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府,旖灩領著依瑤幾個一路寒氣森森地回到小院時,一隊五六個奴婢正在院門處忙碌著。以前這小院荒僻,院門也極為破敗,如今不過一上午院門便翻修一新,還沿著院牆,在月洞門的兩邊移種上了兩排垂絲海棠。
一塊已裁好的紫檀木牌匾被兩個婆子抬著,見旖灩回來,一個面相機靈的小丫頭忙跑了過來,福了福身,笑著道:「小姐,院子的門匾都已經做好了,還請小姐給這院子賜名,奴婢們好吩咐工匠刻了牌匾懸掛上去。」
盛旖灩不得寵,這荒院又位在太傅府的犄角旮旯,自然連個院名都沒有,這會子旖灩再不同往日,她所住的院落當然是要命名的,像盛月欣便住的是心院,盛月茹住的院子便定名如院。
旖灩聞言停住了腳步,目光一掃落在了那兩個抬著院名匾額的婆子身上,目光一銳,冷聲道:「將木匾橫起來抬好!」
兩個婆子見旖灩一身清冷,目光迫人,嚇得額頭冒汗,哪敢怠慢,忙一左一右地橫起了木匾來,旖灩探身過去,隨手在藍影腰間一撈,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刀。藍影心頭一驚,她這刀藏的極為隱蔽,小姐是怎麼發現的!
眾人也皆愣住,均不知旖灩要做何,卻見旖灩動作利索地推開刀鞘,走至木匾之前,她手腕一揚,行雲流水地在木匾上滑過,登時木屑微揚。
待她落臂時,那塊紫檀木的匾額上赫然竟多了三個大字:弒修院
那三個字一氣呵成,筆力沉穩,筆鋒銳利,運筆瀟灑,傲骨峻拔,迎面一股冷硬的殺伐之氣自匾額上躍然而下,撲面而來,那刀刻過的痕跡,只一眼便能清晰地感受到運刀人落手的銳力和怒然氣勢,引人心驚膽顫。
瞧著那三個字,眾人再度震驚了,不是都說二小姐是個不識墨,琴棋書畫樣樣不通的草包嗎?!怎麼竟能用短刀刻出如此峻拔清逸的一筆字來!
且這弒修院是何意?女子的閨院多取柔婉的字命名,這個也太殺機騰騰了吧,便是男子也不會取這樣一個院名吧……
婢女們不解,紫兒三人卻心若明鏡,看來方才在馬車上邪醫谷主輕薄小姐是當真將小姐給惹怒了,小姐這分明是惱恨上邪醫谷主了,這「修」可不說的是邪醫谷主狄休嘛。
旖灩刻罷院名,還刀入鞘邁步便進了小院,紫兒三人忙快步跟上。她們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鳳帝修才紅衣翩飛地晃了過來,他目光落在弒修院三個大字上,非但不惱,反而雙眸一閃,笑意晃動,閃身到了匾額前手指撫了下那匾上修字,勾唇一笑,點頭道:「灩灩好字!好字!」
言罷,他笑容擴散開,忽而揚聲,那愉悅而清潤的笑聲便清晰地傳進了小院中,隨即他傳音入密,道:「灩灩時時刻刻都念著我,連閨院都以我的名諱命名,我心甚悅。」
聲音傳來旖灩正往閣樓上走,眼眸又瞇了下,氣恨地抬手狠狠蹭了兩下紅唇。
院門,鳳帝修斂了笑容,卻揮手一揚,那門匾登時飛起發出一聲沉響掛在了月洞門上。鳳帝修滿意地瞧了兩眼,這才拂袖往院中走,只他才走兩步,後頭便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另有一個中年男聲傳來。
「狄谷主慢走。」
鳳帝修回頭正見太傅盛易陽快步走來,面上淨是笑意,瞧地他都直起雞皮。他閒閒站定,盛易陽已到了近前,施了一禮,這才道:「因太子遇刺,在下這兩日瑣事繁雜,竟不知邪醫谷谷主屈駕下府,在下未曾親自迎谷主進府,實在是失禮,還請谷主萬望見諒。」
盛易陽滿臉笑意地說著,一張臉簡直比菊花更絢爛。他雖是中紫國的太傅,官拜一品,而邪醫谷主不過布衣之軀,但是邪醫谷勢力經營數百年,遍佈八國,受八國皇室共同敬重,卻絕非他小小一個中紫國太傅能夠比擬的,故而盛易陽說話客氣的很,絲毫不敢托大半分。
盛易陽的心思鳳帝修一清二楚,見此面上神情不動,只揚眉道:「嗯,你確實失禮了,既都知道了,如今你打算如何彌補本谷主?」
盛易陽何曾見過這樣不客氣的人,登時笑容一僵,可他到底是浸淫官場數十年的老油條了,瞬間便又恢復了笑容,道:「谷主既屈駕下府,在下自然是要讓谷主賓至如歸,在下已經問過,管事昨日竟不辯尊卑地將谷主安排到了春風院,那春風院只是供尋常客人住的,谷主屈尊實在不合適,在下已令人收拾了太傅府景致最佳的雙鶴院,谷主這便隨在下去瞧瞧可是滿意?」
鳳帝修點頭,露出了滿意的笑來,道:「如此甚好,只是那雙鶴院本谷主瞧著不好,本谷主瞧這邊的惜院便挺好,本谷主便屈尊住在惜院吧。」
鳳帝修說著抬手一指和旖灩閣樓只有一牆之隔的惜院,盛易陽面上笑容又是一僵。鳳帝修是男客,哪有安排住在內院的道理?
