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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56章 文 / 姜戎

    第56章

    一場春雨過後,接羔營盤附近的山坡草甸,在溫熱的陽光下,瀰散著濃濃的臭氣。在漫長冬季凍斃的弱畜,被狼群咬死肢解吃剩的牲畜都在腐爛,黑色的屍液和血水流入草地。倒伏的秋草枯莖敗葉滲出黃黑色的腐水,遍地的羊糞牛糞、狗糞狼糞、兔糞鼠糞也滲出棕黑的糞水浸潤著草原。

    陳陣絲毫沒有被草原陽春的臭氣敗壞了自己的興致,古老的草原需要臭水。人畜一冬的排泄物、人與狼殘酷戰爭留下的腐肉、臭血和碎骨,給薄薄的草皮添加了一層寶貴的腐殖質,有機質和鈣磷質。烏力吉說,城裡下來視察的幹部和詩人都喜歡聞草原春天的花香,可我最愛聞草原春天的臭氣。一隻羊一年拉屎撒尿差不多有1500斤,撒到草地上,能長多少草。「牛糞冷,馬糞熱,羊糞能頂兩年力」。要是載畜量控制得好,牛羊不會毀草場,還能養草場。從前部落的好頭人還能把沙草場養成肥草場吶。

    春天的額侖草場水肥充足,血沃草原,勁草瘋長。連續半個多月的暖日,綠草已覆蓋了陳腐的舊草。草甸草坡全綠了。春草春花的根莖也在肥土中穿插伸展,把草原薄薄的土層加密加固,使草下的沙漠和戈壁永無翻身之日。陳陣騎著畢利格老人的大黃馬輕快地小跑,一路欣賞著新綠的草原,他感到廣袤的草原舞台上,人與狼殘酷的競爭,最後都能轉化為對草原母親的脈脈溫情。

    母羊的乳房鼓了,羊羔的毛色白了,牛的吼聲底氣足了,馬的厚毛開始脫了。草原的牲畜都由於牧草及時返青而熬出了頭。額侖草原又遇上了一個難得的豐收年。這年早春寒流雖然凍死不少羊羔,可大隊的接羔成活率卻有可能超過百分之一百零一。誰也沒想到這年一胎下雙羔的母羊出奇地多,每群羊至少增加了一千多隻羊羔,原來還算富餘的草場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

    羊羔激增,額侖寶力格牧場原有的四季草場眼看就要超載。如果為了維持草場與載畜量的平衡而大批出售或上交牲畜,牧場將完不成上級下達的數量死任務。隊裡幾次開會商議,烏力吉認為惟一的出路,就是在牧場境內開闢新草場。

    陳陣跟隨烏力吉和畢利格老人去實地考察新草場。老人特地把自己的一匹又快又有長勁的好馬給他騎。烏力吉背著半自動步槍,畢利格老人帶上了巴勒,陳陣則帶上了二郎,讓黃黃留著看家。遊獵遊牧民族但凡出遠門,都不會忘記攜帶武器和獵狗。兩條猛犬獵興十足,一路上東聞西看,跑得很輕鬆,和陳陣一樣愉快。老人笑道:羊倌和看羊狗被羊群拴住了一個多月,都憋悶壞了。陳陣說:謝謝阿爸帶我出來散散心。老人說:我也怕你總看書看壞了眼睛。

    在場部東北部的盡頭,有一片方圓七八十里的荒山,據烏力吉說那片荒山自古以來還未有過人煙,那裡的草原肥沃,有小河有大水泡子,山草瘋長一米多高,年年積下的陳草一尺多厚。水多草厚,那裡的蚊子也就多得嚇人,一到夏秋,蚊子多得能吃牛。上了山一腳踩下去陳草團裡,能轟出成千上萬的蚊子,像踩了地雷一樣可怕。那片山人畜都害怕,誰也不敢進去,陳草太厚,每年長出的新草就得拚命竄高,才能見著陽光,新草長得又細又長,牲畜不愛吃,吃了也不上膘。

    作為老場長的烏力吉,一直都想開闢這片草場,他早就料到在重數量不重質量的政策下,額侖草場早晚要超載。許多年來他一直惦念著那片荒山,盼望來一場秋季野火,徹底燒掉那裡的腐草,然後在來年春天,再驅趕一個大隊的牲畜進場,用千千萬萬的馬蹄牛蹄羊蹄踩實松土,吃掉新草,控制草的長勢。那樣的話,地實了,土肥了,草矮了,蚊子也就少了。再過幾年,那片荒山就能改造成優良的夏季草場,為全場牲畜增加整整一季的草場,然後把原來的夏季草場改為春秋季草場。裡外裡算下來,牧場的牲畜可以增加一倍多,草場還不超載。

