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紫簫授神思3
玉言蹲在天池邊哭了很久,似要把胸口的所有酸楚憋悶都通過泉湧的淚水疏散出體外,似乎只要這樣做了,到了淚歇的那一刻,所有的痛苦與心酸都會得到紓解。
沒有人來相勸,她可以盡情發洩,天地之大,只有如此渺小的自己,在傷心痛哭。
傷心最怕有人憐,難得有這樣一個所在,這樣一個機會,可讓她自己一個人痛快的放任情緒。
只是等她的發洩告一段落,她立刻發現,那縷簫聲始終沒有停過,隔著水面,遙遙的陪伴著她。一曲《青雲引》吹奏得如泣如訴,催人肝腸。
她拿袖子隨便抹了下臉,起身往對岸的紫衣人走去。天庭禁止擅用法術,就算沒有禁令,她也不打算飛渡過去,她還需要些時間讓自己做好心理準備,不過她的腳步並未因此遲疑。
前世自己為了他顛倒神魂,忘了身份,忘了愛人,忘了一切,更犯下天條。今世自己為他,努力當人。
就算曾經忘了他這個人,也不曾忘記那種崇敬而依賴的感覺,就算明知道他不曾把自己放在心上,一切也許都只是幻覺,在他受傷受苦的時候,還是會心如刀割。
是誰說過,永遠不要愛上不曾愛過你的人?
這位智者能否教我,若是明知故犯,又當如何?
她覺得自己如同撲火的蛾,明知會燒得粉身碎骨,還是要求個清楚明白。這個人就是焚她的火。她舉步向他,初時遲疑,後來腳步加快,越奔越急,一如以往,只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縮短彼此的距離。
或許是最後一次,卻依然如同最初。
見到她往自己狂奔而來,莫邪吹罷最後一個音符,紫竹簫離唇,繫於腰間。他端然站立,目光沉靜如寂夜星空,凝視著這個向他狂奔而來的人兒。
天湖很大,萬頃碧波,尤其還是繞著圈跑,玉言覺得自己跑了有一天那麼長,才奔到莫邪面前,即使強健如她,也忍不住氣喘吁吁。
莫邪始終站著不動,他的神色很平靜,遠遠看去似乎在含笑,這麼接近的時候,卻只覺得溫和,像是羊脂玉那種溫潤,如果摸上去感覺微溫,但那其實並不是石頭的溫度,那僅僅只是你自己的體溫。
玉言有一萬句話要跟他說,至少有一百個問題要問他,但是到了近前,卻忽然丟失了語言功能。
她甚至不知道該怎樣稱呼他。
是「師傅」,還是「莫真人」,或者,「莫邪真君」?
只是一個稱呼,她便幾想要落荒而逃。
莫邪忽然打破了一片寂靜。他從袖裡摸出一塊手帕,遞了過來,語氣稍微有點怨怪:「何事讓你這般狼狽?」
玉言怔了怔,下意識接過手帕,指尖觸到的那溫軟的感覺,還帶著莫邪身上淡淡的氣味,忽地想起這樣的手帕自己已收了兩條。
一條在龍宮的衣箱底下,想是自己當初墜下落雲淵時帶在身上,迎柳侍候自己的時候偷偷藏了起來,不想讓自己見到想起傷心事。那孩子也是實誠,竟也不敢毀了它,只是悄悄的藏在平常不會翻到的地方。
還有一條就是上回三山法緣大會的時候,「捨得」儀式上跟他換的,那時自己不知道這手帕有什麼好,卻非要得到不可。
雖然忘了他,卻忘不了他身上的氣息。
玉言捏著手裡抓著的這條新手帕,百感交集,這糾結的心情在過去雖覺辛酸,但她多半會強自抑下,一笑相迎。但她現在飲下悲歡七恨湯,諸般情緒被放大十倍不止,直覺酸楚之氣一直冒到天靈之上,難以抑制,又再眼淚汪汪起來。
莫邪見狀,只將手又把手帕扯回來,拉著她胳膊,把她扯近些,攤開手帕蒙她臉上便擦。只覺他的手指隔著手帕,在她臉上有汗跡的地方輕輕流連,最後更遲疑的在她眼眶下方揩了揩,感覺到濕意,趕緊又把帕子湊到她鼻端,讓她擤鼻子。
玉言只覺梗在自己心胸間那塊又酸又苦的淤塞,隨著這溫柔的動作,一下子缺了堤壩,嘩嘩的從眼眶湧將出來,一瀉千里,怎麼都止不住。
莫邪感覺她淚水怎麼都擦都擦不幹,輕歎道:「這又是做什麼?見到我就有這般不情願嗎?」
玉言難得聽到他這般溫和語氣,忍不住哽咽道:「我就是百般不情願,也還是……」
就是百般不情願,也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不得不去擔心牽掛你;還是控制不了自己雙腿,不得不奔向你;甚至控制不了自己這張嘴,就是捨不得說一個詛咒你的字眼。
莫邪笑了笑,忽地張開雙臂,把玉言攬入懷中。
玉言的臉撞在他並非寬厚然而堅實的胸膛處,只覺心跳得厲害,好像瘋掉一般,原本只靠一條兩條手帕感受到的師傅的氣息,現在濃濃的包裹著她,漫天漫地的,她覺得一陣缺氧的眩暈。
師傅他……他為什麼……?