他這廂一時無言,鳳帝修已瞇著眸子瞧向了他,薄唇微抿,道:「怎麼?太傅大人方才說定叫本谷主賓至如歸難道都是欺哄本谷主的?本谷主很好騙?嗯?!」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唇角還有一絲輕笑,可盛易陽卻覺一股凌寒不容抗拒的威壓罩頂而來,他不敢違逆,忙道:「在下只恐惜院簡陋怠慢了谷主……來人,還不快將惜院收拾出來!」
鳳帝修含笑頷首,擺手道:「這便不用了,本谷主一向不挑剔,不喜煩擾他人,挑剔,不喜煩擾他人,也最是知禮,客不煩主,若沒什麼事兒,太傅大人便可忙去了,不必顧念本谷主,本谷主自行前往惜院便好。」
盛易陽嘴角抽了抽,都挑到人家的內院了,這還叫不挑剔?最是知禮,還這樣理直氣壯地對他這個主人下命令?
他心中腹誹,面上不敢露出不敬,忙應了一聲,又吩咐下人好生伺候,這才抹了下虛汗轉身離開。
而鳳帝修沿著弒修院前的小徑不過走了十來步便到了惜院門口,顯然他對這個距離很滿意,揚著唇他抬眸瞧了眼惜院的門匾,忽而開口,道:「這惜院一聽便是女子所住,和本谷主身份太過不符,不若改了吧。」
他說著身影一縱而起,紅影一閃,他以指帶刀,不過揮手落地間,那門匾上「惜」和「院」兩字的空處已多了一個龍飛鳳舞的「顏」字,那字飄逸浮雲,筆鋒處沉銳如有龍吟之勢,揮灑間卻似行雲飄逸,字體可謂廣采眾長,冶於一爐,亦是世之少見的好字。
他站定,抬手吹散指尖碎木屑,仰頭滿意地瞧了瞧那「惜顏院」三字,又扭頭瞧了眼「弒修院」,見修字遙遙和顏字在紅瓦綠樹間相應,不由揚眉一笑,這才悠悠然邁步進了院子。
咕嚕今日一直窩在弒修院的合歡樹上睡覺,聽到旖灩等人回來這才抖了抖羽毛,它飛上閣樓,見一覺起來,盛姑娘冷著一張臉,自己主子依舊在後頭舔著臉追,心裡哀呼一聲。見主子抬步往惜院去,它才撲稜了翅膀跟上,只是還沒飛近就瞧見主子飛身寫了個字落在地上便傻笑的情景。
老天,他英明神武,天上沒有,地上無雙的主子怎麼可以笑地這麼糟咕嚕的心啊!咕嚕想著,一不留神,一頭撞上一根樹枝,樹葉撲簌簌往下掉,咕嚕也撲稜著翅膀一頭栽進了樹椏間。
而旖灩回到閨房,直用兩杯水沖漱了口,又灌下兩杯茶水這才壓下了心頭火氣。她在現代時已在組織中說一不二多年,即便遇到棘手的事和人,也不過多費點心思便能迎刃而解,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像鳳帝修這樣讓她無從對付的人了,這種打也打不過,趕也趕不走,竟還被調戲欺負的憋悶感覺,已太久不曾感受過。
這個可恨的男人!
