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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17章 文 / 姜戎

    第17章()

    馬群發出淒癘的長嘶,一匹又一匹的馬被咬破側肋、側胸。鮮血噴濺,皮肉橫飛。大屠殺的血腥使瘋狂的狼群異常亢奮殘忍,它們顧不上吞吃已經到嘴的鮮活血肉,而是不顧一切地撕咬和屠殺。傷馬越來越多,而狼卻一浪又一浪地往前衝,繼續發瘋發狂地攻殺馬群。每每身先士卒的狼王和幾條凶狠的頭狼更是瘋狂殘暴,它們竄上大馬,咬住馬皮馬肉,然後盤腿弓腰,腳掌死死抵住馬身,猛地全身發力,像繃緊的硬鋼彈簧,斜射半空,一塊連帶著馬毛的皮肉就被狼活活地撕拽下來。狼吐掉口中的肉,就地一個滾翻,爬起身來,猛跑幾步,又去竄撲另一匹馬。追隨頭狼的群狼,爭相倣傚,每一條狼都將前輩遺留在血管中的殘暴本能,發揮得竭盡心力、兇猛痛快。

    馬群傷痕纍纍,鮮血淋漓,噴湧的馬血噴撒在雪地,冰冷的大雪又覆蓋著馬血。殘酷的草原,重複著萬年的殘酷。狼群在薄薄的蒙古高原草皮上,殘酷吞噬著無數鮮活的生靈,烙刻下了一代又一代殘酷的血印。

    在慘白模糊的電筒光柱下,兩個馬倌又一次目擊了幾乎年年都有的草原屠殺。但這一次令人更加不能接受,因為那是一群馬上就要參軍入伍,代表額侖草原驕傲和榮譽的名馬,是從一次一次草原屠殺中虎口脫險的運氣好馬,也是馬倌這麼多年拚死拚活,提心提命養大的心肝寶貝。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狼群連殺帶糟蹋,巴圖和沙茨楞連哭都哭不出來,他倆全身憋滿的都是憤怒和緊張。他們必須忍住、壓住、鎮住、竭力保住剩下的馬群。但巴圖越來越揪心,以他多年的經驗,他感到這群狼絕不是一般的狼,它們是由一條老謀深算、特別熟悉額侖草場的狼王率領的狼群,喪子的母狼們都瘋了,那些懷恨肉食被盜的公狼也瘋了,可是狼王卻沒有瘋。從狼群一次又一次壓著馬群往南跑,就可以猜出狼王倒底想幹什麼,它就是鉚著勁想把馬群攆到南邊的大泡子裡去,這是草原狼王的慣招。巴圖越想越恐懼,他過去見過狼群把黃羊圈進泥泡子,也見過狼群把牛和馬趕進泡子,但數量都不算大。狼把一整群馬圈進泡子的事,他只聽老人們說過,難道他今晚真是撞見了這麼一群狼?難道它們真要把整個馬群都一口吞下?巴圖不敢往下想。

    巴圖用電筒招呼了沙茨楞,兩個馬倌豁出命從馬群的西側面繞衝到馬群的東側面,直接擋住狼群,用套馬桿、用電筒光向狼群猛揮、猛打、猛晃。狼怕光,怕賊亮刺眼的光。兩個人和兩匹馬,在微弱無力的手電筒光下前前後後奔上跑下,總算擋住了馬群東側一大半的防線。馬群從巨大的驚恐中稍稍喘了口氣,迅速調整慌亂的步伐,抓緊最後的機會,向大泡子的東邊衝去。馬群明白,只要繞過泡子,就可以順風疾奔,跑到主人們的接羔營盤,那裡有很多蒙古包,有很多它們認識的人,有很多人的叫喊聲,有很多刺眼的光,還有馬群的好朋友——兇猛的大狗們,它們一見到狼就會死掐,主人和朋友們都會來救它們的。

