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玄幻魔法 > 狼圖騰[姜戎]

第1卷 第13章 文 / 姜戎

    第13章()

    寂寥的冬季,陳陣每天放羊下夜,但一有空,他就像個獵人一樣到處搜尋草原上狼的故事。他花費時間最多的是一個有關「飛狼」的傳說。這個傳說在額侖草原流傳最廣,而發生的時間又很近,發生的地點恰恰又是在他所在的大隊。陳陣決定弄清這個傳說,想弄明白狼究竟是怎樣在額侖草原上「飛」起來的。

    知青剛到草原就聽牧民說,草原上的狼是騰格裡從天上派下來的,所以狼會飛。千百年來,草原牧民死後,都將屍體棄於荒野,讓狼來處理,一旦狼把人的屍體完全啃盡,「天葬」就完成了。「天葬」的根據就是因為狼會飛,會飛回騰格裡那裡去,把人的靈魂帶上騰格裡,像西藏的神鷹一樣。可是當知青說這是「四舊」,是迷信的時候。牧民就會理直氣壯地說,狼就是會飛。遠的不說,就說近的——文革前三年,一小群狼就飛進二大隊茨楞道爾基的石圈裡,吃了十幾隻羊,還咬死二百多隻。狼吃飽喝足了,又飛出了石圈。那石圈的圈牆有六七尺高,人都爬不過去,狼不會飛能進去嗎。那個石圈還在,不信你們可以去看看。那天,烏力吉場長領著全場的頭頭都去看了,連派出所的所長哈拉巴拉都去了。又是照像又是量尺寸。圈牆很高,狼不可能跳進去;圈牆周圍又沒有洞,狼又不是掏洞進去的。調查了幾天,誰也不知道狼是怎麼進去,又是怎麼出來的。只有牧民心裡最明白。

    這個故事在陳陣腦袋裡儲存了很久。此時,對草原狼越來越著迷的陳陣又想起這個傳說,於是騎馬幾十里找到了那個石圈,仔細考察了一番,也弄不清狼是怎麼進圈的。陳陣又找到了茨楞道爾基老人。老人說,不知道我的哪個二流子兒子得罪了騰格裡,害得我一家到這會兒還遭人罵。可老人一個上過中學的兒子說,這件事全怪牧場的規定不對。當時額侖草原還沒有石圈,場部為了減少下夜牧民的工分支出,又為了保障羊群的安全,就先在接羔草場最早蓋起了幾個大石圈。場部說,有了石圈狼進不來,牧民就不用下夜了,每天晚上可以放心睡大覺。那些日子,我們家一到晚上關緊了圈門,就真的不下夜了。那天夜裡我是聽到狗叫得不對勁,像是來了不少狼,可是場部說不用下夜就大意了,沒出去看看。哪想到早上一打開圈門,看到那麼一大片死羊,全家人都嚇傻了。圈裡地上全是血,有二指厚,連圈牆上都噴滿了血。每隻死羊脖子上都有四個血窟窿,血都流到圈外了。還有好幾堆狼糞……後來,場部又重新規定,住在石圈旁邊的蒙古包也得出人下夜值班,還發下夜工分。這些年,接羔草場的石圈土圈越蓋越多,有人下夜,就再也沒有狼飛進圈裡來吃羊的事故了。

    陳陣不死心,又問了許多牧民,不論男女老少都說狼會飛。還說,就是狼死了,狼的靈魂也會飛回騰格裡那兒去的。

    後來,哈拉巴拉所長被「解放」了,從旗裡的幹部審查班放了回來,官復原職。陳陣連忙帶上北京的好煙上門看望,這才弄清「飛狼」是怎麼「飛」進石圈的。哈所長內蒙公安學校課班出身,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他說,這個案子早已結案,可惜,他的科學結論在草原上站不住腳,大多數牧民根本就不相信,他們堅持認定狼是會飛的。只有一些有文化有經驗的獵人,信服他的調查和判斷。哈所長笑道,要是從尊重本民族的信仰和風俗習慣來說,狼飛進石圈,也不能說完全錯,狼至少有一段距離是在空中飛行的。