旖灩放下茶盞,接過紫兒遞上來的帕子狠狠擦了擦唇,這才覺著唇齒上那種柔而涼的貼蹭吸允感,還有那個人留在上頭的氣味離去了。
見她面色漸緩下來,依瑤才上前給旖灩寬了外裳。
片刻,旖灩換了一件家常的素色儒衣襦裙躺在軟榻上,見藍影和依瑤並紫兒都噤若寒蟬地守在屋中,她抿唇一笑,吩咐紫兒道:「紫兒去給藍影和依瑤準備房間,以後你們三人都跟著我,該如何分工,我想大概不必我來吩咐吧?我身邊不留不求長進的人。紫兒和依瑤從今日開始便跟著藍影學武藝,我不強人所難要你們學地像藍影一樣,但若兩月後你們連尋常防身都辦不到,我不會顧念情意留給你們以後拖累我的機會。」
旖灩雖面帶笑容,但言語中卻毫無一絲半點的商量餘地,紫兒三人聞言身子一震,卻忙應是。旖灩這才瞧向藍影,道:「我不喜時刻被人跟著盯著,尋常無事之時,我若不喚你,不得靠近我三十步以內,更不准探究主子!倘使有一樣你違逆,我定不容!」
旖灩的話清清淡淡,可卻有股說不出的狠戾和果決融在那溫溫淡淡的口氣中,藍影毫不懷疑她的話,當下心一凜,應了下來。
見旖灩不再有吩咐,依瑤方又叩了個頭,道:「今日多虧小姐相救,請小姐賜名。」
藍影聞言也忙上前一步,和依瑤跪在了一起,同樣道:「請小姐賜名。」
旖灩卻只一揚眉,道:「你們有名有姓,賜什麼名?起來吧。」
依瑤和藍影,她們兩個一個是暗衛出身,一個是風塵出身,即便兩人都是各自行當中的楚翹人物,但在貴族眼中,在各自主子眼中也都是小貓小狗一樣毫無地位身份可言之人。換主而更名,這是天經地義,沒人會在乎她們的感受,如今旖灩卻告訴她們,她們有名有姓!
她的話說的那樣漫不經心,理所當然,全然不是施恩的態度,她是當真在心中將她們當成人來看待,而不是可以任意處置想遺棄便遺棄的小貓小狗!
藍影和依瑤心裡皆震動非常,旖灩卻早已閉上了眼睛,翻了個身,已陷入了淺眠。紫兒三個不敢驚擾,緩緩退了出去。
翼王府。
裝飾簡單而不失莊重的書房中,君卿睿正閉著眸子坐在桌案之後,而書房中幾個穿朝服的大臣分列而站,正在議事。
蕭家被滿門抄斬,即便當日君卿睿主動放棄了迎娶蕭靨兒,可是各種流言蜚語還是在中紫國迅速瀰漫,這幾日早朝上,彈劾君卿睿的奏章雪花一般堆在龍案上,今日皇上更是當著眾武百官的面痛斥了君卿睿,故而如今朝後他們這些支持翼王的大臣們才會聚集翼王府,心神不定地商討解決方法。
「王爺,那盛旖灩不過區區女子竟敢污蔑王爺,和王府作對,依為臣看,只要給她教訓,威懾世人,世人定不敢再隨意非議朝政,流言必至!」
「王大人說的是,不處置盛旖灩,王府和王爺的威嚴何在?盛旖灩不過是一區區閨閣女子,皇后娘娘尋個由頭處置了她,無人能夠置喙。」
「王爺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的愛子,是中宮嫡子,皇上疼愛王爺之心人人皆知,依微臣看,此事實不需如此勞師動眾驚動皇后娘娘,隨便動手教訓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便成。」
「請王爺示下!」
幾位大臣言之鑿鑿地議論著,君卿睿卻一直閉著眸子,身影凝然不動的躺在太師椅中,也不知聽沒聽到他們的爭執聲。
直到他們眾口一詞,君卿睿才睜開眼眸,黑眸中分明顯然譏誚,道:「本王今日剛被彈劾結黨營私,諸位下朝便迫不及待地往翼王府鑽,諸位便不怕父皇將你們記在心中,來日真以結黨營私罪下獄抄斬嗎?」
幾人登時面色一變,皆有驚慌之色,君卿睿將他們神情瞧在眼中,心中冷笑,這才道:「盛旖灩一事本王自有計量,幾位大人告退吧。」
那幾位大人早已先前君卿睿的話而心驚膽寒,直後悔今日沒有好好思量便來了翼王府,如今恨不能馬上離開避嫌,此刻聽了君卿睿的話哪裡還顧得上怎麼處置旖灩,當下紛紛應聲,躬身告退。