    狼是草原上最有耐心等待機會的動物,也是每抓住一次機會就非得狠狠大撈一把的精怪。既然它們都發了狠,又抓住了這次機會,它們就會把機會囫圇個地吞下,不惜代價地力求全殲,絕不讓一匹馬漏網。馬群已經跑到了接近泡子邊緣的鹼草灘,疾奔的馬蹄刨起地上的雪,也刨起雪下的乾土、嗆鼻嗆眼的鹼灰硝塵。人馬都被嗆出了眼淚,此刻人馬都知道自己已經處於危險的邊緣。周圍草原漆黑一片,看不到泡子,但可以感覺到泡子。人馬都不顧鹼塵嗆鼻,淚眼模糊,仍然強睜眼睛迎著前方。一旦馬蹄揚起的塵土不嗆眼了,就說明馬群已衝上大泡子東邊的緩坡,那時整個馬群就會自動急轉彎,擦著泡子的東沿,向南順風狂跑了。

    人、馬、狼並行疾奔,狼群暫停進攻,巴圖卻緊張得把槍杷攥出了汗,十幾年的放馬經驗,使他感到狼群就要發起最後的總攻了,如果再不攻,它們就沒有機會了,而這群狼是決不會放棄這個復仇機會的。但願鹼土硝灰也嗆迷了狼眼,使它們再跟馬群瞎跑一段。只要馬群一上緩坡,他就可以開槍了,既可以驚嚇馬群拐彎快逃,又可殺狼嚇狼,還可以報警求援。巴圖費力地控制自己微微發抖的手,準備向狼群密集區開槍,沙茨楞也會跟著他開火的。

    未等巴圖控住自己的手,馬群發出一片驚恐的長嘶,自己的馬也像絆住了腿。巴圖揉了揉發澀的淚眼,把電筒光柱對準前方,光影裡,十幾頭大狼擠在一起慢跑,堵在他的馬前,狼不惜忍受馬蹄的踩踏,也要擋住巴圖的馬速。巴圖回身一看,沙茨楞也被狼堵在後面,他在拚命地控制受驚的馬,狼已經急得開始攻擊人的坐騎。巴圖慌忙用電筒向沙茨楞猛搖了幾個圈,讓他向前邊靠攏,但沙茨楞的馬驚得又踢又尥根本靠不過來。幾頭大狼輪翻追咬撕抓沙茨楞的馬,馬身抓痕纍纍,沙茨楞的皮袍下襟也被狼撕咬掉。沙茨楞已經驚得什麼都不顧了,他扔掉了使不上勁的套馬桿,把粗長的電筒棒當作短兵器使用,左右開弓,向撲上來的狼亂砸一氣。燈碎了,電筒癟了,狼頭開花了,但還是擋不住狼的車輪戰。一條大狼終於撕咬下馬的一條側『臀』肉,馬疼得噓噓亂嘶,它再也不敢隨主人冒險,一口咬緊馬嚼鐵,一艮脖子一低頭,放開四蹄向西南方向狂奔逃命,沙茨楞已無論如何也拽不動這匹臨陣脫逃的馬的馬頭。幾頭大狼看到已把一個礙手礙腳的人趕跑,便追了幾步就又急忙掉頭殺回馬群。

    此刻馬群中只剩巴圖一個人,一小群大狼立即開始圍攻巴圖的馬。巴圖的大黑馬噗噗地噴著鼻孔,瞪大眼睛,勇猛地蹬、踢、尥、咬,不顧咬傷抓傷拚死反抗。狼越圍越多,前撲後沖,集中狼牙猛攻大黑馬。巴圖落入如此凶險境地,他心裡明白,此刻想逃也逃不掉,只有一拼。巴圖也扔掉了他寶貝套馬桿,他在劇烈顛頗的馬背上,用一隻手緊緊扶住前鞍橋,另一隻手悄悄解開拴在鞍條上的箍鐵馬棒,把馬棒一頭的牛皮條套在手腕上,再把馬棒沉沉地拿在手。他橫下一條心,迅速地把自己從一個馬倌變換成一個準備赴死的蒙古武士,與狼短兵相接,與狼拚命。他準備使用他好久未用的祖傳打狼的絕技和損招。他的這根馬棒像騎兵的軍刀一樣長,是他先祖傳下來專門用來打狼和殺狼的武器,畢利格又傳給了他。籐質的棒身有鍬把一般粗,韌性極強,下半截密密地箍著熟鐵鐵箍,鐵箍縫裡殘留著黑色的污垢,那是幾代人殺狼留下的狼的血污。幾頭大狼在馬的兩側輪翻竄撲大黑馬,這是在馬上用馬棒打狼最有利的位置,也是巴圖此夜所能得到的絕佳殺狼機會。關鍵就看膽量和手上的準頭了。巴圖定了定心,沉了沉氣,悄悄把亮光挪到右邊,然後把馬棒舉過頭頂,看準機會,掄圓了胳膊,狠狠地砸向狼的最堅硬但又最薄弱,也是最致命的部位——狼牙。

