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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52章 文 / 姜戎

    第52章

    已感陌生的陽光,從蒙古包頂蓋的木格中射進來,陳陣睜開眼睛,終於又看到草原春天冷冷的藍天了。他一骨碌跳起來,套上袍子就鑽出蒙古包,直奔小狼的土洞。陳陣剛一出包,立即就被高原陽光刺得瞇起了眼睛。

    官布已將帶羔羊群放出羊圈,不用羊倌趕,緩緩地自行走上羊圈對面的大草坡,下羔羊群也在西邊近處的草甸裡吃草。還未下羔的母羊已經不多了,羊群走得十分緩慢。陳陣見楊克尚未出發,官布正在教楊克和張繼原塞狼皮筒子,兩個皮筒已經攤在空牛車上。陳陣馬上轉身向他們走過去。官布老人從乾草圈裡弄來一小抱乾草,再把乾草捲成小卷輕輕地塞進狼皮筒子裡,慢慢將皮筒撐鼓撐大,小心地撐出狼體原來的形狀。老人說,這樣可以防皮筒內皮抽縮粘連,損壞狼皮的質量。兩個狼皮筒子塞滿草以後,官布又將狼鼻孔輕輕扎通,穿上細皮繩。

    官布問張繼原有沒有做套馬桿的備用樺木稈,張繼原連忙說有,並帶老人走到牛車旁。老人從地上四五根長長的樺木桿中,選了最長最直的一根,足有七米長。然後將皮筒鼻尖上的細皮繩栓在長桿頂端,再在蒙古包門前三四米遠的地方挖了一個坑,把長桿豎在土坑裡,豎直埋好踩實。兩個狼皮筒懸掛在樺木桿上,被高高地送到空中,像兩面迎風招展的旗幟。

    官布老人說,這樣能風乾皮子,同時也為了向草原上過往的人,展示這家蒙古包獵人的獵績。從前,要是掛出這兩筒大狼旗,連盜馬賊和土匪也不敢來了。陳陣,楊克和張繼原都被桿頂上高高的大狼旗吸引得站定了腳跟。

    兩面狼旗一左一右在風中獵獵飄動,被浩蕩的春風刮得橫在了天空。蓬鬆的狼毛立即收緊,順順地貼在狼身上,兩筒狼皮竟像兩條在草原上高速衝鋒、活生生的戰狼。

    楊克驚歎道:狼死,可狼形和狼魂不死。它倆還在發狠地衝鋒陷陣,銳氣正盛,還讓我心驚肉跳。

    陳陣也不由對楊克和張繼原大發感慨:看著這兩筒大狼旗,我就想起了一面面鑲著金狼頭的古代突厥騎兵的軍旗。在狼旗下衝鋒陷陣的草原騎兵,全身都一定奔騰著草原狼的血液,帶著從狼那裡學來的勇猛、凶悍和智慧征戰世界。世界歷史上,突厥騎兵又兇猛又智慧,被唐朝大軍打出中國以後,就很快打出一塊新地盤,並慢慢站穩腳跟,幾百年後又突然崛起,一路勢如破竹,攻下了連蒙古人也沒攻下東羅馬首都君士但丁堡和古老埃及,統一中亞西亞,建立了一個橫跨歐亞非的奧斯曼大帝國,切斷了東西方的貿易通道,壟斷了東西方的商品交換,以強大的國力和武力壓得西方百年抬不起頭來。所有先進文明都是被逼出來的,西方森林狼被東方草原狼逼出了內海,逼下深海,逼進了大洋,變成了更加強悍的海狼。他們駕起西方古老的貿易船和海盜船,到外海大洋去尋找通往東方的貿易新通道,結果無意中因禍得福,發現了美洲新大陸,搶得了比西歐大好幾倍的富饒土地,以及印加、印第安人的銀礦金山,為西方的資本主義的發展,搶得了第一船原始積累。結果,西方海狼壯大成世界上的大狼巨狼,資本狼,工業狼,科技狼,文化狼,再反攻東方。搗毀了奧斯曼大帝國,最終擊敗了東方草原老狼,而那些東方農耕羊就更不在話下了……