不再是當初不解情愁的懵懂少女,她很是瞭解此刻的擁抱代表什麼。
莫邪雖然攬她入懷,身軀相貼,但只是輕輕摟住,毫無所求的互相依偎,僅僅表達一種安慰。
沸騰的情緒,突然冷靜下來,雖是不捨,仍是把自己拔離他的懷抱。
「那日我回下界去了,天帝她沒有為難你吧?」她強作鎮定,咬牙問道。
莫邪淡淡道:「沒有。」
「她強留你在這裡?」
「不,她沒有強留我,是我自己留下來的。」莫邪淡淡一笑。「我是特地在此等你的。」
他眸中如有星辰璀璨。
玉言的鎮定霎時動搖,只垂頭盯著自己腳尖,不敢再去瞧他,她覺得自己似做了錯事的孩子:「師傅,原來須彌天劫是因我而起的,所以天帝才會想處罰我。我不該當龍的,我本該在塵世中平平凡凡過一輩子,這樣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莫邪沉靜的眸子中忽然閃過一絲落寞,如流星隕落。
「過去的事情孰對孰錯,自有公允,多想無益。你到三十三天往來一趟,可找到須彌之禍的解救之法?」
玉言抬頭瞧了瞧他,像是被那光芒刺了眼睛,她別轉視線,低聲道:「問是問到了,可是我……做不來。要召出千葉大蓮花把須彌山納了,我……不可能做得來。」
「你認為自己可能,不一定真的可能,但你若是認為自己不可能,便真的是不可能。」莫邪沉了沉臉,似乎準備教訓她。
玉言苦笑,垂頭立著,恭聽他教訓。她臉上惶恐,心頭某處卻暖洋洋的漾開,似是回到舊時。
即使知道無法回到過去,但是能夠偶爾偷回一點相似的時光,也是好的。她從未曾像此刻這般期待莫邪教訓她,但偏偏莫邪卻只有個開頭。
她不知道自己一垂頭,那原本圓潤的下巴便埋了進去,橢圓臉變作瓜子臉,臉頰削了下去,瘦的有幾分可憐。還有額上那朵橫亙於發線與眉心之間,幾乎佔據了整個前額的白色蓮印,想要忽略根本很難。
這一切,在在都在提醒他,這短短時日內,她吃了多少苦楚,遭了多少磨難。
如果可以,他多麼希望她額上的蓮印是妙手所繪,只要自己伸手過去,便會如曾經淌過的血淚一般,揩去無痕。
只是,這一遭,他再也不能為她拭去。
他要做的事情,恰好相反,他要盡己所能,助這白蓮盛放。
他深深吸了口氣,強抑住翻湧而起的酸楚,半晌,臉上竟綻出一絲澹澹的微笑。
「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希望,也不要認為你做不到……即便你真的做不到,也還有我,我會助你。只要是你想要做的事情,我必會幫你達成。」
玉言沒有聽到預期中教訓自己懦弱的語句,反而聽到這樣一番話,驚愕不已,抬頭見到莫邪那認真的表情,忽然一聲低呼,撲上去拉扯他兩邊臉頰。
莫邪兩邊臉被她拉扯出兩道紅印,瞪目怒道:「你做什麼!?」
「你究竟是不是旁人假扮的?師傅從來不會這樣說話。」玉言訕訕放手,突然握拳:「是不是天帝那傢伙威脅你,逼你幫我的忙?」
莫邪揉著臉頰,被她氣得發暈。好容易自己按倷住脾氣循循善誘,絲毫沒有責怪她的錯處,還表示會力挺她到底,結果換來的是這般報答!
