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哽咽了,他第一次發現,敘述一件事竟然也是這麼的難。舒骺豞曶醫生說出口的時候,分明是那麼的流利,到了他嘴裡,多說一個字都好艱辛。
「沒事,不怪你。」莫離染淡淡的扯了一絲笑,目光瞥及他的悲傷,她心底也是一樣的難受。剛剛失去了孩子,現在睜開眼睛就看見丈夫這麼心痛的容顏,她兩個最愛的人都無形中傷了她。
「……」裴承宣很明顯的怔了怔。他以為莫離染醒來之後會哭哭啼啼的大爆發,所以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可是她竟然這麼溫柔的說,沒事,不怪你……
她是不在乎這個孩子,所以失去了也不覺得心痛,還是她已經痛到了極致,連大吵大鬧的心思都已經沒了?
「為什麼這麼安靜……」裴承宣握住她的手指,眼睛紅紅的,哽咽著說:「是我讓你上飛機跳傘,是我該死,都是我的錯……你為什麼不罵我,為什麼不怪我……濮」
「已經沒了,再怪你有什麼意義?」莫離染依然安靜的看著他,笑了笑之後閉上眼睛,眼角酸澀,「怪你,能讓咱們的孩子回來嗎?」
這樣的不責怪,讓裴承宣心底更加如同刀割。現在有個人罵他一場,揍他幾拳,他心裡還會好受些,至少能將那股子痛從心底散發出來。可是沒有一個人指責他,甚至連這個躺在病床上的女人都沒有多說一個字……
「我寧可你罵我,求你別這麼安靜——」裴承宣略顯粗礪的手指輕輕劃過她的臉頰,她蒼白的臉色看在他眼裡,痛在心頭餒。
他已經因為孩子的離開而痛到了極致,如果他最愛的妻子這個時候也決心跟他冷戰,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還能怎麼做,該怎麼彌補,要怎麼挽回。
「都說了不怪你了,」莫離染吃力的將手從他掌心抽出,反手握住他,「我們都還這麼年輕,以後還會再有的。他來了是跟我們有緣,走了是因為有緣無份。我不會怪你,他也不會怪你,所以你別這麼折磨自己好嗎?」
裴承宣雖然在悲痛之中,然莫離染這番話帶給他的衝擊力也不是一般的。自從認識她以來,她刁蠻無理是常事,得理不饒人也是她的性子,可是這麼善解人意、溫柔懂事,卻不像是她會做的事。
望著她蒼白的臉頰,裴承宣似乎找到了答案。此時此刻呈現在他眼前的,是凌玲珊,而不是莫離染。也許眼前這個女人本性是如此的,淡漠而懂事——
長時間的裝扮成另一個人,還要模仿得惟妙惟肖,那種壓力和模仿的效果讓她漸漸將自己的本性冰封在心底的某一個角落,讓自己的性子成為了莫離染——
只有在遇到比較重大的事,在特殊情況下,她才會讓自己的本性轉變回來,成為真實的自己,做回莫離染。
「你明知道我現在有多虛弱,你還要我費力的安慰你嗎?」莫離染的手指微涼,撫上他的臉頰,悲傷的言語中略帶羞赧,「我愛你,等我身體好了之後我願意再懷上你的孩子,這樣可以了嗎?」
裴承宣抬手按住那只撫著自己臉頰的手,心底潤濕一片。
他不否認,是那個刁蠻任性的她打動了他的心,可是有的情況下,他更喜歡她此時此刻這樣的狀態,喜歡她的懂事,喜歡她的溫柔,喜歡她的撫慰。
別人的千言萬語,敵不過她柔柔的一句話來得震撼。