    張繼原說:我現在也覺得狼學是一門大學問,涉及的大問題太多了,怨不得你這麼迷狼呢。楊克說:我看咱們哥仨也別自學大學課程了,鑽鑽這門學問倒更有意思。

    官布站在桿下恭恭敬敬地仰望狼皮筒,久久不走。老人說,用大風來梳狼毛,能把狼毛裡面的草渣和土灰都梳乾淨,還梳不掉毛。大風吹上幾天,狼毛就順了,好看了,可以走了……你們看,兩條狼活了,它們倆走了,去騰格裡那裡了……一路走好。老人又虔誠地看了一會兒,就上羊圈清圈去了。陳陣,楊克和張繼原三人連連道謝。

    強勁的草原春風吹得陳陣兩耳嗚嗚地生音生樂,像是遠方狼群的哭嚎,也像文革前北京西什庫教堂裡哀哀的管風琴琴聲。吹得他滿心淒涼哀傷。兩條大狼皮筒被風吹得橫在天空,仰頭望去,春風將狼毛梳理得光滑柔順,一根根狼毛纖毫畢現,在陽光下發出潤澤的亮色,一付盛裝赴宴的樣子。兩條大狼在藍色的騰格裡並肩追逐嬉戲,又不斷擁抱翻滾,似有一種解脫的輕鬆。陳陣一點也覺不出狼身子裡充滿乾草,反而覺得那裡面充滿了激情的生命和歡樂的戰鬥力。蒙古包煙筒裡冒出的白煙,在它們身下飄飛,兩條大狼又像是在天上翻雲破霧,迎風飛翔。飛向騰格裡,飛向天狼星,飛向它們一生所崇仰的自由天堂,並帶走草原人的靈魂。

    陳陣仰望天狼,已經看不到周圍的山坡,蒙包,牛車和羊圈。他眼中只有像哥特教堂尖頂一般的旗桿和飛翔的狼,他的思緒被高高的桿尖引向天空,引離了草原大地。陳陣想,難道草原人把狼皮筒高高掛在門前的長桿上,僅僅是為了風乾狼皮和炫耀戰利品嗎?難道不是通過這種最古老最傳統的薩滿方式,為狼超度亡靈嗎?難道不是草原人對他們民族心中的圖騰舉行的一個神聖的儀式嗎?陳陣發現自己駐足仰望本身就是一種儀式,他在不知不覺之中,已將自己置於圖騰之下、站在景仰的位置上了。草原精神像空氣一樣地包圍著你,只要你有靈魂的焦慮和渴望,你就能感知……

    楊克和張繼原也久久地仰頭欣賞,他們的脖子終於酸了。張繼原說:咱們的穿著打扮,生活生產用具都跟牧民沒什麼區別,連臉色也成老蒙古了。可我還是覺得咱們不像地道的草原人,咱們包也沒有正宗的蒙古味道。但是現在一掛出這兩筒狼旗,誰打老遠看過來,都會以為這包是家地道的老蒙古……

    陳陣轉了轉脖子,揉了揉酸酸的頸骨說:離開北京之前,我也曾經以為蒙古草原就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真以為草原就是那麼和平安詳……後來才知道,《敕勒歌》只是鮮卑族的一首兒歌,真正的草原實在太嚴酷了,草原精神其實都在狼身上。

    楊克點頭:我懷疑草原民族真正精彩的詩歌都沒傳下來,只有合漢人口味的東西,才被漢人抄錄下來流傳至今。我問過好幾個牧民,他們都沒聽說過這首詩。

    張繼原對他們的話題不感興趣,仍然仰著頭望狼,一遍遍圍著桿子轉圈,耿耿地說:誰都知道這兩條狼是狗打死的,我,我一個額侖的馬倌,怎麼著也得親。

    二郎見被它咬死的狼又在天上活了過來,很是惱火。它不斷仰頭吼叫,並用兩條後腿立起來吼,但狼毫不怕它,繼續飛舞。它只好無可奈何地看著狼,看著看著,它的目光開始柔和起來,似乎還有些羨慕大狼那身漂亮的戰袍。

    下羔羊群漸漸走遠。楊克背上接羔氈袋騎上馬去追羊群。帶羔羊群在草坡上漸漸攤開,還在人和狗的視野裡。陳陣對張繼原說:你就惦記打狼打狼,走,還是跟我去看小狼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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