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八層蓮花殿4
長眉尼猜得沒錯,莫邪在瞬間已判斷出不能停留遠處也不能往塔頂攻上,只能迂迴向下。在他一堆靈符散出之時,已迅速抱著玉言,念著穿牆法訣,一氣往塔底墜下。
玉言被他攬在懷裡,臉撲在他肩窩間,目不能見,耳際只聽呼呼風聲,鼻子嗅到的是莫邪身上一股清似蘭蕙的味道,臉不禁紅熱起來,心臟跳得又響又急,但心裡卻隱隱覺得安穩喜樂,巴不得這下墜的過程永遠也到不了盡頭。
但只是一瞬間,腳底便觸到實地。玉言猝不及防,腿腳一軟,站得不穩,莫邪牢牢把住她腰,低聲道:「站穩了。」
玉言覺得自己紅熱的快要熟透了,又聽得自己心跳聲響得要命,連忙掙開,強笑道:「剛才這還亮堂著的,現在就黑裡媽漆,簡直跟地獄一樣。」此話一說,忽然覺得心裡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毛毛的,打個冷戰,「這堂堂佛寺,不會有鬼吧。」
莫邪皺眉道:「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她心虛,忙道:「這塔明明只有七層,這第八層難道是指塔頂麼?」
「塔頂便是塔頂,不算的。」莫邪垂頭望著腳下,若有所思。
玉言毛骨悚然,「你不要告訴我,這蓮花塔第八層在地底下!」
話沒說完,八道極其凌厲的壓力無法抗拒的分從八個方向當頭壓來。
「轟!」一聲巨響,八件法器齊至,將兩人一同打入地底。
一聲巨響之後,玉言只覺天翻地覆,身體被一股大力擊中,無所憑借的直直往下掉。她雙手揮舞,試圖抓住什麼東西,結果讓她扯到一幅布,但那布隨即被她撕破,她丟開拚命往上抓,這回撈到一隻手。
是莫邪的手麼?冰冰涼涼的,他也害怕了吧?不過幸虧他還在,她還是跟他在一起。
她的心落回了遠處,突然覺得背脊一痛,人已摔到底下。她爬了起來,幸虧她是練武之人,這番摔跌雖讓她骨頭都快散了,到底還是沒有大礙。
「莫邪,這裡黑得很,你那裡還有沒有大明咒?扔一張吧。」黑暗中似乎有不少壓抑的呼吸聲,咻咻的,她有點害怕。
莫邪沒有答應她。她掐掐他的手,突然覺得這隻手硬邦邦的,肌肉硬實,像塊石頭。她心裡咯登一下,小心的動動手指,摸了摸,沒錯,是人的手,不是石頭,但是,但是……
她頭皮一炸,猛的把那隻手一摔,幾乎沒尖叫出聲。只有死去多時的人的手才會這麼僵這麼冷。
「莫邪?」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抖。
黑暗中沒有人答應。她什麼都看不見,卻感覺到有很多人圍著自己,雖然什麼聲音都沒有,但那些呼吸、注視、抖抖索索的動作,她全都感應得到,而且因為看不見,她的想像被無限擴大,所有關於鬼怪的最恐怖的形象都讓她想了出來。
她雙腿越來越軟,為了壯膽,她低聲念了遍《心經》。這《心經》她還是跟著整日泡在佛堂的二爹爹學的,她沒有用心背過,但記心好,記得尚算無差,但現在恐懼之下,念得那是磕磕碰碰,威力全無。
她戰戰兢兢的念罷,黑暗中忽然多了些響聲。方纔她全靠感覺引出的臆想竟然全都變成了現實,那些竊語與低笑,搔首、咳嗽、腳步聲突然就清晰起來,而且近在咫尺。漸漸的,她甚至聽懂了他們在說些什麼。
「原來真的有人……」
「氣息藏得真嚴密,是帶著什麼東西吧……」
「……跟人好像有點不一樣。」
「……照樣分來吃……」
玉言聽得毛骨悚然,尖叫道:「你們是什麼東西?」
「嘿嘿嘿,你希望我們是什麼呢?」
「我們不是東西,你才是東西,好吃的東西……」
黑暗中,開始有嗖嗖的冷風穿梭而過,玉言忽然覺得臉頰一涼,被什麼東西揩了一下,然後腰和大腿分別被掐了一下。竟然被當作是爪下的耗子,被玩弄起來。
她怒氣上湧,提起真氣,耍了一套降龍伏虎拳。她使得拳腳生風,威勢十足,卻絲毫不能威脅那些東西,不但沾不到他們一點邊,反而逗樂了他們,不時很開心的飄過來在她身上東摸一把,西扯一下。
玉言氣得夠嗆,忽然靈機一動,撤了真氣,暗暗把莫邪給她的內氣提了起來。等那些東西又靠近來,她推開雙掌,迅速的劃了個半圓,掌風所及,似乎軟軟的觸到了什麼東西,像是風中的布幔,不著力的被她一把撩開了。
黑暗中響起了低低的驚呼聲。
「是修道人……」
「快吃掉,吃掉!」
要到現在才知道,那些可怕的東西究竟有多少。在下一瞬間,玉言覺得至少有兩三百隻冰冷僵硬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身體,一起往不同的方向使力,要把她扯成碎片。
玉言幾乎以為自己就要被撕碎了,全身每個細胞都因為劇痛而在叫囂,她疼得直淌淚,差點暈過去,神智昏沉間她覺得有些什麼東西在她身體裡面往外掙。巨大的,蓬勃的,猙獰的,把她的身體當作是一個束縛,竭力要掙脫。
喂喂,別亂來,我會炸開的!