江寒站在君卿睿身後,冷面浮現一縷不屑,王爺明明就是不願如這些大臣們所言懲治盛小姐,這才如此恐嚇幾位大人,這些老迂腐們竟瞧不出,再說了即便皇上真會令人暗中監視王府,他們此刻匆匆告辭也已晚了啊。只是主子對盛小姐也真夠包容的,盛小姐給主子添了那麼多麻煩,還氣暈了皇后,主子非但不惱,如今竟瞧著像是對盛小姐上了心,這可真是叫他驚詫。
他正想著,外頭響起了請安聲。
「奴才江福請王爺安。」
君卿睿聞聲眸光閃了下,沉聲道:「說。」
外頭靜默了片刻,才有個乾澀磕巴的聲音道:「奴才……奴才奉王爺命給盛小姐送東西,盛小姐是要接收王爺的好意的,可突然冒出一個紅衣公子來,他……他將王府的東西都毀壞了,奴才回府時,聽百姓都在議論……說,說那紅衣公子是邪醫谷的狄谷主,且他……他在醉仙樓下對盛二小姐宣稱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還說……說盛二小姐就是……就是他要取的那一瓢……」
外頭江管事話音沒落,便聽裡頭響起一聲東西碎裂的響,他嚇得身子一抖,忙額頭點地,再不敢抬頭,日頭正盛,卻感受不到一點熱度。
而書房中,江寒也是渾身一僵,目光落在君卿睿的右手。那處,君卿睿的右手虎口正流出殷紅的鮮血來,而他的身上灑了半身茶水,地上碎裂著幾片瓷片,卻是方才君卿睿聽聞江管事的話失手捏碎了手中茶盞。
江寒瞧著那血往下淌,可又察覺到從主子身上冒出的不盡寒意,竟是不敢開口,更不敢上前為主子包紮,登時書房中淡淡的血腥味裡瀰漫的是令人壓抑和窒息的氣悶。
接著在江寒不安的目光下,君卿睿豁然從太師椅上站起,身影一躍便從洞開的窗戶穿了出去。江寒一驚忙也跟著躍出,可庭院中已沒了君卿睿的蹤跡。王爺如今心緒浮動,他哪裡敢放任君卿睿自行出府,忙也閃出了庭院,可他追出府門也沒能追上半個人影,詢問府門侍衛,他們皆說沒瞧見王爺出府。
江寒望著人來人往,交錯縱橫的府前街巷正不知何去何從,身後卻響起一個暗啞的聲音。
「王爺必是去尋盛二小姐了,你去太傅府瞧瞧。」
江寒聞言回頭,就見謝明玉自轉著輪椅行出了府門處的花道,正瞧著這邊。他聞言想到方才君卿睿的反應,當下恍然,忙抱拳一禮,抬步便欲追去,身後謝明玉卻出言阻止了他。
「慢著,那紅衣公子既是邪醫谷谷主狄休,只怕王爺此行不能善了,你還是招呼些隱衛同去為妙。」
江寒聽罷心下一凜,忙又自懷中摸出一個製作精美的小銀哨來吹響。
弒修院,旖灩閨閣,太陽已從當空微微西斜,卻正是一日中最熱之時,院中的花木被毒日照的一片萎靡,唯閣後那一樹合歡花枝招展,朵朵傘蓋,如火如荼。
閨房中,靠床的冰釜中晶瑩剔透的大冰塊正散發著寒氣,背陰的後窗洞開,間或一縷微風送入,有若有若無的合歡花香絲絲瀰漫。
雕花嵌玉的拔步床上,並未垂下帳幔,旖灩背對外頭正睡得沉,屋中光影一閃,冰釜前已多了個人影。一襲描金騰雲紋冰藍錦袍,白玉寬紋腰帶,足下一雙鑲藍寶石紋飾的官靴,正是君卿睿。
他站定,瞇著雙眸盯向拔步床,那裡一個女人正背對著他睡的安然。一頭青絲早已散了髮髻,盡數披在身後,絲絲縷縷像柔順的水藻般,半遮半掩地蓋住了女子曲線曼妙的上身,傾瀉在水紅面兒的被緞上。發垂後腰,其上女子纖細的腰肢側臥滑過優美的弧線,修長的雙腿交疊,散開的鵝黃色綢褲,右腳在上,未穿足衣,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玲瓏腳踝來。
他目光落在那如玉的腳踝上,卻見床上沉睡的女人微動了下身子,曲了曲腿,寬大的褲管散下,那雙蓮足滑了進去。
君卿睿是知道鳳帝修住在太傅府中,心知從正門而入,一來未必能見到旖灩,再來只怕要徒惹一堆麻煩,更有,他這兩日心裡抓心撓肺,已經不能再等,是非要見到她問個清楚不可的!