「我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裴承宣痛苦的閉上眼睛,俊美的五官無一不在向外散發著濃濃的悲傷,「如果不是我讓你去跳傘,孩子不會出事。即使你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凌……」
「瞧你,又來了。」莫離染扯了扯嘴角,虛弱的擠出一絲笑容,「不許再怪自己了知道嗎?你這樣我會更加難過。你聽著,和你一起跳傘的時候我很快樂,我知道你的目的只是想我快樂……寶寶他也不會怪你的,我們誰都不知道他來得這麼早,他完全在我們的計劃之外,怎麼能怪你呢?」
「老大,你看嫂子都這麼虛弱了,你就別再讓她浪費力氣安慰你了。」站在外面許久的大兵們一個一個走進病房,而作為死黨的丁雲輝則一邊說一邊勸導著裴承宣——
裴承宣和莫離染同時看著憑空出現的大家,一時有些驚詫,隨著,莫離染的臉驀地紅到了耳根。她記得她剛剛說過「我愛你」三個字,還說願意為他生孩子……
居然有這麼多人看著,讓她怎麼好意思見人……
「老大,嫂子都這麼通情達理了,你就別跟自己過不去了。實話說,上飛機之前你不是也不知道嫂子懷孕了麼?你自己都說了才十幾天,誰知道會出事?」丁雲輝很豪氣的拍了拍裴承宣的肩膀,說:「等嫂子養好身體之後,你們生他十個八個都不成問題!」
裴承宣抬頭淡淡的笑笑,眉宇間的悲傷依然沒有散去。親手導致了孩子流失,不是旁人的三言兩語就能讓他走出陰霾的。
蔣瑩雪也走到病床邊上,低頭看著臉色蒼白的莫離染,安慰道:「你說的,留不住的便是無緣,別難過。你這麼年輕,以後會再有的。」
莫離染點點頭,對蔣瑩雪報以感激的一笑,然後看向丁雲輝,嗓音不大,但大家都聽得清楚,「丁哥,帶他去吃點東西,他要是不吃你就給我打電話。」頓了頓,又看向裴承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聽到沒,必須吃。」
跳傘的時候他就是空腹上的飛機,折騰到現在一口水都沒喝上,更別提吃飯了。都五點多了,怎麼能不去吃點呢?
丁雲輝拍著胸脯擔保,一臉討好的笑容,「嫂子,我辦事兒你放心!」在場的人扶額,這句話似乎是丁哥的口頭禪,啥事兒都讓人放心,不過看他這樣就不是能讓人放心的樣——
「我想陪你。」裴承宣沒有鬆開莫離染的手,搖頭表示自己不想去吃東西。
大家看見一向雷厲風行的老大這會兒變得這麼膩歪人,都不禁乍舌。嫂子是得有多大的魅力啊,竟然讓老大這麼死心塌地!
本來想好的一系列安慰裴承宣的措辭,在看見嫂子這麼溫柔體貼之後也都全部被大家憋回了肚子裡。有這樣的嫂子,哪裡還用得著他們多費唇舌安慰老大呢?
「我想跟瑩雪說會兒話,你在這兒我怎麼跟她說話啊?」莫離染再次掙出自己的手,笑著對他說:「當我拜託你避一避好不好?人閨蜜說話,男人一概迴避——」
她都這麼說了,裴承宣還能執意待在這兒嗎?
於是他站起來和一群人離開了病房,離開之前還不忘了囑咐蔣瑩雪一句,「聊會兒了就讓她休息,別讓她累了。」
大家又是一陣唏噓,老大對嫂子可真是體貼入微。
而人群中,沒有看見陳媛珂和容雲卿的身影。容雲卿在上樓的時候就找借口說要去洗手間,溜了。他沒臉見大哥和莫離染,小侄子沒了都是他的錯,所以他溜走了。
而陳媛珂聽到護士說莫離染流產住院之後就馬上開溜找自己的上將老爸去了。這種情況下,她跟著去病房不是去送死嗎?裴承宣見了她還不得殺了她啊!