她睜大眼睛,「啊」的一聲慘叫。
那樣東西把她的皮膚撐得要裂掉,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亮起了光,像是螢火蟲一樣,幽幽照亮了四周。在一瞬間,她似乎看到無數的人影密密匝匝的圍在自己周圍,但隨著這光亮起,所有的人影都消失了。同時,抓住她的手全都鬆開了。
她怔怔瞧著自己的身體,又舉起手指來瞧,因為體內發出光芒的緣故,皮膚變得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也剔透起來,看得見紅色的血液在流淌,甚至連皮下那些細小如毛髮的微細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
恐懼,難以言喻的恐懼。
光芒在她身體裡面流動,好像水一樣,她手上的皮膚也在流動,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流出她的身體以外。
妖怪!
心裡驀地閃過這個詞!
我要變成妖怪了!
她緊緊的閉上眼,咬緊牙關,默想璇璣法咒。大篇大篇的金色咒文浮現在她腦海時,天際的星宿突然光芒大盛,而她體內發出的光芒卻漸漸微弱起來。
她不知默想了多久,直到那種洶湧的力量完全靜止,她還不敢睜開眼睛。但耳朵卻又充滿了剛才被她趕跑的聲音。
「你究竟是什麼……是誰?」
「……你是妖怪吧?」
那些東西又開始圍攏過來,對她點點戳戳。
她滿頭大汗,唸咒就會讓這些東西吃掉,不念自己會變成妖怪。人生啊,真是兩難哪!
就在陷入困境時,黑暗之中,響起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嚓,嚓!」
好像是火刀火石撞擊的聲音,但是在這個詭異的地方,怎麼可能出現這麼正常的東西。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光,然後大家忽然發現剛才發出聲音的果然是火刀和火石,點亮了一張紙,黃色的符紙。
符紙拈在玉冠道裝的少年手裡。火光暈黃,閃爍不定。他的側面線條流暢溫潤,微長黑眸中閃爍了兩朵火光,無可挑剔的五官,在火光映照下,宛如香火日夜供奉的神像。
所有的黑暗,包括黑暗中蠢蠢欲動的東西,都被他驅散了。
玉言看得心頭劇震,神仙!
他就是光,他就是道,他照亮了她的前路,讓她不再留在黑暗中。
原來她苦苦尋覓多時,就是為了尋他!