所以他不請而入,可卻沒有想到竟會瞧見這番情景。景致入目,他身影僵了一下,接著才不受控制地抬步往拔步床走。他一步步往床前走,越離那女子近,心裡竟近,心裡竟驀然怒氣全消,取而代之是一種說不出的情緒,有些緊張,有些忐忑,有些期盼……複雜的連他自己都辯不分明。
行至床前,他俯瞰著那女子,她的側顏入目,沉睡的她少了先前的鋒芒華彩,眉目宛然,一片恬靜,腮靨粉暈抹開,唇角如玉輕勾。一縷烏黑的髮絲俏皮地掛在唇角,隨著平緩的呼吸輕浮。
君卿睿瞧著如受蠱惑,目光柔和,慢慢彎下腰,伸手去撫她那一縷髮絲,他手指一點點接近,女子似不耐煩髮絲的攪擾,蹙了下眉,他眼神一晃,手腕上已有力道纏上,接著他只覺眼前一閃,一道銀光直逼他的咽喉要害。
他雙眸一瞇,身子迅速向後欲躲,可手腕上纏繞的力道卻將他狠狠往前一帶,咽喉直抵那道銀光,他未被束縛的左手一掌擊出,對方因躲避,銀光激射的速度稍減,可也機會也只夠他避開要害,那道銀光還是如願滑過了他的頸項,直從咽上劃到了下巴。
疼痛傳來,他也瞧清了眼前情景,那纏在他右手的是一條淡黃色的披帛,披帛死絞著手腕,另一端更抓在一手芊芊素手之中,那方才劃過他脖頸的卻是一根銀簪,銀簪的主人此刻水眸微瞇正半跪在床榻上利眸盯著他。
迎上他的目光,她譏誚一笑,紅唇輕啟,道:「翼王殿下,本小姐銀簪的滋味如何?是不是比你探人香閨的滋味更好一些?」
她的聲音像她此刻人,冰冷無垠,早在君卿睿靠近閣樓時,旖灩便已經醒了過來,只是深知只有敵人靠近,近距離搏擊她才有取勝的把握,不然還沒靠近,別人的掌風便能將她拍風。她這才一直假裝睡覺罷了,君卿睿方才一進閨閣,她便從氣息上斷定了來人是誰。
作為最頂尖的殺手,她學過最短時間辨識記住一個人的方法,並且對見過之人能做到對其氣息聞之不忘,不同於楚青依身上的蘭香,也不同於司徒軒身上的淡淡藥香,更不同君卿洌身上的龍涎香,還有鳳帝修身上的清爽陽剛味兒,君卿睿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味。
知道來人是他,她便已動了殺機,只可恨她這樣必擊的一刺竟然叫他躲過了,君卿睿到底也非常人!
旖灩言罷,君卿睿卻咬了牙,脖頸上的楚痛提醒著他這個女人方纔的殺意,她是真的要殺了他,他方才甚至已經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若非他方才躲閃的快,此刻只怕已經倒在了血泊中。
她竟要殺他!
君卿睿簡直難以置信,他盯著她,額頭青筋暴出,雙眸幾乎燒成血紅,怒聲道:「你敢殺我!我是你的未婚夫!你該死的竟要殺了我!」
殺他又如何,這樣的男人本就該去尋盛旖灩陪罪!他既敢孤身前來,她為何不敢就此殺了他!
聞言,旖灩簡直都要笑出來了,她也確實挑起了唇,揚聲道:「未婚夫?翼王殿下此刻才說這話是不是太晚了些?」
君卿睿瞧著她面上顯而易見的譏笑,心裡一觸,眸光閃了下才開口,「即便以前我有行事不周全的地方,可如今你已當眾拂了我的顏面,難道還不能消氣?今後我會補償你的,你也該知道分寸,分寸過了只會適得其反!」
君卿睿這分明是以為她在欲擒故縱,知道分寸?呵呵,她會叫他知道什麼是她的分寸!