病房裡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莫離染才收起了剛剛強裝出來的微笑。事實上,失去了那個孩子她的心很痛,她笑不出來。
而之所以沒有痛哭流涕,其實還有一個關乎血緣的原因。她還記得,她和裴承宣是表兄妹。近親結婚的孩子,有很大的幾率會是畸形兒,或者天生智力殘缺……
失去了那個孩子她縱然很心痛,可是即使不失去,她也未必有膽量敢將他生下來。她寧可不讓孩子出生,也不願意看見孩子生下來就有殘缺。
在孤兒院的時候她見過很多因為生下來就有缺陷的孩子,那些都是被父母拋棄的。她不會拋棄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卻沒辦法阻止旁人的嘲諷對孩子造成的傷害……
社會上的殘疾人很多,他們在承受自身缺陷帶來的痛苦時,還要承受外界流言蜚語的傷害。一直以來,她敬佩那些自立自強的殘疾人士,可是如果這事兒發生在自己孩子頭上,她怕是只有心痛和懊惱自責——
裴承宣,我們未必能給孩子一個健康的身體,他走了,或許是他的幸福。就讓他安安靜靜的離開,重新開始另一段全新生命的啟程。
「你自己不知道懷孕了嗎?」蔣瑩雪坐在裴承宣剛剛坐過的椅子上,看著臉色蒼白的莫離染。這樣的她,要是讓容玉珩知道了,指不定心裡多痛呢。
「剛剛裴承宣也說了,那個孩子才十幾天……」莫離染搖搖頭苦笑,「距離我這個月大姨媽還有幾天,我無法從月經週期知道懷孕的事。再說了,十幾天的時候又不會頭暈,又不會孕吐,什麼反應都沒有,讓我怎麼發現呢?」
尤其,這還是她第一次懷孕。
蔣瑩雪皺著眉頭,這確實不怪莫離染不小心,只怪上天故意跟這個孩子過不去,讓他剛剛來到母親的身邊就離開。
「我一路上還以為是陳媛珂害得你流產的呢!」蔣瑩雪握著莫離染的手,有些餘憤難消,「她說她將你推倒了,然後你才會流血的,是這樣嗎?不管是不是跳傘的因素造成你滑胎,陳媛珂這女人絕對不能輕易原諒!」
莫離染點點頭,扯出一絲微笑說:「既然她將罪責攬在自己頭上了,那麼我成全了她就是。孩子不能就這樣沒了,就算他沒了,也得有個人陪他一塊兒受罪——」
「所以你打算將一切都推在陳媛珂頭上嗎?」
「總好過獨自承受。」莫離染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處,悲傷的一笑,手指抓緊被單,「再說了,這件事始終是因為她而起。如果不是她來島上,我和裴承宣之間也不會發生這麼多事,裴承宣也不會執意讓我跳傘。」
蔣瑩雪點點頭,即使這件事跟陳媛珂沒關係,莫離染這樣做也不算過分。畢竟任何女人為了捍衛自己的婚姻都會使出手段。以前宮廷裡的妃子們為了爭男人不惜鬥得你死我活,現在有人明擺著搶老公,使點小手段不算啥。
或許是失血過多,大腦空白了,莫離染靜靜的看了低頭削水果皮的蔣瑩雪好一會兒才突然想起,這丫頭也是喜歡著自己老公的!
而且自己還曾經信誓旦旦的告訴過蔣瑩雪,她對裴承宣沒興趣,她和容玉珩是戀人……可是現在這檔子事一出,夫妻關係都暴露了,叫她怎麼面對蔣瑩雪!
「那個……」莫離染咬牙,好一會兒才尷尬的看著自己胸前的被子,低聲的說:「瑩雪……你現在知道了我和裴承宣的關係……你不生氣嗎?」
蔣瑩雪一愣,其實在來醫院之前她就想過這個問題,不知道見了莫離染之後是該責怪她和裴承宣結婚的事瞞著自己,還是裝作自己已經不再喜歡裴承宣,和她繼續做朋友。畢竟沒有真心喜歡過裴承宣,所以她糾結了半晌都沒有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從開始到現在,她都只是因為容玉珩而接近莫離染,喜歡裴承宣也好,入伍也罷,都是為了留在莫離染身邊,保護她——
「為什麼要生氣?你和他已經結婚了,孩子都有了,反倒我才是第三者。」蔣瑩雪寬容的輕笑道,「莫兒,你是我的朋友,一輩子的朋友,雖然我現在依然有點喜歡裴承宣,但是我保證,絕對不會再對你老公有非分之想。以後我會慢慢試著忘掉他。」
只要能和莫離染繼續做朋友,她就能給容玉珩一個交待。
事實上,她打從心底裡不願意假裝愛上裴承宣。這麼一來,正好順了她的心意,從此以莫離染閨蜜的身份陪著她,同時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將容玉珩放在自己心上。
「瑩雪,你真好……」莫離染感激的看著蔣瑩雪,「前段時間我還騙你說我不喜歡裴承宣……你是不是早就發現我和裴承宣之間很曖昧了?」
蔣瑩雪搖搖頭,寬慰著她,「莫兒,你這是做賊心虛,我哪兒有一雙火眼金睛,時時刻刻盯著你和裴承宣,發現你們之間有曖昧?放心好了,一個男人而已嘛,還不足以影響咱們之間的友情。對我而言,結了婚的男人就不再是我這個世界的人了,我可不想勾引人家出軌,榮登小三寶座——」
見她這麼說了,莫離染才放心的點點頭,感激的說:「謝謝你,瑩雪。你對我這麼好,你是我一輩子的朋友,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之間的友情都不會變。」
蔣瑩雪微笑著咬著蘋果,甜甜的果汁流進喉嚨裡似乎有些苦澀。莫兒,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從一開始就是帶著另一個目的接近你,你還會將我當作一輩子的朋友嗎?
