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捨君龍涎囊2
非真!這個名字像在一池死水中「咚」的投入一枚石子,泛起無盡水波漣漪。
這柄劍,好生熟悉,竟似在哪裡見過似的……玉言一陣恍惚,忽然見到面前那人臉容平靜,一雙明眸卻閃過複雜的表情,其中她首先認出來的竟是——責備!
一股怒火從心頭冒起,這傢伙以為自己是誰,竟然敢用這種眼神看我!竟然敢用眼神譴責我做得不好!
她心裡發怒,臉上卻愈是笑得開心:「這位真人儀表不凡,請問尊號是?」
莫邪沉默了一下,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玉言笑得燦爛,指了指他的劍,「非真」,笑了笑,「莫邪」,拖長了語氣,「莫邪非真,難道真人的本意竟是不真亦邪麼?」
莫邪挑了挑眉毛:「世事原本一場秋夢,真作幻,幻作真,誰能說自己非在夢中。至於我的名字,還輪不到你來批評。」
玉言笑嘻嘻的,「霍,還裝深沉呢,我說,如果你叫莫邪就真的百邪不侵的話,那一頭豬也會上樹了,因為它叫松鼠。」
話剛說完,一隻黑白圓滾小花豬從面前跑過去了,玉言瞪大眼睛瞧著它用兩條前腿扒著前面一棵歪脖子拘僂老松樹,還算利落的爬上樹,把自己躲在松針後面,露出一截黑繩般尾巴。
莫邪悠悠道:「你說沒錯,松鼠自然會上樹,還會挑松子吃。」
玉言啞了口,憤恨的瞪著那頭會上樹的豬,豬察覺到殺豬的凌厲眼神,很明顯的發了抖,抖擻下來幾十根松針,下了一場小小松針雨。
這時,玄商子笑瞇瞇的過來,行了個禮,道:「法緣大會的規矩想必兩位早已得知,捨一物得一物,貧道想與紫遨真君先換一物,不知可否?」
這「捨得」的規矩,出自佛教對「空」的解釋。佛教典籍《心經》中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無眼耳鼻舌身意。萬境皆空,但對於悟出「空」的人來說,卻是指「皆得」。譬如以手握物,貌似充實,實際上你握緊一件東西的同時,也失去了抓住別的東西的機會。佛家所說的「空」,也有放手的意思,只有空著的手,才有抓住別的東西的機會,才能抓住任何。捨得,捨得,先有「捨」,才有「得」。
而在三山法緣大會的「捨得」規矩,就是指參與者捨去自身一物,得到別人一物,實際上是交換的意思,但其道理卻是取萬物平衡之意。
玉言事先卻不知有這種規矩,見到玄商子直接開口跟自己討東西,一來心裡不喜,二來也沒有準備,想了想,心裡已有主意。只把手伸進袖子裡,摸出一個香囊來。這香囊卻跟別的香囊不同。人家的香囊是縫製後內放香草,用來驅蟲熏衣,玉言這只卻偏偏掉轉過來。皆因世上奇香不下千種,其中頂頂名貴卻並非草木之香,而是**身上的分泌物。譬如麝香,便是取自雄麝香囊中的分泌物乾燥而成。而世上絕頂名貴之香,正是龍涎。
不過這龍涎可不是指龍口水,試想下一條龍經常口吐異香,那不嚴重影響味嗅二覺麼。這龍涎香,實際上指龍身上的汗液蒸發後留在體表的一重異香,凝在體表薄薄一層,從沒有人敢在龍身上取,正如沒有人敢在老虎頭上動土,龍也是不在意這個的,洗個澡也就沒了。只偶爾未及清潔,汗又多出了些,沾在衣服上,才留了一星半點,是以才成了世上難求的頂級香品。
而玉言身上那只香囊,正是精打細算的迎柳縫製了吸水固味的木棉絮於錦緞裡,教玉言貼身藏著,好集香。玉言不曾擔心過家計,這等小事也沒有想跟迎柳較真,至於過去造好的十幾個香囊究竟是讓迎柳賣了還是送了,她也不曾證實。不過現在想起來,身上唯一一件可有可無送出去不心疼的,也只有這個東西了。
於是玉言也笑瞇瞇從袖子裡把貼身的香囊摘下來,還帶著一股子體味的遞上去,笑得無比誠懇,「此乃我龍族寶物——龍涎,物雖輕,意濃重……」聳了聳鼻子,笑得更開心,「請真人收好了。」
玄商子大喜接過,跟著遞過來一柄拂塵:「此乃我玉瓊山上玉瓊白石為柄,三千火蠶絲為拂,觀中受了十年香火,法華高盛,特為此會準備,請真君笑納。」
玉言對拂塵沒什麼興趣,對此人印象更差,雖聽得他大吹法螺,也只是信手把拂塵拈來,點了頭,便要走。眼尾瞥見正有人跟莫邪換了東西,是個長得清清秀秀的尼姑,雙手捧著一條巾帕,也不知裡面包著什麼東西,笑吟吟的離開。玉言看著眼熱,上前合十便道:「這位大師,我用拂塵換你手上東西,行不?」
