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捨君龍涎囊1
三仙山聯合法緣大會,五年一屆,邀請天下各大修行門派參加,進行交流之餘,主要是進行切磋,有演法和鬥法兩場。此法緣大會因為是凡間最為權威的修行人集會,代表了凡間的修行水平,據說也常有上界真仙化形下凡來選拔人才,能在鬥法大會或是演法大會上力拔頭籌的修行人,可說是有一隻腳已經踏進仙界大門了。
今日裡正是這法緣大會開始的前一天。本屆法緣大會在青雲山上舉行,承繼年前的青陽子爐鼎開鼎之餘威,取名為青陽大會,也取紀念飛仙前輩青陽子之意。(不知這些修行人知道青陽子爐鼎是怎麼個下場後,會是怎樣一副表情?)聯合承辦的是玉瓊山的玉瓊道觀,以及五台山五台佛寺。兩大門派聯手,把這青雲山上的鑄劍台附近佈置成會場,一溜近百頂青竹涼棚沿路排開,裡面擺了案几椅子,還有茶壺茶杯,供眾人歇息,更有素色布幔裝飾的上賓席,內有素食供應。
此法會各路人物只以問道論法彙集,就算平日不和的門派,在大會上也得遵守大會的規矩,力圖營造祥和問法的和諧氣氛。也有修練有時日的妖怪,為了解決修煉中遇到的難題,化成人身前來聽法,是以這法緣大會人氣極旺。有知機的生意人得了消息,早早前來沿路擺攤,賺修行人的錢跟妖怪的錢,同樣熱切。
鑄劍台會場外面石牌坊處,設下貴賓迎接處。「請問施主是?」負責記錄參與者名冊的小尼姑向來者合十為禮。
來者一身洗得半舊的紫色道袍,青竹斗笠往上一抬,露出劍眉星目俊朗非凡的一張面孔,「莫邪!」
「……」小尼姑饒是修行人,也被來者的逼人容光照得心跳亂了兩拍,只不過,這麼有氣勢的一位小道士,卻是孤身前來,雖然這名字有幾分耳熟。
「請問師兄來自何門何派?」
「我並無門派,孤身前來,只為見證何謂天道。」
不但氣勢逼人,就連語氣也是咄咄,小尼姑不禁怔忡,這看來是個大人物啊。略一猶豫,再合十道:「如是,師兄請了!」領他到了會場前面,正待念名,忽然旁邊另兩人飛快擦過,領路那道僮大聲叫道:「紫遨神君到!」
小尼姑趕忙止步,讓那神君先進,回頭對莫邪歉意一笑。卻見這名聞天下的妖族神君,身穿華麗紫衣,頂束紫金冠,雙眉入鬢,雙目微紅宛如桃瓣,瓊鼻櫻唇,長得很是秀麗。心想,這在天人妖三界都吃得開的神君,果然長得齊整可親。
紫遨神君匆匆而入,眨眼便只餘一個秀麗的背影,小尼姑正要報出莫邪名字,卻見他怔怔站在門口,手緊抓著青竹斗笠,指頭全陷進去,正在出神。她等了又等,才見他微皺的修眉鬆了開來,卻是不待她喊名,直接就一步跨入。
「莫邪……真人到!」小尼姑連忙緊著喉嚨喊了一嗓子,恰恰送了他腳步,才算鬆了口氣。這大人物,怎地忽然失了風度!
莫邪進入會場,還是一陣恍惚。他沒有想過會在這裡見到她,他沒有修成金身,她也沒有死,這是很篤定的。他想她定是回到龍宮當了龍王,人界妖界消息不通,每每從過路妖精中得知關於她的隻言片語,都是很好,做了鱗族殿下,收了幾個侍君,神威赫赫,近來更力克上界四仙,威懾三族,當了三界妖神王,直是青雲直上,超過他於她的期望值,很多很多。
其實只要知道她在這世上某處過得舒心快意,便已足夠,金鱗豈是池中物,他很早很早便知道。他甚而還有點擔心,她會來報復傷她的人,他雖脫出師門,但也在玉瓊山下默默守候,等她來,此事皆因他帶她上山而起,也該由他了結。但她沒有來,也許,身份顯赫的她,根本無暇在這等小事上費上功夫,畢竟,報仇十年未晚。他只沒有想到會在此情形下與她相遇。用著紫遨的名頭,作紫遨的打扮,她新簇簇的紫袍下擺從他敝舊的長袍上面拂過,她眼裡看不見他。
會場內負責雜務的玉瓊山諸人,見到他獨自進入,都怔住了。一年前,掌門師兄除去惡龍之後心性大變,把師尊贈他的靈劍一折兩段,破出山門。師尊很生氣,說他不配當玉瓊山的弟子,可後來師尊氣過了,讓人找他回來,他只是不肯。師尊沒有逐他,他自己不願回來,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是玉瓊山的弟子。
修行人最是尊師重道,掌門師兄這麼做,算是欺師滅祖。但他親手除去妖龍,不使妖龍為害人間,居功甚偉,師尊是因為這個才原諒他的吧。說起來,掌門師兄也沒有做過一分不利於山門的事情,他以前在山上的時候,對大家又是那麼好。眾人小心的觀察了師尊的臉色,發現師尊笑瞇瞇的好像很歡迎師兄回來,就都慇勤的圍上去,拉師兄到玉瓊山門人們休息的棚下坐。