    一頭向上猛竄,張牙舞爪的大狼,被向下猛擊的馬棒迎頭齊根打斷四根狼牙,巴圖的馬棒給了狼劇烈鑽心的疼痛和比天還大的損失。大狼一頭栽倒雪地上,不停吮著滿嘴的血,抬頭沖天沒命地哭嚎,淒厲慘絕,比要了它的命還痛苦。在古老的蒙古草原,對狼來說,狼牙等於狼命。狼的最凶狠銳利的武器就是它的上下四根狼牙,如果沒有狼牙,狼所有的智慧、狡猾、凶殘、貪婪、狂妄、野心、雄心、機敏、警覺、體力、耐力等等一切的品性、個性和物性,統統等於零。在狼界,狼瞎一隻眼、瘸一條腿、缺兩隻耳朵還都能生存。但如果狼沒了狼牙,就從根本上剝奪了它主宰草原的生殺大權,更勿論狼以殺為天,還是狼以食為天了。狼沒了牙,狼就沒了天。狼再也不能獵殺它最喜歡的大牲口了,再也不能防衛獵狗的攻擊和同類的爭奪了,再也不能撕咬切割,大塊吃肉、大口喝血了,再也不能在嚴酷的草原及時足夠地補充能量了。它在草原上所有的驕傲和雄心、它在狼群中的地位和同類的尊敬,將統統化為烏有。它只能暫時苟延殘喘地活著,有口無牙地活著,活活地看著同類的屠殺和歡宴,把它最不願看的東西全吞在眼裡。它以後只剩下一條路——死亡,慢慢瘦死、凍死、餓死、氣死、窩囊死。

    巴圖在馬群一匹又一匹被撕殺的腥風中,恨不得就用這種劇毒的方式把狼殺掉一半,也讓狼嘗嘗草原人的凶狠殘忍。他抓住一些狼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空檔,又看準了一個下手機會,狠狠地砸下去,但沒有擊中狼牙,打在狼的鼻尖上,整個狼鼻一下子被掀掉,大狼滾倒在雪地裡,疼得全身縮成了一個狼毛球。巴圖的殺狼絕技和威力,兩頭大狼的淒絕哭嗥,立即把巴圖身邊的群狼全都鎮懾住了,它們突然猛醒,再不敢竄撲,但仍然擠在巴圖馬前,阻擋他靠近馬群。

    巴圖擊退了身邊狼群的進攻,再向前面馬群看去,原先攻擊馬群的大狼已全部集中到馬群的東側前面,它們似乎感到時間緊迫,同時也感覺到後面狼群的失利。狼群發出怪風刮電線一樣的嗚嗚嗚嗚震顫嗥叫,充滿了亡命的恐懼和衝動。在狼王的指揮下,狼群發狠了,發瘋了。整個狼群孤注一擲,用狼的最殘忍、最血腥、最不可思議的『自殺』性攻擊手段,向馬群發起最後的集團總攻。一頭一頭大狼,特別是那些喪子的母狼,瘋狂地縱身躍起,一口咬透馬身側肋後面最薄的肚皮,然後以全身的重量作拽力、以不惜犧牲自己下半個身體作代價,重重地懸掛在馬的側腹上。這是一個對狼對馬都極其凶險的態勢。對狼來說,狼掛在馬的側腹上,就像掛在死亡架上一樣,馬跑起來,狼的下半身全被甩到馬的後腿側下方,受驚的馬為了甩掉狼,會發瘋地用後蹄蹬踢狼的下半身,一旦踢中,狼必然骨斷皮開,肚破腸流。只有那些牙齒鋒利,個大體重的狼,可以不用借力,只用自身的利牙和體重撕開馬肚皮,然後落地保命;這一招對馬來說,更加凶險要命。它如果踢不掉狼,就會因負重而掉隊,最後被群狼圍殺;它如果踢中了狼身,卻又給狼牙狼身加大了撕拽的力量,既有可能被猛地撕開肚皮,置自己於死地。

