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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50章 文 / 姜戎

    第50章

    馬隊狗群跟著包順貴翻過三道山梁,山下是一大片白金般的茫茫旱葦。葦地四周是潔白的殘雪。王軍立等五六個知青簇擁著包順貴,都說這是個極理想的火獵場。王軍立詩性大發,朗聲吟道:欲破狼公,須用火攻,萬事具備,不欠西風。

    巴圖騎馬從葦地中跑到包順貴和烏力吉面前說:我沒有驚動狼,好大一群,就在裡面。包順貴用馬鞭指向葦地說:各組組長聽好了,一組在東,二組在西,三組在北,三面圍住葦地。四組再繞到南面去,在東南先點火,先燒斷狼的後路,點完就撤到上風頭遠處去。一、二、三組的人一看到南面冒煙,就三面點火。全隊的人馬狗都在火邊等著,狼一跑出來,就放狗追,用槍打。執行吧!

    第四組的知青一馬當先,衝了過去,四組的牧民跟了上去。其他各組也向指定地點包抄。

    陳陣跟著畢利格老人走進葦地,仔細看了看。這是片多年未被野火燒過的大葦地,兩人多高的旱葦下面是厚厚一層陳年舊葦,足足有半米深。無論是新葦還是舊葦都幹得沒有一絲水分,飽含油性。

    老人說:這會兒,葦地裡的狼準是聽著外面人和狗的動靜了,可狼不怕。葦子這麼密,狗跑不快,人也使不開套馬桿,裡面又黑又暗,馬踩葦子啪啪響,人到哪兒狼都知道。葦地裡有好多狼的小道,人馬狗一進去狼就順著小道跑到你後面去了。冬天春天的葦地,是狼的天下,進葦地抓狼難啊。額侖草原的狼都讓野火燒過,可是狼哪會想到人會放火燒葦地,草原上從來就沒有這樣的事。還是外來戶主意多,主意狠。這群狼算是完啦。

    突然,有人大叫:點火!點火!陳陣急忙拽著老人的馬籠頭跑出了葦地。東南方向已冒起滾滾黑煙,剎那間,東西北幾十個火點同時燒起。包順貴還叫人用葦子紮成葦圈,點著火以後,順大風拋進葦地深處。密密匝匝的油皮枯葦,一遇到明火大風,頓時像油庫爆炸一樣燃燒起來,幾丈高的火焰噴出幾十丈的濃煙,在空中洶湧翻滾。幾千畝葦地立即變成了火海,火海上空飛舞著被熱風捲起的黑葉黑管,像遮天蔽日的黑蝙蝠群向東南方向急飛。包順貴在高坡上大聲叫好,儼然一位指揮火燒連營七百里的東吳大將。

    在葦地西邊迴旋瀰漫的煙塵中,畢利格老人突然面朝東方的天空跪下了,老淚縱橫,長跪不起,口中唸唸有詞。陳陣聽不清楚,但他能知道老人在說什麼。

    風向忽然回轉,狂風裹著嗆煙黑火朝老人捲來。陳陣和楊克慌忙架扶起老人衝出濃煙,跑到雪坡上。老人滿臉是黑塵,滿眼是黑淚。陳陣望著老人,心裡似乎跟老人產生了無語的心靈共振,眼前也彷彿升起一個可怕又可敬的狼圖騰,它在烈火濃煙中升空,隨著濃煙飛上高高的騰格裡,並帶走蒙古人頑強執著的靈魂。而它們僥倖活下來的兄弟姐妹子孫後代,將繼續在蒙古大草原上造禍造福,給草原民族以驕傲和光榮。

    大風猛推火浪,把陳葦舊根吹開燒盡,再將厚厚的灰燼刮向天空,撒向東南方向殘雪覆蓋的草場。大火燒了大半個下午,風火過處寸葦不留,火星終於熄滅,幾千畝金葦變成了一片焦土,又蘩生出下風處的萬畝黑雪地。但是,東南西北都沒有傳來狗叫和槍聲。