旖灩根本懶得和君卿睿這種自以為是的男人多說一句,扯著絲帛的手一個用力,半跪在床上的身子也跟著飛起,右足直踢君卿睿門面。
君卿睿沒想到兩人明明正說話,她竟說動手就動手,這一下躲避的何其狼狽,加之他右腕被禁錮,簡直是處處受制,他運足體內真氣衝擊那披帛,只她不知用什麼手法纏的結扣,披帛極緊,真氣竟都衝擊不裂。
旖灩就是怕君卿睿用真氣來震,這才未曾直接用手用扣他手腕,改用了披帛,繩索打結的方法她會一百多種,怎樣纏繞打結最為結實,受力如何,她心中清楚的很,此刻感受到扯著絲帛的手微麻,但絲帛卻完好無損,她不由勾唇一笑。
很好,這樣近距離搏擊,她倒要看看,是君卿睿厲害,還是她技高。
旖灩一腳踹出,被君卿睿躲開,她人已從床上一躍自君卿睿的肩頭跳到了他的身後,一手拽著他的右臂用力一扯,她貼著他的背脊,曲肘衝著他背上腎俞穴就是猛然一撞,這下君卿睿根本來不及躲開。
旖灩一肘撞上,他當即便悶哼一聲,旖灩一招得手立刻閃身,左腿側踢,再次攻向君卿睿的脖頸,心下卻惱恨。
這該死的身體,這樣的一肘倘使換了她以前的身體,不叫君卿睿腎傷外加斷上一兩根骨頭,她蘇意顏三個字倒著寫!
君卿睿察覺到旖灩的毫不留情,哪裡還敢分神,更因背上傳來的劇痛,怒火交加,也出手回擊,只是他一手被旖灩控制,加之旖灩一直鉗制著他,不允他躲離拔步床的範圍,因地方狹小,他伸展不開身體,連著數招,他竟一下也沒能擊到旖灩,相反是旖灩身影迅疾靈敏,不大一會子便叫君卿睿渾身掛綵。
君卿睿現在心裡是又怒又驚,既惱怒於旖灩的狠辣不留情,又驚訝於她這一身詭異莫測的功夫,除此,他的心裡更有許多陌生而複雜的情緒翻湧著,旖灩再度揚手用銀簪刺向他,他急怒攻心再次提起真氣,氣灌手腕,撕拉,披帛應聲碎裂成片。
旖灩因突然的失力,身子在空中太翻轉兩下,翻轉兩下,單膝跪在地上,君卿睿也趁機身影一縱出了拔步床。
旖灩抬眸,卻見君卿睿正站在三米開外用鷹梟一樣嗜血的眼睛盯著她,他身上那件冰藍錦袍已多處破裂,滲出血來,而她右手緊握著的銀簪,還在往地上淌血,旖灩唇角滑過不屑笑意站起身來,揚了揚手中簪子,笑著道:「翼王殿下,本小姐的分寸你可是瞧清楚了?」
君卿睿實在不明白為何一個前一刻還愛你愛到不顧尊嚴的女人下一刻便可如此狠心地要取你性命,他更不明白,為什麼此刻他竟該死的不肯放手了,瞧著眼前這個女人,他竟頭一次感受到上心,動心。
他竟對他拋棄的女人動了心,這是多麼可笑的事情。
他瞧著她,像是目光要穿透她,直看到她心裡去,然而從那張絕艷的面容上,他除了厭惡竟再看不到絲毫別樣的情緒,他的聲音幾乎是嘶啞的,「為什麼!」
旖灩見他神情激狂,豈能不明白他心中不甘!笑話,難道只允許男人甩女人,就不允許女人甩男人?!難道就活該他君卿睿作踐盛旖灩,她願意被作踐了便是欠了他君卿睿?
她再度譏笑,道:「什麼為什麼?王爺莫不是以為你送些東西,說兩句無關痛癢的話,本小姐便該感恩戴德,癡心不悔吧?笑話,就像那個被撕碎隨風而去,再難尋到的荷包一樣,失去的東西,破碎的東西想要再挽回,再彌補,早幹什麼去了!」
君卿睿聞言,面上神情一凝,眼前閃過那日遊湖時盛旖灩緊緊抓著荷包被幾個舞孃爭搶,後被擠下河水的情景,想到以前的漠視,再瞧眼前的一身冷意的旖灩,他雙拳握了握,心裡卻因她的控訴而好受了一些。
她有怨,這是不是說明她還是在意於他?就是以前傷透了心,這才會如此決絕狠心?