    前幾年野火多次光顧額侖草原,可惜的是沒有一次燒到那兒。直到去年秋末,才有一場大火燒過了那片荒山,後來又下了雨,荒山黑得流油。烏力吉終於決心實施他的計劃,他得到了包順貴的全力支持,但是卻遭到了多數牧民的反對,誰都怕那裡的蚊子。烏力吉只好請畢利格老友幫忙,請他一同去荒山實地考察,只要畢利格老人認可,就可以讓老人帶二大隊進駐新草場。

    三人穿過鄰隊的冬季草場,陳陣感到馬蹄拖沓起來,他低頭一看,發現這裡的秋草依然茂密,足有四指高。陳陣問烏力吉:您總說草場不夠,您看,羊群馬群刨吃了一冬天了,草場還剩下這麼多的草呢。

    烏力吉低頭看了看說:這些都是草茬,草茬太硬,牲畜咬不斷,再啃就得使勁,一用勁就把草根拔出來了。草茬又沒有營養,牲畜吃了也不長膘,吃到這個份上就不能再啃了,再啃,草場准退化……內地漢人生得太多了,全國都缺肉,缺油水,全國都跟內蒙要牛羊肉。可是,一噸牛羊肉是用七八十噸草換來的,內地一個勁地來要肉,實際上就是跟草原要草啊,再要下去,就要了草原的命。上面又給咱們牧場壓下了指標,東南邊的幾個旗都快壓成沙地了……

    陳陣說:我覺得搞牧業要比搞農業難多了。

    烏力吉說:我也真怕把這片草原搞成沙地。草原太薄太虛,怕的東西太多:怕踩、怕啃、怕旱、怕山羊、怕馬群、怕蝗蟲、怕老鼠、怕野兔、怕獺子、怕黃羊、怕農民、怕開墾、怕人多、怕人太貪心、怕草場超載,最怕的是不懂草原的人來管草原……

    畢利格點頭說:草原是大命,可它的命比人的眼皮子還薄,草皮一破,草原就瞎了,黃沙刮起來可比白毛風還厲害。草原完了,牛羊馬,狼和人的小命都得完,連長城,北京城也保不住啊。

    烏力吉憂心忡忡地說:從前,我隔幾年都要去呼和浩特開會,那邊的草場退化得更厲害,西邊幾百里長城已經讓沙給埋了。上面再給東邊草原壓任務的話,東邊的長城真就危險了。聽說,國外的政府,管理草原都有嚴格的法律,什麼樣的草場只能放什麼樣的牲畜,連一公頃草場放多少頭牲畜都定得死死的,誰敢超載就狠罰狠判。但那也只能保護剩下的草原不再退化,以前退化的草原就很難恢復了。等到草原變成了沙漠以後人才開始懂草原,到那時就太晚了。

    畢利格說:人心太貪,外行太多,跟這些笨羊蠢人說一百條理也沒用。還是騰格裡明白,對付那些蠢人貪人還得用狼,讓狼來管載畜量,才能保住草原。

    烏力吉搖頭說:騰格裡的老法子不管用了,現在衛星都上了天,上面真想消滅狼也費不了多大事。

    陳陣心裡像堵滿黃沙。他說:我已經有好幾夜沒聽到狼嗥狗叫了。阿爸,您把狼打怕了,它們不敢來了。草原一沒狼,就像哪兒不對勁似的。

    老人說:打了30多條,也就合四五窩狼崽的數,額侖的狼還多著。狼不是打怕了才不來了,這個月份,它們去忙別的事了。

    陳陣頓時提起了精神問:狼又玩什麼花樣呢?

