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璇璣鎖真身4()
穿著土褐色袍子的山神像是一縷煙一般出現在兩人面前,晃了晃,虛幻的影像眨眼變成了真人。
他的長相是一個乾癟小老頭,駝著背,臉皺得像個干核桃。
山神老頭皺著快掉光的眉毛打量著兩人,苦笑著對莫邪拱手行禮:「求真人高抬貴手,放過我這些孩兒們。有什麼事情得罪的,讓老兒一力擔待就是。」
莫邪這才緩緩收回手掌。
這時,從近至遠,群山草木好像被一隻巨大的耙子耙了一回,東倒西歪中又顯出了某方面的同一性,都是拚命把樹冠草尖往遠離莫邪的方向躲,看來假如這些草木長腳,定然會抓住機會拔足往相反的方向奔逃,拚命遠離這個可怕的人。
莫邪對玉言說:「你要找誰,問他就行。」
玉言瞪大眼睛,指著自己喉嚨,嗚嗚哇哇的發出一串模糊不清的音符。又用手指對他一陣亂戳。
莫邪皺了皺眉:「他啞了,讓我問你,是誰在此作法?」
山神老頭的表情很困惑:「老兒不認識作法的人。」
莫邪笑道:「這連綿數百里山頭,難道不是歸你管轄?你一句不認識便要推搪過去,想要騙誰?」
山神聽莫邪這麼一說,頜下忽然冒出幾根白鬍子,不長不短的恰恰垂到頸脖,隨風輕揚。
他伸出乾枯的手一下下鋝著這剛長出來的鬍子,擺出一副誠懇的姿態。
「老兒都有五百年歲數了,難道還騙你這娃娃不成?平日老兒都是在十里外的山澗裡跟桃花仙下棋喝酒,今日不知怎地覺得心神不寧,忽然想起去巡山。到得這牛頭山附近,便覺得有股強霸之氣於周圍盤旋,老兒不敢怠慢,連忙尾隨觀之。結果便見到一個紅衣人到了此處,誘了一個藍衣道姑出來,在那梅樹下就地吃了。老兒知道厲害,立即鑽進土裡,只露出個頭來瞧得真切,那是個厲害妖怪,把人引到梅樹下,忽然張大嘴,老兒活了五百年,還沒見過有人,不,有妖怪的嘴長這麼大的,一口就把道姑吞了…………」
「梅樹?」
兩人往那山神所指方向一望,果然見到幾株瘦瘦的梅樹。玉言喉嚨嗚嗚作響,只往那梅樹下指。
莫邪皺眉道:「你說人是讓妖怪一口吞了,可他說梅樹下有血。」
「那是因為那人進了妖怪的嘴,他還咂巴了兩下,嘴角有血沫子出來,他又在梅樹根那裡蹭了蹭嘴!」
玉言莫邪兩人一時無語。
這山神老頭要說是編的謊話,也編得太精細了,連妖怪拿樹根蹭嘴都編了出來。
「你真的不認識此妖?」隔了半晌,莫邪冷冷道:「你身為此地山神,怎可放任手下精妖幹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坐視凡人的性命隨便被精妖所奪,你身為此地小神,神職何在!」
山神老頭聞言苦笑道:「真人你說這話可真是抬舉老兒了,老兒算得了什麼神啊。不瞞你說,老兒是只修煉五百年的鹿精,有一日一個路過的散仙見著老兒在吸月華,覺得老兒倒也老實本分,又見這方圓幾百里是無主之地,就封我當了個山神。說到神職,老兒也就是掛個名頭在這裡當個清潔工,平時清理好地方,好供仙人們路過有個乾淨地方歇息。有時承蒙大伙看得起,偶爾也會當個和事佬,調解個把糾紛,那也是全仗大伙給面子,難道老兒有多少斤兩自個兒不曉得,還能去阻止人家大仙的好事麼?」
「嗯?」莫邪聽得不對,似笑非笑一眼晲來。
山神老頭知道失言,支支吾吾的只想敷衍過去。
莫邪笑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修行日子雖短,但那散仙封你為神,你自然會受到人間香火熏陶,進境自非你往日可比。既當其位,當司其職,哪一處的山神不是須得護蔭一方平安,難不成你這個山神竟是與別不同?不如讓我化道天符上達天庭,評評這個理?」
山神老頭一聽慌了,雙手直搖,苦笑道:「真人不可,老兒告訴你就是。」
「唉,老兒原也是一片好心,不就是怕兩位惹上禍事麼……」
莫邪笑睨道:「講重點!」
「是,是……實在是那大仙老兒惹不起,他道行已有九百多年,本來在此地一直與眾人相安無事,此番突然發難,是為了尋有慧根之人血祭,好讓他突破千年大限。」
「活人血祭?」莫邪臉上怒容一現,隨即又有疑惑:「可他怎麼探知此地有他需要之人?他在此修煉了九百多年,怎地到了近日才發難?」
「這個……老兒覺得他來時匆匆,無甚異樣,可到後來吃人遁去,卻似乎多了一種奇異氣息。以老兒看來,這氣味也不是他自個兒發出來的,而是從他身上什麼東西發出的,竟像新近得了什麼特別法寶似的。」
莫邪皺皺眉頭:「你說的奇異氣息是怎樣的?是像飯菜味道還是花草香氣?」
「老兒也說不上來,勉強要比,老兒覺得那味兒就像陳年的老鹹魚忘了曬,又像淤泥裡剛掘出的新藕切開來的清味兒。」
咂摸了兩下,扯了兩回鬍子,又補充道:「現在想想,又覺得是牛羊身上的腥臊味兒。」
玉言在旁邊聽得大奇,連喉嚨痛都暫時忘了。
哪裡會有東西發出的氣味既像臭鹹魚又像嫩藕香想想還像牛羊臊的,這老頭還不是信口胡扯麼!