他想著語氣突然軟了起來,沉聲道:「灩兒,我們不能好好說話嗎?你殺不了我的,且你真殺了我,便不怕盛家滿門抄斬嗎?」
旖灩聽他半句誘惑綿軟,半句威逼肅冷,怒極反笑,更差點沒被他那聲噁心稱呼弄的嘔吐,水眸盯著他,她不屑地道:「我將你殺了,屍身拖去東宮,我想太子殿下會很樂意替我解除後患的。」
她既敢殺他,便是想到了退路,他今日孤身前來,這樣的機會只怕以後尋都尋不到呢。
旖灩這話言罷,君卿睿血眸猛然一沉,迅速翻湧出陰厲的浪潮來,他手掌運氣抓向旖灩,腳下也飛速向她逼近。
旖灩見他來勢洶洶,不敢硬抗,本能後退一下,膝蓋抵住了床榻,只這眨眼功夫掌風已到,她仰身躲開,掌風卻錯身而去,君卿睿虛晃一招,一手扣向旖灩肩臂,卻是想要先控制住她。
旖灩一驚,心念急轉,眼見避無可避,卻突聞一聲清潤罵聲傳來。
「君卿睿,對女人動手便算了,竟還對一個不會內力的女人使出八分功力,你羞也不羞!即要顯擺你那內功修為,便先接爺一招!」
這聲音未落,一道凌冽的掌風已鋪天蓋地捲向君卿睿的後背,這掌風來的太快,使得君卿睿不得不收回扣向旖灩的手,迅速回身運起一掌相抗,兩道掌風相撞,拔步床猶若被勁風吹過,一旁羊角燈光噹一聲砸落,而旖灩也被這力道帶地倒在了床榻上,接著赤金鳳頭勾掛著的帳幔被風吹落下來,瞬間將她擋了個嚴實。
隔著紗幔,旖灩瞧見一道白影掠窗而過,若煙似雲,落定在屋中。隨即,床前站著的君卿睿身影一晃,抬臂撫了下床架這才不至倒下。而他身上那件冰藍錦袍,原本便被她劃拉了數刀,此刻被鳳帝修掌風一吹,破破爛爛掛在身上,露出不少肌膚來,嘖嘖,那模樣……
旖灩正瞧著,外頭卻傳來鳳帝修惱怒的聲音。
「女人!你在瞧哪裡!」
這聲音,分明攜著火氣呢,旖灩轉眸,即便隔著幔帳也能感受到鳳帝修猶若實質,威壓沉沉的目光。她挑了挑唇,聲音愉悅,仿若清晨竹林間的鳥鳴,「在看堂堂中紫國的藝王唄……街頭賣藝的藝。」
外頭鳳帝修聽到旖灩的話剛瞇了眼,便聽到女人好心的解釋,藝王……街頭賣藝的藝……
這女人……嘴巴還能再毒一點,眼神還能再准一點,形容還能再貼切一點……她還能再叫他動心一點嗎!
鳳帝修瞇起的雙眼因旖灩後句話和君卿睿身上明顯的劃傷刺傷而彎的更厲害了,只眼眸卻似水柔情,漾起層層瀲灩波光,若春日被風撩動的碧湖。
他笑著依眸瞧向君卿睿,此刻君卿睿這一身狼狽裝束,可不就像是街頭百般搞怪邋遢的藝人嘛!
「哦……看藝王啊,呵呵,灩灩想看賣藝雜耍,爺改明兒帶你去福生街瞧去,那裡的藝人明的多,人家靠技術博看客,從來不靠賣肉搞怪。」
鳳帝修這是說君卿睿連街頭藝人都不如,還說君卿睿靠賣皮肉博看客,這是將他和伶人等淪為一流了,這人的嘴啊,也不是一般的毒!
旖灩配合地噗嗤一笑,那邊君卿睿卻早已面色鐵青,渾身筋骨暴起。
君卿睿乃是皇后愛子,中宮所出,中紫國即便只是小國,但他不能影響他生而便是天子之嬌的事實,他從小到大,性格狂妄,只有他羞辱別人,何曾被別人羞辱欺壓過,只有他不給別人尊嚴,哪有別人肆意踐踏於他?!
他此刻早已分不清心中是不清心中是何感受,恥辱憤恨等等感情濃烈翻湧卻似又已麻木,使得他只能那麼僵直地立著,無法移動,也說不出話來。
他從來沒像現在一樣恥辱到恨不能消失的地步過,聽著身後那女子聲音悅耳地譏笑於他,聽著她和眼前男子一言一語將他逼至此境,他心裡恨的同時,竟在想,原來遭受他人羞辱竟是此種滋味,當初她癡癡追在他身後,每每被肆意嘲弄取笑,是否也是這種感覺,這樣難受。
這樣的滋味,他嘗試一次便再不願忍受第二次,而她又是如何在一次次地受辱後依舊年復一年地癡纏著他的?!