我希望我們的友情不會因為將來某一天容玉珩的事暴露而終止,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一行人走進病房的時候,莫離染已經睡著了。蔣瑩雪也趴在床沿上打盹,聽見腳步聲之後她警醒的抬頭看過去——
小腿有些打顫的陳媛珂接觸到蔣瑩雪犀利的目光時,嚇得往陳上將身後躲了一步,緊緊地低著頭,儼然是做賊心虛的模樣。
「首長!」蔣瑩雪站起來,規規矩矩的給陳上將行了一個軍禮。畢竟她和別人不一樣,她是陸戰隊的人,是陳上將的部下。即使現在在特種部隊裡,她始終是在陸戰隊的編制中。
陳上將對任何與莫離染有關的人都沒有好臉色,甚至連特種部隊的無關人員都記恨上了。但是看見這個穿著特種服的新兵是蔣瑩雪之後,他臉色比對別人好很多。
「她怎麼樣了?」陳上將和顏悅色的問道。
不管怎麼說,蔣瑩雪的父親蔣欣岑至今仍然是北隅島的政客,是國會的一員,威望和勢力都不容小覷。
「沒什麼大事,醫生說在這兒觀察三兩天就可以出院了。」蔣瑩雪看了一眼莫離染,又說,「不過心理上的傷痛,卻不是三兩天就可以痊癒的。」
蔣瑩雪說完這句話之後看向陳媛珂,陳媛珂不經意的抬頭卻不知怎麼的又對上了蔣瑩雪的目光,嚇得哆嗦了一下,趕緊拽著陳上將的袖子說:「爸,咱們回去吧,這會兒不適合談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承宣哥馬上就要回來了……」
「你都被人推下海了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陳上將臉色一沉,瞥了一眼陳媛珂,又看了眼熟睡中的莫離染,然後對蔣瑩雪說:「等她醒了報告我一聲!」
「是,首長!」蔣瑩雪再次敬了一個禮,然後目送陳上將一行人離去。她鬆了口氣,重新坐下來。陳上將帶著這麼幾個部下來病房,難道是那個所謂的證人的視力檢查已經出來了?
因為有了實打實的證據,所以這是來興師問罪了嗎?
病房外面的過道裡很安靜,不像下面幾樓,時不時有人經過,總有腳步聲響起。這裡除了醫生護士的腳步聲之外,聽不見別人的聲響。
「我都說了自己來……哎你……」
莫離染彆扭的張嘴喝湯,裴承宣無動於衷的坐在床沿上,端著小碗拿著小調羹一勺一勺的餵她喝。莫離染扶額,她都二十一歲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哪兒還需要人家喂?
「哎,我傷的不是手,你讓我自己喝行不行?」
「當然行,」裴承宣看了眼她,說:「但是餵你喝,我能減消心底的罪惡感。凌,你不怪我,不恨我,可是至少讓我為你做點什麼好嗎?」
看著裴承宣這個樣子,莫離染沉默了。孩子的陰影,怕是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在他心裡消散。那個痕跡,會一直在心底。
即使臉上帶著笑,心底也不一定有陽光的照耀。
「醫生,這間病房明明有一個空床位!」
外面傳來一個老人滄桑的聲音,似乎可以聽得見他的憤怒,也聽得見他的無助和痛心。莫離染和裴承宣一同看向外面,幾秒鐘之後,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出現在門口,身後跟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
「老大爺,這是咱們院首長夫人的病房,您別鬧了,等樓下病房空出來了我立馬給您孫女安排……」醫生和藹的跟老大爺勸說著,然後從門口探進頭來對裴承宣抱歉的笑笑,略顯不安的說:「首長,夫人,打擾了,我馬上處理好這件事!」
「等等等,你從前天就一直讓我等,我可以等,可是我孫女兒難道也要每天在醫院大廳裡跟著一起等嗎!」老大爺悲憤的看著醫生,一行眼淚從深深凹陷進去的眼眶裡流淌出來。
醫生也很為難,依然和藹的說:「老大爺,您別這麼說,醫院的床位真的已經滿了。我說過我可以幫您把您孫女的病歷轉到仁安醫院,那兒不缺床位。」
「這軍醫院是咱們國家最好的醫院了,我不走,醫生,求您了別把我孫女的病歷轉到別的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