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山腳下原來的茂密的葦林早已消失。吉普穿過低矮稀疏,青黃錯雜的旱葦地,爬上黑石山下的緩坡。
楊克問:你還記得小狼的狼洞嗎?
陳陣口氣肯定地說:學生怎麼會忘記老師的家門呢?我會在離老洞最近的坡底下停下來的,上面一段路還得步行,必須步行。
吉普慢慢前行,距小狼的出生地越來越近,陳陣的心沉重緊張起來,他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像一個老戰犯正在去一個陵墓謝罪,那個陵墓裡埋葬的就是被他斷送性命的七條蒙古草原狼:五條小狼崽還沒有睜眼和斷奶,一條才剛剛學會跑步,還有一條小狼竟被他用老虎鉗剪斷了狼牙,用鐵鏈剝奪了短短一生的自由,還親手將它砸死。天性自由,又越來越尊崇自由的陳陣,簡直無法面對他年輕時期的那些血淋淋罪行。他有時甚至憎惡自己的研究成果,正是他的好奇心和研究癖才斷送了那七條小狼的快樂與自由,他的書稿是蘸著七條可愛的小狼的鮮血寫出來的,那可是具有白狼王高貴血統的一群狼啊……20多年來,他的內心深處常常受著這筆血債的深深譴責和折磨。他也越來越能理解那些殺過狼的草原人,為什麼在生命的最後都會心甘情願地把自己身體交還給狼群,那不僅僅是為了靈魂升天,也不僅僅為了是「吃肉還肉」,可能其中還含著償債的深深的愧疚,還有對草原狼深深的愛……可是草原再也沒有天葬場了。
20多年來,可敬可佩,可愛可憐的小狼,經常出現在他的夢裡和思緒裡,然而,小狼卻從來不曾咬過他,報復過他,甚至連要咬他的心思都沒有。小狼總是笑呵呵地跑到他的跟前,抱他的小腿,蹭他的膝蓋,而且還經常舔他的手,舔他的下巴。有一次,陳陣在夢裡,他躺在草地上,突然驚醒,小狼就臥在他的頭旁,他下意識的用手摀住了自己的咽喉,可是小狼看到他醒來,卻就地打滾,把自己的肚皮朝天亮出來,讓他給它撓癢癢……在20多年的無數夢境中,小狼始終以德報怨,始終像他的一個可愛的孩子那樣跑來與他親熱……使他感到不解的是,小狼不僅不恨他,不向他皺鼻齜牙,咆哮威脅,而且還對他頻頻表示狼的友情愛意,狼眼裡的愛,在人群裡永遠見不到,草原狼的愛意是那麼古老荒涼,溫柔天真……
楊克見到這面碎石亂草荒坡,好像也記起二十七八年前那場殘忍的滅門惡行。他眼裡露出深深的內疚和自責。
吉普在山坡上停下,陳陣指了指前面不遠的一片平地說:那就是小狼崽們臨時藏身洞的地方,是我把它們挖出來的,主犯確實是我,你說得沒錯。我離開額侖的時候就塌平了。現在一點痕跡也看不出來了。咱們就從這兒往老洞走吧。兩人下了車,陳陣背上挎包,領著楊克向那個山包慢慢走去。
走上山坡,原來長滿刺草荊棘高草棵子,陰森隱蔽的亂崗,此時已成一片禿坡,坡下也沒有茂密的葦子青紗帳作掩護了。又走了幾十米,百年老洞赫然袒露在兩人的視線裡,老洞似乎比以前更大,遠看像陝北黃土高坡的一個廢棄的窯洞。陳陣屏著呼吸快步走去,走到洞前,發現老洞並沒有變大,只是由於老洞失去了高草的遮擋才顯得比從前大。連年的乾旱使洞形基本保持原樣,只是洞口底上落了不少碎石碎土。陳陣走到洞旁,跪下身,趴到洞口往裡看,洞道已被地滾草,荊棘棵子填了一大半。他從挎包裡掏手電往裡面照了照,洞道的拐彎處已幾乎被土石黃沙亂草堵死。陳陣失落地坐到洞前的平台上,怔怔地望著老洞。
楊克也用手電仔細看了看洞道,說:沒錯!就是這個洞!你就是從這個洞鑽進去的。那會兒,我在外面真是嚇得兩頭害怕,又怕你在裡面碰見母狼,又怕外面的狼跟我玩命……咱倆當時真是吃了豹子膽了。說實話,你還真有一股狼的鑽勁,你的理論確實是真正深入草原腹地,深入狼洞裡得來的……
楊克又彎下身衝著老洞呼喊:小狼!小狼!開飯嘍!陳陣和我來看你啦!楊克就像在新草場對著小狼自己挖的狼洞叫小狼出來吃飯一樣。然而小狼再也不會從狼洞裡瘋了似地竄出來了……
陳陣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土,又蹲下身,一根一根地拔掉平台上的碎草,然後從挎包裡拿出七根北京火腿腸,恭恭敬敬地放在平台上。又從挎包裡拿出七束香,插在平台上點燃。再掏出一扁瓶畢利格老人喜歡的北京「二鍋頭」酒,祭灑在老洞平台上和四周的沙草地上。然後,兩人都伸出雙臂,手掌朝天,仰望騰格裡,隨著裊裊上升的青煙,去追尋小狼和畢利格老阿爸的靈魂……
陳陣真想大聲呼喊,小狼!小狼!阿爸!阿爸!我來看你們了……然而,他不敢喊,他不配喊。他也不敢驚擾他們的靈魂,唯恐他們睜開眼睛看到下面如此干黃破敗的「草原」。
騰格裡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