從前。
從前的玉蜒將軍,熾熱的情感如同利箭,有去無回,傷人傷己,今日的徒兒玉言,身上卻多了另外一種東西。仍然熾熱,但卻懂得克制,懂得迂迴,韌性和耐性如同水流一般,隨遇賦形,不離不棄,百轉不回。
只比以往,更難招架十倍。
就如此刻,她明明已經放手鬆開機會,竟然還要重提舊事,她竟在這等時機,又一次的,堅韌不拔的坦露心跡,這是怎樣一種堅韌,怎樣一種勇氣?
若說他過去從未怕過什麼,為何在這一刻,他幾乎想落荒而逃?他實在有點害怕玉言假如當面向他提出索要感情的要求,他將不知該如何應答。
或者說,他的心裡在很早之前已經恐懼著這一點,他的自我催眠,實際上是一種逃避。
玉言聽得他半晌沒有反應,有點忐忑的,低低的又問一遍,「師傅,我能不能……」
「不能……你剛不是索要了我的紫簫麼?」莫邪好像被火燒了尾巴,急急打斷。
這話一出,兩個人都驚了一下。
莫邪驚覺自己竟然方寸大亂,風度全失,這種事情實在從未有過,居然還是在玉言的面前。
玉言的驚,卻是見到他臉上紅暈忽現,眼神躲閃,臉上的表情竟然像是尷尬。從來英明神武眼睛瞧不起餘人面子至上腹黑驕傲的師傅,竟然也會尷尬?!
她趕緊揉了揉眼睛,唯恐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可眼內所見,卻是真真切切的。那原本只在其餘人臉上見到過的紅暈,此刻果真出現在師傅臉上,把她給看得癡了。
這紅暈泛在錦青臉上,那是海棠春睡,驚卻石涼;泛在小黑臉上,那是猛虎薔薇,雄偉低眉;泛在迎柳臉上,那是暮色潛動,春草萌芽;泛在朱霓臉上,那是英霞燦爛,如火如荼;泛在冷楓臉上,那是妖紅翠欲,秋波橫流……只在師傅臉上,那是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
一時間,她神魂飄蕩九霄天外,一顆心都教這一抹紅給割去掉了。
莫邪見得她那副口水都要淌落的癡樣,惱羞成怒,叱道:「得寸進尺,有如你這般出爾反爾的人麼?」說罷,發覺這話也像在說他自己,臉上不禁更紅。
玉言見他是真的發急了,趕緊背過身去,作出一副非禮勿視的樣子。心裡卻想,師傅這回明明也是生氣,為何卻不像以前那樣可怕,嚇得自己小心肝砰砰跳沒個安生,反倒是讓自己的嘴角止不住的往上翹。
隔了片刻,她估摸著師傅該當平靜些了,仍舊背著身,說道:「師傅你別惱,我不是再向你要什麼,我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而已。」
莫邪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此刻正在惱火自己剛才不知撞了什麼邪,竟然會大失常態,做出這般沒有風度的事情。聽到她這麼說,便故作從容的道:「你要問什麼便問吧。方纔我也不是真的與你計較什麼,全都是為了你好,不過你此刻也不必探究。」
玉言道:「師傅向來對我最好,我自然知道。」話鋒一轉,卻問:「只是我想知道,這份好是師徒之情以外,可還包含別的東西?」
莫邪一時料不到她這樣問,心下吃驚,竟忘了言語。
玉言此刻想的是,天劫近在眼前,要抗住須彌山還是沒影的事,說不定明天轟隆一聲,三界都化成灰燼了,到時一切灰飛煙滅,倒不如趁此機會,問清楚師傅的心意。生死都只此一回,勝過自己牽腸掛肚的在那邊瞎猜。
「其實我對師傅,早已不是單純的師徒之情,我對師傅,早就心存愛慕……我也知道,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我就是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我會竭盡所能保護你,對你好,不會讓你受到一絲傷害,你想要我做什麼,我都會盡心竭力去辦好,只要師傅想我去做什麼事,無論是須彌天劫還是什麼的,只要跟我說一聲就好……」
莫邪的嘴張了張,忽地合攏,咬著自己的舌尖,疼痛之中,他叫道:「你……」
玉言此刻是全然豁出去了,加上她背對著莫邪,看不到他的表情,勇氣倍生。她握緊雙拳,根本不讓莫邪插嘴,只一串子自顧說下去。
「師傅方才說許我一件事情,我想來想去,始終沒有去做,我不是不敢,而是不願,我不願委屈你一分一毫。可我現在回想起來,卻又怕這是我自己瞎猜誤會了你,不如乾脆問個清楚。我想請問師傅,若是我方才開口想要師傅陪伴我一生一世,你可會答應?你可會心甘情願?」
莫邪幾番插話,都無法插得進去,恨不得抓住她雙肩,逼她住口,但手舉到一半,卻又失了力氣。玉言字字句句都如重錘,一下下砸進他心裡,他原本自負堅如金石的心,也被砸得裂痕處處。
玉言此時深深吸氣,一字字問出最後一句:「師傅,就算方纔的問題你都不願回答,你可否告訴我一事?師傅對我,可有一點,哪怕只有一絲,愛慕之意?」
所有積鬱多時的話語全盤傾吐而出,玉言有種渾身虛脫之感,幾乎站都站不穩了。但她仍然緊緊握著拳頭,頑強的,堅定的,緩緩轉身,勇敢的迎上師傅的眼睛。
是對是錯,是生是死,只求一個明白。無論你給我答案如何,都已無悔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