說實在話,他這一身皮肉,即管不是當年金身,在塵世當人十幾年,何曾有人敢這般對他動手動腳!
偏偏就是這又遲鈍又魯莽的人做了,還一而再再而三,在青陽地宮之時自己不知她是女子,教她輕薄了去,後來她似是有了幾分自覺,也懂得戰戰兢兢了,不料一個不備,又教她偷襲得了手。
一時間,他怒從心起,也忘了方才才打算鼎力相助的事情,豎起眉毛,瞪著玉言,起了教訓之意。
玉言見他發怒,知道自己這回可真是觸怒了他,嚇得渾身一僵。
她夫侍不少,其中不乏彆扭之人,但全都對她死心塌地。便是沒有收房的,單純稚子小黑自不再說,便是性情激烈如鳳凰小殿下的,也無不被她對症下藥,連哄帶騙,恩威並施,調教得服服帖帖。
她在異性之中,可算是很吃得開。但對著這位半仙師傅,她是心裡怕時嘴又拙,連手足都無處放的,正是哄不敢哄,騙又騙不過他,凶也沒有人家凶,當真被吃得死死。
但她這段日子以來,窺了風月,花叢中打滾幾回,也並非毫無進益。怕仍舊是怕得手足僵硬,但心裡知道要是自己一認錯,師傅定然更覺下不了台,非要罰自己不可了。師傅最愛面子,方才自己無意中冒犯了他,還算是不知者小罪,要是再著意提醒他一回,必定小罪變重罪,永不翻身。
她趕緊小心翼翼轉移話題:「師傅,上次我見你用著我的劍,不知還順手嗎?」
上回三山法緣大會便見莫邪用著的「非真」劍很是眼熟,後來在冷楓那裡得回遺夢珠,終於憶起前塵,登時便知道當日師傅大概是後悔傷了自己,故而折了靈劍,而一直用著那柄曾送給自己的劍,便是存了懷念的心思。
此刻她著意提起,便是要讓他心軟。
莫邪聞言,握緊的雙拳果然慢慢鬆了開來,他淡淡道:「你忘了罷,上回『非真』領你回下界,我卻留在此處。『非真』便在下界成了無主之劍,此刻不知正握在哪位有緣人手上。」
玉言大膽的瞧著他的眼眸,輕聲道:「我覺得這劍還是最配師傅了,也不必找什麼別的有緣人了。『非真』這名字還是師傅給它取的呢。」
莫邪道:「名字不過是一個記號罷了。」
玉言低聲道:「既然起了名字,就代表跟它結了緣,怎好隨隨便便便拋棄了它呢。」她一邊說,一邊拿腳在地上碾來碾去,不知在說劍還是說人。
莫邪道:「我沒有拋棄它,只是……」
話沒說完,一柄連鞘的劍已出現在他面前,不禁一楞。
玉言道:「非真沒有丟,我把它帶來了。」
莫邪不由接過寶劍,只見斑駁劍鞘上重新纏了烏金交雜的絲線,劍鞘上「非真」二字也重新纏上去了,外形煥然一新。
莫邪見了,臉上只是淡淡的,隨意的把劍佩在腰間。玉言原本期待他拔劍出來一看,卻又落了空。
只聽莫邪道:「現今是在上界,舞刀弄劍的,天帝臉上恐怕不好看。」
原來是這個緣故,卻不是嫌棄這劍了,玉言不禁有幾分高興。
莫邪又道:「我方才說要全力助你的話,你可聽清楚了?你可向我提一個要求,只要這要求可令你最是快樂,但凡我能做到的,都會滿足你。」
玉言一愣,慢慢明白過來,張大嘴,難以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莫邪的表情無比的認真,飛揚生動的眉角沉靜如同停歇的鴉翅,璀璨的星眸盛著滿溢的凝重如同凝結的流雲,他唇角微微含笑,神態莊重,方纔那句話似乎是出自他口,又似不是。
「什,什麼?」玉言如同被一個從天而降的巨大餡餅砸中,暈乎乎,不知東南西北。
「你可向我提出一個要求,但凡我能做到的,都會滿足你。」莫邪又重複了一遍。
玉言不由自主倒退幾步,忽然覺得背脊涼涼的。師傅他一定是還在生氣,在想什麼法子來捉弄自己,想看自己出醜。
忽覺微風颯然,莫邪一把扶著,挨得極近,氣息相聞。
「小心……你身後就是湖,還要退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