她正在心笙搖動,忽然腦袋遭了一個栗暴。
「你在做什麼?危機四伏的境地,是該發呆的時候嗎?」
她一縮脖子,笑了起來:「有師傅在,我是一點也不擔心啊。」
真的,有他在,她感到異常的安穩踏實,妖魔也好,鬼怪也罷,她真的是一點也不會擔心。
莫邪搖了搖頭,伸出手,「過來。」
她乖乖走過去,就在兩手相觸的一瞬,黃符燃盡,四周恢復了一片黑暗。
她心一沉,但是感受到莫邪手掌傳來的溫暖,忽然就安定下來。
「師傅,這是什麼地方?」
「蓮花塔第八層。」
「真的有……你剛才就在這裡?你有沒有看見那些……?」
「我一直在這裡,這裡有很濃的怨瘴,剛才找你花了點功夫。」莫邪低聲道:「這裡有很多怨魂,不得超生,全都被鎮壓在此。」
「怨魂?」
「自古寶塔是用來鎮壓妖物或者地眼,不想這座蓮花塔竟然是為了鎮壓怨魂。這些怨魂怨氣濃重,感覺都是冤死的,又被魘壓在此,久而久之,便連寶塔也鎮之不住,在這裡蠢動起來。」
「師傅……」玉言想起前朝皇帝因怕陵墓被盜,建好皇陵後將所有工匠處死的事情。「這些怨魂會不會是建造蓮花寺的工匠,她們建寺廟的時候發現了些什麼,被殺了滅口?」
莫邪道:「我剛才急著尋你,還來不及問,現在可以一詢。」
玉言心裡甜滋滋的,忙道:「啊,不急不急。」
「什麼不急,你道這是什麼好地方麼?那八個賊尼將我們打入此處,定必在外布下天羅地網,越晚應對,越難脫身。」
黑暗中一陣衣衫微響,莫邪不知摸出了什麼東西,作了什麼法,黑暗中便起了一陣騷亂。
「貧道問你們,因何在此?」
黑暗中悉悉率率一陣響,有個聲音鎮定的回答說:「我們也不知道,醒來就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了。不見天光,不知日月交替,也不知在這裡多久了。到處都封得死死的,出不得去。」
「你們之前在做些什麼事?」
「我們都是從北方來的難民,家鄉發大水了,把田地都淹了,都說這邊好討生活,都過來了。我們這二十來口是劉家村的,她們十幾個是福田村的,還有那邊的都是別的遭水的村裡出來的。」
「你們來自不同的地方,為什麼都會跑到這小小的洛城來?」
「在路上碰到一個大官,告訴我們說這邊有施糧賑災的,讓官兵護送我們來的。」
「你們到這裡之前是留在什麼地方,可還記得?」
「是間寺廟,裡面的尼姑對我們都很客氣,晚上吃的是玉米粥,稠稠的,大家都吃得打嗝,好久沒有吃得這麼飽了。可惜那頓以後我們再也沒有吃過東西了……」
「你們……現在還餓嗎?」莫邪的語氣,忽然多了一絲惻然。
「餓啊,可是還能忍著……」
「能忍著還要吃了我?」玉言忍不住說。
「忍得太久,都忘了自己還是會餓的,還是見著有人了才想起來自己還餓著……逃荒那時,大家餓得沒法,都把孩子交換了來吃……」
莫邪沉默了一陣:「如果我放你們出去,讓你們不再挨餓受苦,投入輪迴,你們可甘心忘了這一切麼?」
「輪迴?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已經不是活人了?如果我們是鬼,為什麼我們還會覺得餓呢?還會想見到天光呢?」
莫邪緩緩道:「你們先回答我的問題,考慮好了告訴我。」
眾鬼竊竊商量了一會兒,提出了一堆奇怪的條件。比如說,要跟自己的丈夫一起投胎啊,要投到溫飽人家啊,甚至還有指定別的鬼做自己兒女的。莫邪都一一應了。
玉言現在雖然看不見東西,但是望向莫邪方向的眼神滿是崇拜。看來他確是仙人無疑了,如果不是仙人,哪裡來這麼大的能耐,連閻皇爺的事情都敢管呢?
眾鬼對莫邪的回復很滿意,紛紛表示願意忘掉一切,事實上她們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乖乖的同意去投胎。
她們還主動要帶莫邪去一個地方,說她們困在這裡已久,曾經發現一處地方比較薄弱,似乎能夠衝出去的樣子,她們也差點衝出去了,但是後來不知怎麼回事,那薄弱之處又補回來了,她們再也撞不開。
莫邪便拉著玉言,跟著眾鬼在這地下層轉了半圈,然後停留在一處,莫邪駐腳良久,玉言覺得他的手竟然有點抖,不復平日的鎮定。
「師傅,怎麼啦?這裡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嗎?」
莫邪不語,忽然鬆開她手。她覺得他把一樣軟軟的東西塞進自己手裡,摸了摸,是手帕。
「用這個遮住眼睛,不要看。」
「好。」她乖乖的把手帕蒙上眼睛,卻悄悄在右眼下方留了條空隙。
莫邪的衣衫簌簌作響,密閉的地下層有不同來處的氣流急速竄動,眼前突然金光大盛。
玉言蒙在手帕裡面半瞇的眼睛因為驚駭而睜大,一尊真人大小的金色佛像正從地底冉冉升起,合十垂首而立,寶相莊嚴,是長得很是秀美的一位女菩薩。金像升上地面,金光把整個地底都照亮了。
玉言的眼睛突然刺痛,但她不願閉上,仍是死死睜著。
莫邪衣袖之中飄出一根白羽,墜地時變成了白秋,他睜著一對灰濛濛的眸子,茫然四顧,臉上欣喜若狂。
「靈卉,靈卉,是你嗎?我感受到你的氣息了,你在哪裡?」
在他喜悅得近乎瘋狂的一聲聲呼叫中,一絲若有若無的黯然,從金佛空洞凝固的深眸中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