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七章僧與帝(三)
夏侯蘭!
當董俷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身體一下子繃緊了。
自從知道夏侯蘭的死訊,又聽了賈詡的猜測以後,董俷一直都記在心裡……那是一個他不願意去想的人,也是他最不希望聽的名字。私心裡,董俷寧願相信,夏侯蘭是『自殺』而非他殺。
可是沒想到,會在這大恩佛寺中遇到夏侯蘭的奴僕。
在那夏侯曼出現的一剎那,董俷清楚的看到,僧人的臉色刷的一下子慘白,不見半分血色。
看夏侯曼的樣子,應該是受了苦楚。
按道理說,如果夏侯蘭真的是『自殺』的話,憑著他和圖澄等人的關係,大恩佛寺為何如此對待夏侯蘭的人呢?難道說,這裡面真的有他不願意,也不想去面對的陰謀嗎?
看了一眼僧人,董俷沉聲道:「把這傢伙押回府中……你先不要說話,等我回去自會詢問。」
夏侯曼是條硬漢,雖然身上受了重傷,可是卻推開巨魔士,不願意讓人攙扶。
董俷暗自點頭,翻身上馬。
「主公,山門外,有長安令率領衛軍阻攔。」
「衛軍?」
這是一個董俷未曾聽聞過的名字,不由得一怔,「衛軍是什麼東西?長安令為何要阻攔於我?」
一邊問,董俷策馬出了山門。
就見山門外,有大約八百士卒,全副武裝的侯立。為首的是一名文士,年紀大約在四旬左右,生的風度翩翩,儀表不凡。看到董俷策馬出來,這文士上前一步,攔住了董俷的去路。
「長安令劉先,見過大都督!」
我不認識這個人啊?而且在董俷的記憶中,長安令另有其人,絕不是眼前這個名叫劉先的文士。
不過,人家客客氣氣,他也不好擺譜。
下了馬,沉聲問道:「劉先,你為何在此?又阻擋住我的去路?」
「下官聽聞有人在大恩佛寺殺人,故而前來查看。」
董俷細目一瞇,兩道橫眉連在了一起。聽說有人在大恩佛寺殺人,所以過來看看?只是看看,用得著帶這麼多的人馬?而且,董俷相信,如今長安城上下,恐怕都已經知道他回來的消息。
這個長安令,不簡單啊!
「我聽說大恩佛寺中,有邪徒傳教,效仿太平道張角之事,故而前來……你所說的殺人者,就是我!」
董俷神色淡然,沉聲回答。
劉先卻流露出啞然之色,「原來是這樣……」
突然間,臉上變色,喝道:「劉先為長安令,根據漢律,長安城內大小事務,皆有下官處置。不管大恩佛寺是否是效仿太平道邪教,大都督都應該先通知下官,而後再由下官處置。然則大都督擅自處理此事,更在這佛門聖地中大開殺戒……於律法不容,請大都督隨下官走一趟吧。」
哈……
董俷不由得啞然失笑。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啊!
我不過離開長安兩年,不想這長安城中,卻出了這樣的極品?
董俷取下了頭盔,卻聽得四周傳來一片嘩然。他冷冷道:「若我不隨你回去,你又要如何?」
「那麼,就休怪下官得罪!」
劉先說著話,舉起手來。身後的士卒猛然上前一步,一桿桿長槍閃爍寒光,遙指住了董俷。
「大膽!」
韓德孟坦一聲怒吼,二百巨魔士呼的搶在董俷身前,抽出漢安刀,刀光閃閃,殺氣逼人。
剎那間,這大恩佛寺門外,鴉雀無聲。
劉先厲聲喝道:「大都督一口一個遵從漢律,如今卻要下官難做,又如何令天下人臣服?」
這句話問的非常巧妙,隱含殺機。
要知道,如果劉先說的不是天下『人』,而是天下英雄,那就能說的過去。董俷以勇武而聞名,天下英雄敬服也是正常。可這個『人』,卻包涵了天下黎民百姓,若董俷回答的錯誤,那問題可就大發了……
好在,董俷已經不是當年從涼州剛到雒陽是的菜鳥。
雖然說他性子沒多大的改變,可是在雒陽那五六年的磨練,讓他格外的小心。
一下子就聽出了劉先這話語中的陷阱,冷笑一聲道:「我可沒有想過讓天下人臣服。天下人臣服的,只有當今聖上,我不過是聖上的臣子,安敢說讓天下人臣服?劉大人,你太高看我了。」
不過,雖然可以反擊劉先的語病,卻也不能反駁劉先口中的律法。
法正似乎疏忽了!
看起來這長安令劉先,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啊。
法正說過,在過去的一年當中,有不少人來到了長安,其中不泛有漢室宗親。其中有一些人被委派為官,這劉先想必就是其中之一。可是,為什麼沒有人通知過他,甚至連提醒都沒有?