不想莫邪忽地回手往她胳膊一抓,扯上前道:「可是她身上這種味兒?」
玉言瞪大眼睛,這這這是什麼意思!他說自己身上有怪味兒?連忙低頭狂嗅一通,哪裡有絲毫異味。
不想那山神老頭一對白眉攏了又開,竟然點頭說:「就是這股味兒!」
玉言大急,這麼一說,豈不是說自己跟那吃人妖精有關係麼!嗚嗚啊啊的要跟他理論一番。
莫邪不耐,趁她啊嗚時嘴張老大,嘴裡念叨兩句咒文,往她嘴巴一指,幾滴極其晶瑩剔透的水珠從他指尖迸出,滾進玉言喉嚨去了。
玉言原本還在嗚嗚呀呀,突然之間衝口而出:「……含血噴人!」
這話說得義憤填膺,字正腔圓,氣沖牛斗,頭頂的樹椏也抖幾抖,比她原來的嗓門清晰嘹亮十倍,結果把她本人給驚到了。猛一合嘴,竟咬到了舌頭,疼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旁山神老頭看得瞪圓了眼,「真人,恕老兒眼拙,剛才那是……」
「楊枝玉露。」
莫邪答得蠻不在乎,山神老頭證實了自己猜想,驚得半晌合不攏嘴。要知這楊枝玉露是菩薩身旁玉女捧在懷裡那插著楊柳枝的玉瓶兒裡才有,一滴便可化雨滋潤蒼生三百里,凡人沾了半滴原露也會百病俱祛,耳聰目明,延年益壽。
這等珍貴稀罕東西,這少年漫不經心的就借了幾滴,還一股腦兒讓面前這亂七八糟的丫頭喝了,目的竟只是為了治她的喉嚨!
一時間,山神老頭嫉妒得眼睛發綠,牙都疼了起來。
不禁酸溜溜說了句:「真人待這位……可真是不錯啊。」
旁人看玉言長得俊俏,都疑她是男人,但怎能騙過山神的精明老眼,面前這人分明是個還沒有發身的少女,只不知行了什麼狗屎運,搭上了面前這位半仙。
莫邪只道:「菩薩的楊枝玉露本就為了普濟眾生,助千萬生靈是濟,助一人也是濟,算不了什麼。」
他是真的覺得沒什麼,也根本不覺得跟菩薩借到玉露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而且他也不是借,只是施了個法,讓自己的神識去到菩薩跟前,飛快的在她旁邊玉女抱著的瓶兒裡面沾了幾滴露水。
他有種能力,神識可以瞬息千里,隨時去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只要他能想像出來那地方的模樣,神識就可以在下一瞬間達到那裡,然後做一點小小的事情。
至於那些菩薩羅漢所在的各處,他的腦中均有印象,竟像是與生俱來的一般,比這大地山川還要熟悉。他可以想像不出來現在腳踩山峰的全貌,因為他以前並未來過,但他絕不會想像不出那些文殊菩薩啊,太上老君啊所住的洞天福地。
像這種到觀世音菩薩旁邊借點楊枝玉露,對於他來說,就好像到隔壁鄰居的菜園子裡拔幾根蔥,甚至都不用跟主人打聲招呼,因為人家正忙著下地,他再去打招呼反而打攪了,甚至有點見外。
不過除了這種異能以外,他學習使用法術的威力則跟同門相若,而修行卻比同門要低上一截。他是同輩師兄弟中成內丹的第一人,但是後來進境卻排在最末,距離金丹大成有望不到盡頭的好大一截距離,而且近期修行毫無進境,就像有只無形的手伸出食指點在他額上,雖然只加一指,但他身體不能前俯,始終不能站起來。
由於金丹未成,現在山神老頭稱呼他為真人其實是早了很多。但他並未加以否認,是為了讓這五百年的鹿精多些尊重,好把事實問個清楚。
這時玉言克服了舌頭的痛楚,也迅速適應了自己喉嚨比以前好了十倍的事實,開始回頭來找莫邪晦氣。
「你快給我說清楚,把我引來此處,陷入妖怪窩裡,究竟想做什麼?」
「我何時有引你到此?」