    大風刮淨殘煙,火場漸漸變冷。包順貴下令全隊人馬狗一字排開,像箅子一樣地打掃戰場,尋找狼屍統計戰果。有人估計起碼燒死20多條狼,有人估計要超過上午的戰績。包順貴說:不管多少,燒糊燒焦的,都得給我找出來,一五一十給我碼好,我要拍照,不能謊報軍情。我要讓全旗全盟的人知道,這才叫真正的滅狼,而不是為了打獵得狼皮。

    在馬隊的最邊緣,陳陣緊跟著畢利格老人,悄悄問:阿爸,您估摸會燒死多少條狼?老人說:燒荒是你們漢人的本事,蒙古人最怕火,哪能知道用這種打法能打死多少狼?我怕包順貴燒完葦子又想開荒了……

    兩人依著馬隊的速度不快不慢地梳尋焦土殘灰,一遇到厚一些的灰堆,兩人都會緊張地用套馬桿的根部去捅,還要扒拉幾下。每次扒平一個灰堆,沒發現什麼東西,老人都會長舒一口氣。

    風勢已弱,但馬蹄趟起的焦灰還是迷得人馬狗流出了眼淚,馬隊裡不時傳出人馬的咳嗽聲,不一會兒狗也咳了起來。有的狗踩到未滅的火星上,燙得嗚嗷亂叫。馬隊梳過半片焦地,人們仍一無所獲,包順貴有些沉不住氣,不斷大叫:慢點!慢點!不要放過一個灰堆。

    畢利格老人的愁容稍稍舒展。陳陣忍不住問:狼是不是早就逃掉了?要不,怎麼也能找到一兩條啊。老人眼中滿是期望地說道:興許騰格裡又幫狼了。突然,遠處有人大喊:這兒有一條死狼!老人臉一沉,兩人急忙夾馬往喊聲方向奔去。全隊人馬也都跑了起來。包順貴已在圈內,他興沖沖地請畢利格進圈來辨認。

    圈中黑灰中蜷臥著一具焦屍,全身呈碳化狀,冒著刺鼻的油煙味和腐肉的焦味。眾人議論紛紛,王軍立興奮地說:火戰成功了!找到一條就肯定能找到一大批。沙茨楞說;這不像是狼,狼沒這麼小。包順貴說:狼一燒身子准抽抽,自然就小了。王軍立點頭說:沒準是一條小狼呢。

    畢利格下了馬,用馬棒給焦屍翻了個兒,但焦屍的反面也燒得一根毛不剩。顯然,這具屍體是在厚厚的陳葦堆上被架起來燒的,燒得透焦。老人說:這哪是狼,也不是小狼,是條老狗。包順貴又狐疑地盯著老人問:你咋看的?老人說:沒錯,瞧瞧這付牙口,狼牙要比狗牙長,也比狗牙尖。你不信就把它照下來往上去報功吧,小心上面懂行的人說你是謊報戰功,用狗來冒充狼。包順貴焦急地說:做一個記號插在這兒,要是再找到幾條,就能知道是狼是狗了。

    老人望著老狗的焦屍神情黯然,說道:老狗知道自個兒不行了,就走到這兒來給自個兒出葬了。這兒背風、狼多。可憐啊,狼咋就沒找見它?

    包順貴大喊大叫:拉開隊接著找。馬隊又拉成一條線,繼續搜尋。人們扒平了一堆又一堆灰,仍然一無所獲。幾個知青開始覺得不對頭,那些身經百戰但從未參加火戰的獵手們也覺得奇怪,難道巴圖謊報軍情?

    巴圖被周圍的人問急了,就連聲說向毛主席保證,向騰格裡發誓。我和布赫都親眼看見的,你們不是也看見狼群的新爪印了嗎。包順貴說:那就怪了,難道狼插上翅膀飛走了?畢利格老人微笑道:知道狼會飛了吧。狼可是個精怪。包順貴惱怒地問:那上午咱們怎麼就打了那麼多的狼呢?老人說:打死那些狼,剛好給馬群報了仇。再打多了騰格裡就不讓了,騰格裡最公平。包順貴打斷他說:什麼騰格裡不騰格裡的,這是四舊!一邊又喊:剩下最後一塊地了,都給我仔細搜。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兩個馬倌大叫起來,不好啦!兩頭氓牛燒死啦!

    全隊人馬都朝那兩個馬倌奔去,牧民獵手個個神色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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