    他接著說:那天,全場牧民人心惶惶,都以為騰格裡發怒了,要給額侖草原降大災了。馬倌把馬群扔在山上都跑回來看。老人和女人都跪在地上朝騰格裡磕頭。孩子們嚇得大人再用勁打也不敢哭。烏力吉場長怕影響生產,也急了,給我下了死令,必須兩天破案。我把全場的幹部組織起來,讓他們保護現場。可是現場已經被破壞。石圈外面地上的線索全讓羊群和人踩沒了。我只好拿著放大鏡一寸一寸地在牆上找線索。最後,總算在圈牆東北角的外牆上找到了模模糊糊的兩個狼的血爪印。這才破了案。你猜猜看,狼是怎麼進去的?

    陳陣連連搖頭。

    哈所長說:我判斷,一定是有一頭最大的狼,在牆外斜站起來,後爪蹬地,前爪撐牆。用自個兒的身子給狼群當跳板。然後,其他的狼,在幾十步以外的地方,衝上來,跳上大狼的背,再蹬著大狼的肩膀,一使勁就跳進羊圈了。要是從裡面看的話,那狼就不是像飛進來的一樣嗎。

    陳陣愣了半天說:額侖的狼真聰明絕頂。草原上才剛剛蓋起石圈,狼就想出了對付的辦法。草原狼真是成精了……牧民說狼能飛確實也沒錯。只要狼跳起來,以後移動的那段距離都可以算作飛行距離。狼從天而降,掉在羊堆裡,那真得把羊群嚇得半死。狼群這下可真撈足了,在羊圈裡吃飽了也殺過癮了。可就是留在外面的那條狼夠倒霉的。它什麼也吃不著。這條狼,風格挺高,還挺顧家。一定是條頭狼。

    哈所長哈哈大笑:不對不對,依我判斷,外面這條狼也飛進去吃了夠。你不知道,草原的狼群集體觀念特強,特抱團,它們不會拉下它們的弟兄和家人的。裡面的狼吃足了,就會再搭跳板把一條吃飽的大狼送出來。然後再給餓狼搭狼梯,讓它也進去吃個夠。那外牆上的兩隻血爪印,就是裡面的狼到外面當跳板的時候留下的。要不,哪來的血爪印?第一條狼當跳板的時候,還沒有殺羊,那爪子是乾淨的,沒有血。對不對?你再想想當時的陣勢,狼真是把人給耍了。狼群全進了石圈,大開殺戒,卻把狗群擋在了外面。人蓋石圈明明是為了擋狼,這下倒好,反而把看羊狗擋在外面了。茨楞道爾基家的狗一定把鼻子都氣歪了。狗不會也不敢學狼,跟狼一樣飛進羊圈裡去跟狼掐架。狗比狼傻得多。

    陳陣說,我也比狼傻多了。不過還有一個問題。狼群怎麼能夠全部安全撤離?我是說,最後那條狼怎麼辦?誰給它當狼梯?

    哈所長樂了,說:人確實比狼傻。當時大家也想不通這個問題。後來,烏場長趟著厚厚的羊血又進了羊圈,仔細看了看才弄明白。原來牆裡的東北角堆了一堆死羊,至少有六七隻。大家判斷,最後一條狼一定是一條最有本事,也最有勁的頭狼。它硬是獨個兒叼來死羊,再靠牆把死羊摞起來,當跳板,再跳飛出去。也有人說一條狼幹不了這個重活,一定是最後幾條狼合夥干的。然後,再一個一個地飛出來。後來,烏場長把各隊的隊長組長都請來,在現場向大家分析和演示了狼群是怎樣跳進去,又是怎樣跳出來的。牧場這才慢慢平靜下來。場部也沒有批評和處罰茨楞道爾基。烏場長卻作了自我批評。說他自己對狼太大意了,太輕敵了。

    陳陣聽得毛骨聳然。雖然他完全相信哈所長的科學結論,但此後,草原狼卻更多地以飛翔的精怪形象出現在他的睡夢中。他經常一身虛汗或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他以後再也不敢以獵奇的眼光來看待草原上的傳說。他也開始理解為什麼許多西方科學家仍然虔誠地跪在教堂裡。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