「要不是你來了這裡,妖怪怎會在這裡吃人,又布下陷阱等我踩?」玉言瞪圓眼睛去揪他衣襟,「山神剛說那妖怪本來好端端的,突然發瘋,是為了尋有慧根之人血祭,這裡你的法力最高,難道還不是被你引出來的?」
莫邪聽得她這般強盜邏輯,愣了一愣向山神望去,本想他出言解釋兩句,不想那老頭只攤手表示自己也是無法。
山神老頭活了五百多年,知道最難惹的要數兩種人,一是無賴婦人,一是耍潑漢子。只見面前這少女氣質特異,竟像是集兩者之大成,如此厲害人物他一向避之則吉,哪裡會有什麼辦法。
莫邪既不會勸人也不會哄人,當下跟山神老頭兩個大眼瞪小眼瞪了一會兒,突然說道,「玉三,你想報仇不想?」
不想此言一出,玉言的穿腦魔音立即收住,剛才的電閃雷鳴只剩得半天陰雲,「當然想了,可我哪能跟妖怪鬥!我這樣的人,巴巴送上門恐怕還不夠妖怪塞牙縫的,你剛不是聽見了,那大嘴妖怪一口囫圇吞整個!」
莫邪道:「我這次下山便是為了除妖,留在此處也是因為察覺有妖氣,這妖怪出頭作惡,我必要除之。」
玉言大聲道:「既是這樣,你讓我在你旁邊打個下手,讓我有份打妖怪,讓我報了今日之仇,咱們的梁子就此揭過!」
莫邪聽得直皺眉,今日之事明明是自己救了他,怎地變成了結樑子了?他只知道自己為了試探這少年,還賠上了自己三年的內氣。不過他想自己也是為了除妖,搭上他也沒有大礙,大家目標一致,勉強算得上殊途同歸,口舌之爭倒不必多計較。
當下點頭答允。
玉言大喜,暗道你早點提出這個就不用我演得這般辛苦。要知她性喜熱鬧,一開始便存著要看莫邪除妖之心,不然也不會巴巴跟到這裡來,吃了大虧。現在面對的仇人是連山神老頭都害怕的大妖怪,如若對上莫邪這厲害人物大戰一場,定必比自己看過的大戲要精彩萬分。於是倒打一耙,抓住莫邪不放,非要他因為內疚帶自己去除妖。
現在莫邪主動答應帶她在旁,她目的達到,便放了手,臉上陰轉晴起來。只覺嚎了這麼久,喉嚨並無異狀,顯見剛才喝的那幾滴清甜冰涼的東西很是管用,只可惜只得那麼幾滴。於是肚裡又暗罵了幾句小氣。
兩人既決定除妖,便辭別山神,一路下山一路商量對策。說是商量,卻只得玉言自己一個人在說,莫邪笑瞇瞇的恍神,看似認真在聽,其實他早嫌玉言聒噪,念了個清心訣,充耳不聞了。
玉言一個人講得好沒意思,忽然想起一事,心神一亂,腳下踩空,便要往山下滾。莫邪不得已伸手去拉她,皺眉道:「你連個走路也不專心的!」一言既出,便破了那清心訣。
玉言道:「我想起來山神老頭說的那妖怪莫不是就是那天晚上要勾我……那個裴大小姐的魂的?還有你以內氣試我那時,莫不是也是此妖作怪?」
她想起兩次交手,都是自己吃虧,雖然最後有驚無險,還得了些好處,但說不定下次就沒有這麼好運氣。聲音不禁微微發抖:「那個……這妖怪很是厲害,你有把握沒有?」
莫邪見她嚇得小臉煞白,便點了點頭。只見她緊繃的臉皮子頓時一鬆,雖是隻字不提,眼裡卻滿滿流露出放心的神情。
他何曾被人這般依賴過,此刻忍不住想,此人雖然古怪無賴,人又囉嗦八卦,但性子也算單純。他今日中了幻術,幾乎丟了性命,看來跟那妖怪應該不是一路。似乎也有幾分慧根,要真是個純良好人,收他做個弟子也許不錯。
玉言也自想到,這小子倒可算是粗中有細,手底下功夫也了得,人雖然討厭些,還算義氣……最重要的是,他真的很好騙啊,到現在還沒看出我是女人!我不是要尋仙問道麼,他好像懂得挺多,看剛才那活了五百年的山神老頭那一臉崇敬,說不定他還是個什麼仙人下凡,要不然怎會有這般過人風采。等這回助他除妖之後,我要不要死纏著他,喊他一聲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