這個想法入心,他僵直的身子又硬了幾分,只是捏著的雙拳卻漸漸鬆了開來,手心兩道血痕觸目驚心,他盯著鳳帝修,陡然開口,聲音沉冷,「我中紫國敬邪醫谷懸壺濟世,可狄谷主卻未免太狂妄了些吧!」
鳳帝修聞言挑眉,懶懶地道:「狂妄?本谷主如何狂妄了?就因為本谷主在中紫國的京城軒轅城中傷了翼王殿下,這便算狂妄?呵呵,翼王是不是太輸不起了些?技不如人便要認,反說別人狂妄可不好。這天下誰人不知本谷主最是謙遜知禮,與人為善。」
君卿睿越是一本正經,氣恨惱怒,鳳帝修便越是風輕雲淡,蠻不在乎。鳳帝修如此對君卿睿分明便是不屑之極的,君卿睿聞言而額角跳著的青筋又暴起了兩分,咬牙一瞬,他才漸鬆牙關,道:「本王未婚妻的閨房,狄谷主就這樣闖入,卻不知狄谷主所言謙遜知禮,與人為善表現在哪裡?」
鳳帝修聞言雙眸一瞇,幽深的鳳眸中一時猶若碎冰,射出無數利芒來盯向君卿睿,道:「未婚妻?翼王若找未婚妻,只怕是摸錯了地方。翼王的未婚妻蕭姑娘這會子還不知在哪裡躲藏逃命呢,翼王還是趕緊去找找吧,萬一落到了煙花之地,嘖嘖,想必會有不少人願意提前嘗嘗未來翼王妃的滋味呢。」
旖灩坐在拔步床上,聽著君卿睿和鳳帝修一言一語地針鋒相對,見君卿睿那站著的身體筆直像一根釘子般就那樣死死釘在了那裡,又聞他雙手骨節捏的咯咯作響,她暗自揚了下眉,唇角挑起。
君卿睿在大婚當日跑去蕭府要迎娶蕭靨兒,他的未婚妻自然便是蕭靨兒,和她何干!
鳳帝修這話雖毒倒也沒冤枉了他君卿睿,這君卿睿和鳳帝修鬥嘴,不被氣死才怪。
似不樂意旖灩冷眼看戲,外頭鳳帝修身影一移在八仙桌前坐下,自倒了一杯水,如玉手指把玩著杯盞,道:「這是本谷主女人的閨房,翼王再不給本谷主滾出去便休怪本谷主不客氣!」鳳帝修說罷,眸光一轉瞧向旖灩,又問,「灩灩說是不是?」
旖灩察覺到他的目光,隨口應道:「自然是,狄谷主要對誰不客氣難道還要思量再三不成?」
旖灩聲音剛落,鳳帝修便雙眸驀然盛亮地盯向了她,道:「灩灩終於承認是本谷主的女人了,我心甚悅!」
旖灩一愣,這才恍惚過來,他方才問話頭一句說這是他女人的閨房,而她回答自然是,可她回的是他後一句話,哪裡是前一句,知鳳帝修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旖灩輕哼了一聲轉過了頭。
君卿睿見鳳帝修和旖灩竟當著他的面打情罵俏,恨得雙拳驟然凝力,鳳帝修卻淡淡瞥向他,道:「怎麼?翼王府的暗衛一到,翼王就打算以多欺少,蠻不講理地對本谷動手了嗎?」
聽聞鳳帝修的話,旖灩眉目間銳色一閃,她凝神感受,果然察覺到了不少正在靠近閣樓的氣息,她神情先是一凌,接著卻又懶洋洋地依在了大引枕上。
君卿睿的人來了又如何,此刻君卿睿要是將她怎樣了,他自己也要被世人的唾沫淹死,還有他這一身的傷,倘若他丟得起人,大可從正門出去進宮告狀,只是若如此,君卿睿以後也別想出門見人了。
今日,君卿睿這虧是吃定了!
旖灩想著悠然躺下,君卿睿顯然也明白留在這裡也是徒勞,有鳳帝修在他根本不可能再有機會靠近旖灩,和她說話,而邪醫谷……起碼憑借他如今能耐還是碰不得的,他銀牙再度咬緊,又瞇著眼回頭望了眼隱在床幔後的旖灩一眼,二話未再多留,身影一閃離開了閣樓。
很快,外頭靠近閣樓的那些氣息皆退了下去,無聲無息,仿似方纔的殺機暗伏都只是幻象一般。
君卿睿走後,屋中卻依舊殘留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大理石的地面上斑斑點點,有血跡灑落。鳳帝修身影一閃,廣袖不知一揮往地上灑了什麼,藥粉落地,血跡消弭不見,一股清的梅香在屋中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