    被殺的馬群和『自殺』的狼群,都在淒慘絕望地顫抖。

    被踢爛下身,踢下馬的狼,大多是母狼。它們比公狼體輕,完全靠自己的體重的墜掛,難以撕開馬的肚皮,只有冒死借馬力。母狼們真是豁出去了,個個復仇心切、視死如歸,肝膽相照、血乳交融,它們冒著被馬蹄豁開肚皮、胸腑、肝膽和乳腺的危險,寧肯與馬群同歸與盡。

    一條被馬蹄踢破腹部,踢下了馬的餓瘋了的公狼,呲牙咧嘴地蜷縮在雪地上嗥叫,可它還是拚命地用兩條前腿掙扎著,爬向倒地未死的馬,撕咬生吞那匹囫圇個的大馬,絕不放棄最後一次機會。只要它的嘴還在、牙還在,它就不管自己有沒有肚子,照吞不誤。鮮活的馬肉被狼大口嚥下,直接吞到雪地上,沒有肚皮容量限制的狼,是世界上最貪心、胃口最大的狼,也一定是一次吞下最多馬肉的狼。這是狼在臨死之前最痛快最慘烈的最後一次晚餐。

    而那些被狼從肚側大剖腹的馬,本來就是大腹便便的飽馬,胃包裡裝滿了草原春天的第一茬青草和上年的秋草,飽脹而飽含水份,下墜份量很重。被撐薄的馬肚皮一旦被狼牙豁開,巨大的胃包和肥柔的馬腸就呼嚕一下滑墜到雪地上。可它仍在慣性飛奔的兩條馬後腿,跟上來就是狠狠的幾蹄,踏破了自己的胃囊,纏住了自己的肚腸。剎那間,胃包崩裂,胃食飛濺,肚腸寸斷。驚嚇過度的馬仍在奔跑,後蹄把腹腔中的胃袋胃管食道肝膽統統踩繞在蹄下,最後把胸腔中的氣管心臟肺葉也一起踩拽出來。大馬可能是踩破了自己的肝膽,膽破致死;也可能是踩碎了自己的心臟,心碎而死;或著是踩扁了自己的肺,窒息而亡。狼的『自殺』是極其殘忍痛楚的,因此狼也就不會讓它的陪命者死得痛快。狼就是用這種方式讓馬也陪它一同嘗嘗『自殺』的滋味。馬雖然是被狼他殺的,但馬也是半『自殺』的。馬死得更痛苦、更冤屈、也更悲慘。

    狼群這最後一輪瘋狂的『自殺』攻擊,徹底擊垮了馬群有組織的的抵抗。草原已成大屠場,一匹匹被馬蹄掏空胸腹的大馬,在雪地上痙攣翻滾,原本滿腔熱血熱氣的胸膛,剎那間,被灌滿一腔冰雪。陸續倒地的馬,不斷地掙扎,洶湧噴濺的馬血,染紅了橫飛的暴雪雪沙,成千上萬血珠紅沙,橫掃猛擊落荒而逃的馬群,越刮越烈的血雪腥風,還要繼續將它們趕向最後的死亡。

    巴圖被狼的『自殺』復仇戰驚嚇得手腳僵硬,冷汗也結成了冰。他知道大勢已去,他已無法挽救敗局。但他仍想保住幾匹頭馬,便使勁勒住馬嚼子,憋住馬勁,然後猛地一夾馬肚,一鬆嚼子,馬嗖地躍過擋在他前面的狼,衝向頭馬。但馬群已被狼群衝散,兵敗如山倒,所有的馬都順風狂逃,嚇破了膽的馬已經忘記了南邊還有泡子,都以衝刺的速度衝向大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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