    老人指了指遠處的一片山丘說:跟我上那邊去看看。然後,給了陳陣的馬一鞭子,又說:快跑起來,春天要讓馬多出汗,汗出多了,脫毛快,上膘也快。

    三匹馬像三匹賽馬向山丘狂奔,馬蹄刨起無數塊帶草根的泥土,千百根嫩草被踏斷,染綠了馬蹄。好在這條道幾個月內不會再有馬來。陳陣跑在最後,他開始意識到『草原怕馬群』這句話的份量,蒙古人真是生活在矛盾的漩渦裡。

    三匹馬登上了坡頂,到處都響著「笛笛」,「嘎嘎」的旱獺的叫聲。旱獺是原始草原的常見動物,在額侖草原近一半的山坡都有獺洞和獺子。每年秋季陳陣都能見到老人打的獺子,吃到又肥又香的獺子肉。旱獺是像森林熊一樣靠脂肪越冬的冬眠動物,獺肉與草原上所有動物的肉都不同,它有一層像豬肉一樣的肥膘白肉,與瘦肉紅白分明,是草原上著名的美味,鮮肥無膻味,比牛羊肉更好吃。一隻大獺子比大號重磅暖壺還要粗壯,可出一大臉盆的肉,夠一家人吃一頓。

    陳陣被眼前旱獺的陣勢嚇了一跳:十幾個連環山包的坡頂和坡面上站著至少六七十隻大小旱獺,遠看像一片採伐過的樹林的一段一段樹樁。獺洞更多,洞前鮮黃色的沙土平台,多得像內地山坡的魚鱗坑。平台三面是沙石坡,如同礦山坑口前倒卸的碎石,壓蓋了大片草坡。陳陣彷彿來到了陝北的窯洞坡,山體千瘡百孔,可能都被掏空了。每個沙土平台大如一張炕桌,幾乎都站著或趴著一隻或幾隻獺子。規格較大的獨洞平台上,站立的是毛色深棕的大雄獺子,那些群洞或散洞的平台上,立著的都是個頭較小的母獺子,灰黃的毛色有點像狼皮。母獺身旁有許多小獺子,個頭如兔,有的平台上竟趴著七八隻小獺子。所有的獺子見到人都不忙著進洞,大多只用後腿站立,抱拳在胸,「笛笛」亂叫,每叫一聲,像奶瓶刷似的小尾巴,就會隨聲向上一翹,像示威,像抗議,又像招惹挑逗。

    兩條大狗見到一隻離洞較遠的大獺子便急衝過去,可獺子馬上就跑到一個最近的洞口,站在洞口平台上,瞪著兔子似的圓眼看著狗,等狗追到離洞只有五六米的時候,才不慌不忙地一頭扎進陡深的洞裡。等狗悻悻走開幾十米,它又鑽出洞,沖狗亂叫。

    畢利格老人說:這兒就是額侖有名的獺子山,獺子多得數不清。北邊邊防公路南面還有一處,比這兒的獺子還多。這山從前可是草原窮人的救命山,到了秋天,旱獺上足了膘,窮人上山套獺子,吃獺肉,賣獺皮獺油,換銀子,換羊肉。你們漢人最喜歡獺皮大衣了,每年秋天張家口的皮貨商,都到草原上來收蘑菇和獺皮。獺皮比羔皮要貴三倍吶,旱獺救了多少窮人啊,連成吉思汗一家人在最窮的時候,也靠打獺子活命。

    烏力吉說:旱獺好吃就仗著它的肥油。草原上鑽洞過冬的黃鼠田鼠大眼賊,全得叼草進洞儲備冬糧。可旱獺就不儲糧,它就靠這一身肥膘過冬。

    老人說:獺子在洞裡憋屈了一冬了,這會兒剩不下多少肥膘了,可肉還不少。你看獺子個頭還不小吧,今年春天的草好,獺子吃些日子又上膘了。

    陳陣恍然大悟,說:怪不得這些日子狼不來搗亂,狼也想換換口味了。可獺洞那麼深,獺子就在洞邊活動,狼用什麼法子抓它?

    老人笑道:狼抓獺子的本事大著吶。大狼能把獺洞刨寬掏大,又讓幾條狼把住別的洞口,再鑽進去把一窩獺子全趕出來咬死吃光。要不就派半大的小狼,鑽進洞把小獺子叼出來吃掉。沙狐也會鑽獺洞打獺子吃,我年年打獺子都得套著六七隻沙狐,有一回還套著一條小狼呢。蒙古人讓小孩鑽狼洞掏狼崽,也是跟狼和沙狐子學來的。獺子洞要是淺了過冬就冷,所以獺子打洞就得往深裡打,要打幾丈深呢。老人突然問:你說,狼不在洞裡過冬,為啥狼洞也那老深?陳陣搖了搖頭。老人說,好多狼洞是用獺洞改的,母狼把獺洞掏寬,就變成了下崽的狼洞啦。