那尼姑搖頭道:「拂塵貧尼已有了,請道友另尋法緣。」玉言恨不得把她手上的搶過來,想了想,返回莫邪前面,不計前嫌的問:「那種手帕你還有沒有,我拿拂塵跟你換。」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見了那塊手帕就覺得似曾相識,迫切的想要,面子問題也暫時顧不得了。
莫邪剔了她一眼,不屑道:「買櫝還珠,眼光之差,無以為甚。」
玉言被他激得大怒,雙眉豎起,正要理論,忽地旁邊一陣微風刮過,有人往她撞來。她讓了讓,那人卻站立不穩,往地便栽,她伸手一扯,立住了。便見是個極清秀的少年,穿一襲不染塵的白衣,皎潔如月色,一雙眼睛卻是灰濛濛的沒有神采,竟是個瞎子。
玉言見到差點撞到自己的是個瞎子,一腔惱火不知不覺打消了,只對那少年道:「這裡人多路窄,小心些。」
那少年微微一笑,清秀的眉目舒展開來,像是月色下緩緩綻開的曇花,他的聲音也是非常清雅好聽,「謝謝小姐。」在一片「大師」「道友」的稱呼之中,他的稱謂可謂特別。
玉言總覺得這盲眼少年身上有種奇怪的氣質,讓她覺得親近,但又記不起來。那少年卻從懷裡摸出一塊手帕,疊在手裡時已覺寶光耀人,待到一抖開來,只見雖是素白,但上面花紋繁複,熠熠生輝,精美絕倫,教人看一眼便挪不開眼睛。
那少年把手帕雙手奉上,「在下冒昧,想以此帕換得小姐手上拂塵,不知可否?」玉言本來就對拂塵沒有好感,自是樂意,卻道:「你這是寶物,我不好佔你便宜。」少年微微一笑:「物品或貴或賤,只在施受之人心念之間。小姐覺得我以此交換是吃虧了,可我卻覺得是佔了便宜。」
玉言見他談吐風雅,心裡很是喜歡,正要點頭跟他換了,忽然莫邪在旁邊道:「我這裡也有一塊手帕,想換拂塵。」玉言訝然瞧他,轉頭時已在想,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不理他了,他卻找上門來,正要給些顏色他看看。可當她看見人家手裡拿著那塊手帕,心意轉換得她自己都想不到。莫邪手上之帕,色做松花,手工是精緻,但也不過是坊間出品,可不知為何,在玉言看來,竟比盲眼少年手裡素帕更是吸引,連心臟也止不住一陣急跳。
旁邊盲眼少年忽然低低一聲歎息,莫邪已喝道:「要換不換,機緣只得一回,身為真君自該當機立斷,勿留終身之憾。」玉言被他喝得渾身一抖,也不知為何突然對他生了幾分畏懼之意,不爽的皺著眉,又打量那手帕一回,終是覺得這手帕看去普通,可裡面一定大有文章,不然怎會讓眼中放不下諸寶的自己,轉移視線不能。
終是忍住氣道:「換就換。」遞過拂塵,把莫邪手上松花手帕拿了,在手裡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硬是看不出什麼特別,可就是這樣拿著看著,心裡就湧上一陣酸酸甜甜的滋味,好像吃了半熟的果子,吞不是,吐也捨不得,很是奇特的感受。
耳畔聽到那盲眼少年又是低聲一歎,心裡微微歉疚,對那少年道:「抱歉,這帕子我不打算再換了,你的寶帕寶相莊嚴,還是留給更適合的高人吧。」
少年微微一笑,轉向莫邪,灰濛濛的眼眸「瞅」著他。莫邪對他態度卻是溫和,只淡然道:「白鷺尾紗,下水不沉,入火不燃,人間至寶。閣下還是好生收回吧。」
少年深深「看」他一眼,忽然盈盈下拜。莫邪也不退讓,領受了這一拜,少年立起,「瞧」了「瞧」玉言站立方向,嘴唇微動,欲說還休。莫邪道:「莫言,莫言,佛家有云:一說即錯。」少年抿了抿嘴,慢慢後退,便要隱入樹叢中。
突然玉言叫道:「慢走!」少年訝然留步,長袍下擺無風自動,幾欲騰風而起。玉言道:「我有一對好東西,寶庫裡拿來照明用的,這次出來正好帶在身上,或許你用得著。」說著拿手一拋,兩顆晶亮的小珠子劃了道圓弧,向少年拋去。
少年自然而然聽風拿手一接,接觸瞬間,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玉言只道:「我拿著這東西也是沒用,就給你吧,也算謝了你獻帕之情。」言畢,拂袖走開。
少年癡「望」著掌中一對晶亮寶珠,乾涸多年的眼眶,突然湧出淚花。
莫邪瞧著玉言離開方向,要說她全都忘了,怎地還會對白秋如此關照,還給他從寶庫裡把他一雙眼珠給找了出來,特地帶在身上,但要說她記得前塵,卻為何能對他無嗔無怒,無動於衷。
她似乎改變了很多,但又似從未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