是失職,還是有別的原因?
董俷在剎那間,腦海中閃過了許多念頭。
而後心中一聲冷笑:管你是甚,我倒要看看,你們能玩兒出什麼樣的花招。
剛要開口,突然間馬掛鑾鈴聲響,緊跟著馬蹄聲陣陣,由遠而近的傳來。一隊騎軍從啟夏門大街拐入了進昌坊中,為首是兩員女將,生的貌美如花,只是粉靨寒霜,一臉的殺氣。
在她二人身後,又有百餘名女兵。
赫然正是董綠和任紅昌。
距離尚遠,董綠一聲厲喝:「誰敢動我相公,就先問問我手中的大槍。」
莫小看了這些女兵,長安人皆知,董府之中藏盡精兵。就算是那些帶有殘跡的奴僕,也能以一當十。至於董府女兵,源自於鸞衛營,是最早一批鸞衛女兵,更經歷過雍水畔的血戰。
這些女兵平日裡是不會出頭。
可是一旦出手的話,那絕對是毫不留情。
清一色的軟甲長槍,雖然只有百餘騎,卻絲毫不遜色於那些衛軍。剎那間,就抵達山門外。
董綠和任紅昌,今日本來是陪著蔡琰和黃月英去長安郊外,看灞橋的風景。
董朔出事後,李逵奉命前來報信。雖然董朔是蔡琰的兒子,可是在董綠和任紅昌看來,卻無甚區別。聞聽董朔受傷,董綠和任紅昌勃然大怒。回府之後,立刻點起兵馬,殺將過來。
女兵一出現,令原本就緊張的氣氛,變得火藥味更濃。
董俷卻突然間笑了……
「綠兒,紅昌,不許無禮……劉大人說的不錯,正人必先正己。我隨是大都督,卻不能違背了律法。劉大人,我隨你去府衙。呵呵,只是我的這些部曲不過是看熱鬧,與此事無關。」
「不對,大人……他們人人都有份!」
僧人突然間開口,令劉先一怔,「大都督,此為何人?」
「哦,不過是大恩佛寺的邪徒,我正要帶回去審問。」
「既是邪徒,理應由下官處置。還請大人將這邪徒交給下官,一併帶回府衙中審問才是。」
董俷心中,殺機湧動。
劉先梗著脖子,凝視董俷,毫不退讓。
許久之後,董俷大笑三聲,「既然大人說了這話,我就將這邪徒交給大人。不過,若出了差池,就休怪我翻臉無情。」
「此乃下官之事,大都督還是先隨我回衙門吧。」
正說到這話時,遠處又傳來了馬蹄聲。
一個中年黃門趕了過來,跳下馬,手捧一卷錦帛,大聲道:「皇上有旨,請大都督速去見駕。」
這可真的是熱鬧的一天啊!
董俷忙回道:「臣遵旨!」
說完,也不理睬劉先,翻身上馬。
「你們先回家去吧!」
看似是向董綠二人交代,可是眼角的餘光一掃董鐵。董鐵心領神會,輕輕的點了點頭。
過去一拳把那僧人打昏過去,扔在了劉先的面前,冷聲道:「劉大人,人已交出,還請保重。」
說完,簇擁著董綠和任紅昌,把夏侯曼掩護在其中,朝著大都督府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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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謙,皇上怎知道我回來了?」
「大都督今天一出門兒,就有人看到了……皇上聽說大都督回來了之後,還非常的開心呢。」
開心嗎?
只怕是不見得吧。
董俷不再詢問,卻思忖著長安目前的狀況。
看起來,這兩年的時間裡,長安的變化的確是不少啊……一群不知死活的東西,想要跳出來嗎?
哈,如此甚好,卻要看看他們能玩兒出什麼花招。
董俷心裡面一點都不擔心。
他相信,不論長安如何的變化,始終都控制在他的手中。因為在他的手裡,還有一張王牌。
漢帝劉辨,在柏梁台參佛。
說起這柏梁台來,卻有一番來歷。
據說西漢時漢武帝好神仙,修建了柏梁台,有設銅柱,高二十丈,大七圍,上有仙人墩承露,名為承露盤。取無根之水與玉屑和之後飲下,能長生不老……柏梁銅柱,是柏梁台的標誌。
有意思的是,劉辨作為漢武帝的後人,並不好神仙。
也不會飲用什麼無根之水,卻選中了柏梁台為他參佛之地。也許這裡,真的可以和神靈溝通吧。
三國演義中,第105回曾提到了這柏梁台銅柱。
魏明帝命人拆毀了這柏梁台銅柱,取走承露盤……不知道今世這柏梁台的銅柱,能否保全?