    陳陣吃了一驚說:狼可真夠毒的,吃了獺子一家不夠,還要霸佔人家的窩。

    烏力吉笑得很由衷,仿拂很欣賞狼的毒辣,他側頭對陳陣說:狼不毒就治不住旱獺。狼吃旱獺,可給草原立了大功啊。旱獺是草原的一個大害,山坡上到處都有它的洞,你看看這一大片山讓旱獺挖成啥樣了。旱獺能生,一年一窩,一窩六七隻,洞小了就住不下,可是洞大了要挖出多少沙石,毀壞多少草場?草原野物四大害:老鼠、野兔、旱獺和黃羊。旱獺數第三。旱獺跑得慢,人都能追上,可為啥還得下套抓?旱獺就是仗著洞多,洞和洞還連著地道,人一走近它就鑽進洞了。旱獺吃起草來也厲害,到秋天專吃草籽,那一身肥膘得用幾畝地的草和草籽才能養出來。旱獺洞的害處更大,馬倌最怕獺洞,每年獺洞要別斷不少馬蹄,摔傷不少馬倌。

    陳陣說,那狼殺獺子還真為草原立了大功了。

    烏力吉接著說:草原上獺洞最可惡,它還給蚊子過冬提供了地方。蒙古東部草原的蚊子,是在世界上出了名的。東北森林的蚊子能吃人,東蒙草原的蚊子能吃牛。草原上白災黑災不一定年年有,可是蚊子年年來。牧民和牲畜怕蚊子比怕狼還要厲害。一年下來,蚊子能吃掉牛羊馬三四成的膘。按道理,蒙古草原冬季零下三四十度,連病牛都能凍成冰坨子,怎麼就凍不死蚊子呢?蒙古包裡也藏不住蚊子,可為啥草原上的蚊子就能安全過冬?原因就在旱獺洞。一到天冷旱獺鑽洞,蚊子也跟著進洞了。旱獺洞幾丈深,旱獺一封洞,外面冰天雪地,可洞裡像個暖窖。旱獺躲在洞裡不吃不喝,蚊子叮在旱獺的身上有吃有喝,就可以舒舒服服過冬了。等到來年開春,旱獺出洞,蚊子也跟了出來,額侖草原水多泡子多,蚊子在水裡經過一代又一代的繁殖,一到夏天,草原就是蚊群的天下了……你說旱獺是不是草原牧業一個大害?在草原上,狼喜歡吃獺肉,狼是殺旱獺的主力,草原老話說,「獺子出洞,狼群上山」,旱獺一出來,牲畜就能消停一段日子。

    陳陣被蚊群叮咬過兩個夏季,一聽到蚊群就全身發毛髮癢發疼,就有皮開肉綻的感覺,知青怕蚊子真比怕狼還厲害。後來緊急讓家人從北京寄來蚊帳,才能睡著覺。牧民見到蚊帳喜歡得不行,過了一個夏天,北京的蚊帳立刻在草原牧民蒙古包裡普及,牧民給這種新東西起了個名字:依拉格勒(蚊房子)。

    陳陣真沒想到草原上恐怖的蚊群,竟是從旱獺洞裡冒出來的,他對烏力吉說:您倆真是草原專家,原來草原的蚊災跟旱獺有這麼大的關係,獺洞簡直成了蚊子的賊窩了,而狼又是獺子的剋星。我在書上可讀不到這麼多的知識……

    烏力吉說:草原太複雜,事事一環套一環,狼是個大環,跟草原上哪個環都套著,弄壞了這個大環,草原牧業就維持不下去。狼對草原對牧業的好處數也數不清,總的來說,應該是功大於過吧。

    畢利格老人笑著說:可旱獺也不全壞,它的皮、肉和油都是金貴東西,獺子皮是牧民的一項重要的副業收入,國家用它跟外國人換汽車大炮呢。狼最聰明,殺旱獺從不殺光,留著年年都有得吃。牧民也不把獺子打絕,只打大的不打小的。

    三匹馬在山裡急行,有恃無恐的旱獺,繼續歡叫。草原雕常常俯衝,可是十撲九空。越往東北方向走,人跡越少,井台土圈已消失。最後連馬糞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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