莫邪由他們引著,所有對答一概淡淡的應著,待到了,卻不入棚,自顧搬了凳子在棚外坐了,一雙眼只是瞧著上賓之位。
玄商子心裡哼了一聲,以為他想當上賓,卻偏生給臉色自己看,咱兩人現在地位掉了個,難道自己還會像以前那般去捧你的臭腳麼。臉上卻自堆了笑,跟上賓們熱切寒暄。見到「紫遨神君」時,呆了呆,這人長得也太……不過這紫遨據說是妖龍同父異母的姐妹,長得有幾分相像也不足為奇……那蠢鈍惡龍哪裡有眼前人這般靈氣。
這「紫遨神君」不是別個,正是玉言,她冒紫遨之名來此,卻是為了打探錦青長角的異端。錦青年前突然頭痛欲裂,醫師道他想要長角,還說他是怪物,玉言大怒,轟走數只,但也對錦青的痛苦束手無策。幸好後來錦青長角的症狀突然消失了。
本想定然是那些不學無術混吃等死的醫官們信口胡說,不想事隔一年,錦青再次痛苦不已,只比年前發作還厲害些。這回疼痛了半月,就連一向很能克忍的錦青也熬不住化出了原身,拿腦袋在玉殿柱子上蹭來蹭去,三天便要換一回玉石柱子,他雖能自愈,但額頂的傷口從來沒止過鮮血淋漓。玉言心疼不已,外加惱火不已,身為妖神王,連自己侍君的痛苦都沒法減輕。
後來只得把他凍在樓莫言留下的寒玉匣中暫時鎮住痛苦,一面散播消息,妖界中但凡有人知道如何止痛,便可向她提出力所能及的任何一個條件,同時自己出來人間看看有什麼辦法。
她知道這三仙山法緣大會匯聚各方高人,特地趕來此處,她也算謹慎,知道自己當上妖神王以來不受天庭冊封,雖然仙界按兵不動,自此沒有了下文,但自己恐怕已被上界列入不受歡迎名單,人界與仙界向來有銜接,對妖怪又有戒心,若以本來身份出席,定然不會得到什麼好待遇。在三界都混得開的只有紫遨一個,不得已,冒了她的名前來與會。
且說她一步踏入會場,便見一白鬚白髮面目慈祥的老者迎了上來,他滿臉堆笑,神態誠懇,一副愛惜人才提攜後進的做派,但修煉喜怒哀樂心法訣的玉言,現在已突破第三重哀傷斷腸,半隻腳踏進第四重樂忘紅塵之中,對於人心那是一眼即透。只覺這老者貌似憨厚,實際上心裡另有主意,而從他掩飾下的小動作看來,似乎對自己有幾分戒心,但又克制住前來巴結,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便只敷衍了事。
後來知道此心術不正之人竟是大會主辦者之一,玉瓊山的玄商子掌門,頓時對整個法緣大會的檔次產生了懷疑。她皺了皺眉頭,疑心番貿然前來是否個錯誤,突然覺得背脊有道熾熱的感覺,熾烈銳利,如要穿透她的胸膛。她霍然回身,饒是她動作迅捷如風,也在轉身剎那丟失了視線的主人。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人頭,密密聚在青竹棚下,儘是前來旁聽旁觀不入貴賓之列的普通來客。
她一眼掃過,竟然不能捕捉到方纔那人的氣息。她暗自想起,方才自入山門,便一直有被人盯上的感覺,而這人卻隱藏得很好,自己眼力如此也找不到。看來此間也有高人,這法緣大會也不全是糊弄人的,只不知為何那般盯著我,也不知是敵是友。沉住氣,往紫遨的貴賓位置一屁股坐下了。
坐了片刻,玉言漸感無聊,便從身上摸出來一樣物事,藏在茶桌底下掀了蓋子,用指甲挑了,一點點往貴賓席空著的座椅上彈去。這物事非同一般,乃是加料版仙凡皆宜生冷不忌萬試萬靈之,跳蚤癢粉是也。
何謂跳蚤,乃是皮膚沾染此物者會按倷不住像跳蚤一樣跳來跳去是也。
要真是得道之人,當能六識靈敏料敵機先,甚至身如草木,點塵不染,何懼這小小癢粉。此乃試金石,並非捉弄人,心安理得彈完一張椅子又是一張。
彈向第三張時候,突然覺得指尖無來由的一抖,又來了,那熾熱銳利的感覺。她這次不動聲色,只將要完成動作之際,忽地左手一勾一甩,把多半盒癢粉往後面一摔,只要逼出那人來。
只聽「啪」一聲悶響,盛癢粉的木盒在空中被打個粉碎,白色如雪粉末紛紛揚揚落下,她在轉眸間,先是見到一襲破敗的紫衣,再見到一雙堅定清澈的明眸,如天上的星辰。忽地有風聲破空劃過,她下意識的側了側臉,一道青光以目力難辨的速度迅速沒入眼前人背後的劍鞘裡,半褪顏色的杏黃劍穗飛揚,她看到劍鞘上褪色金絲纏著的兩個篆字——非真!
多少前塵往事,在這紛揚雪粉之下,盡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