董俷走進柏梁台中,就見這宮殿宛如大雄寶殿。
正對大門,擺放著一尊佛像。劉辨背對著董俷,跌坐於佛像前,正在煞有其事的念誦經文。
除劉辨之外,宮殿中再無旁人。
董俷靜靜的站立在宮殿門口,看著劉辨瘦削的背影,這心裡面卻不由得生出了難言的感慨。
如果不是他,劉辨許早就死了吧!
董俷的腦海中,浮現出第一次見到劉辨時的情形,一時間過往所經歷的種種,浮現在腦海中。
劉辨卻停止了誦經,緩緩站起,轉過身來。
兩年不見,劉辨的身上多了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出來的味道。董俷說不好那是什麼感覺。
寶相莊嚴嗎?
也許吧……
不過如今的劉辨,氣度沉穩,頗有得道高僧的風範。
「董卿,你來了!」
「臣,董俷,叩見皇上。」
劉辨攔住了董俷,輕聲道:「董卿,你又何必與朕如此?朕還以為,你要過兩天回來,沒想到……」
語氣一如當年般的輕柔,還有些怯生生的味道。
董俷回答:「臣已經回來些日子,只是想到許久未和家人團聚,所以也就沒聲張,還請皇上恕罪。」
「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劉辨的語氣很空靈,頗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董卿,朕聽說……你今天殺人了?」
「是!」
董俷當下把事情的緣由講述了一遍。卻發現劉辨的表情,看上去非常的錯愕。
「竟有這樣的事情?」
劉辨輕聲道:「朕只聽說有善居士出錢興建佛寺,卻沒有想到……董卿,朕說朕並不知道此事,你信嗎?」
董俷毫不猶豫的回答:「臣相信。」
劉辨的臉上,浮起了快活的笑容,「大恩佛寺的事情,是他們咎由自取。確是圖澄他們……朕只同意修建了清涼寺,其他的佛寺,與朕皆無關係……董卿,其實佛法……還是好的。」
「臣知道!」
「此次大恩佛寺的事情,倒是給朕提了醒。當年先皇曾設白馬寺為天下佛徒之管理機構,但是從永初三年開始,白馬寺就名存實亡。佛法……不是太平道,也有他存在的道理。董卿,朕要請你設立如當年白馬寺一般的機構,管理天下佛徒。不知道董卿你是否願意接受呢?」
董俷不清楚,劉辨究竟是打得什麼主意。
躬身道:「臣當盡力而為。」
「這件事就這樣吧……還有,董卿你不在長安的時候,許多宗室前來投奔。朕挑選著安排了一些人,希望不會攪亂了董卿的安排。」
「自然不會!」
兩人不再說話,沉默了下來。
大殿中的氣氛突然間變得非常古怪……
許久之後,劉辨輕聲道:「董卿,你知道嗎?其實朕非常懷念,當初在雒陽,在臨涇的日子。」
「啊?」
劉辨一笑,「至少那個時候,朕和董卿很貼心……不似現在,我們之間總似相互的防範著。朕不聰慧,少時也少有人與朕交談……母后雖疼愛朕,可是……董卿,你知不知,在朕的心中,總是把董卿你當作兄長一般。董卿你也像兄長一樣的保護朕……朕那時候,很開心。」
董俷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在柏梁台參佛以來,我終於明白武皇帝為何會喜好神仙之事。非只為了長生不老,這天下事紛紛擾擾,人與人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以神仙事為寄托,想必也是為了心中的安寧吧。」
這一番話出口之後,董俷不得不重新認識劉辨了!
這,真的是那個懦弱昏庸的皇帝嗎?忽而如得道高僧,忽而若睿智明君……究竟哪一個,才是他呢?
「其實,朕今天找董卿你過來,只是想說說話。夏侯一走,朕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劉辨說到這裡,驀地笑了,「若董卿以後沒事兒,就來柏梁台上,陪朕一起說說話吧。就像當年在臨涇一樣……另外,再過些日子,是我皇弟協的生日,煩勞董卿代我,送一份禮物吧。」
「臣,遵命!」
劉辨如今說話的方式,若天馬行空。
董俷只覺得是心驚肉跳,有點跟不上劉辨的思路。
片刻之後,董俷請辭離去。
在出了大殿之門的一剎那,卻聽到劉辨輕聲的低吟:「北斗斟美酒,勸龍各一觴……董卿,若你為北斗,所勸的,是朕嗎?」
董俷的心裡,不由得一顫。
這句話的引申之意是說:董卿,你還能把我當成你當年關愛,保護的人嗎?
轉過身,董俷一揖到地,輕聲道:「俷,永不負萬歲!」
這一句話,在十二年前,雒陽永安宮中,董俷曾經對劉辨說過。當日所說的是:俷,永不負大王。而今日,當年的弘農王,已經成為天子。董俷在這一刻,卻是真的下定了決心。
說完,大步離去。
在邁出大殿宮門的一剎那,耳邊響起了劉辨清幽的話語:「董卿,朕……也永不負董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