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卡梅隆拿起導筒,滿意地喊了一聲,「休息半小時,再來一個奔跑的鏡頭,我們就可以收工了!」
攝影棚裡發出了斷斷續續的歡呼聲,珍妮也敷衍了事地鼓了鼓掌,隨後便立刻走向自己的拖車,免得受到任何人的打擾——雖然安東尼剛才摔了一跤,似乎需要一點慰問,但她現在的確不想和別人說話,不論是誰都不想。
「嘿。」當珍妮打開車門時,瑪麗正蹲在冰箱跟前挑選水果,她回過頭若無其事地和珍妮打了個招呼,「想喝蘋果汁嗎?」
珍妮揮了揮手,倒在了沙發上,但瑪麗沒有收到信號,反而還以故作興奮的腔調地問道,「柳橙汁?混合果汁?」
「瑪麗!」珍妮抬高了聲調,喝了一聲,瑪麗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她合上冰箱門,坐到了珍妮身邊。
「你想談談嗎?」她問。
「我不想,」珍妮說,她閉上眼揉起了太陽穴,「我只想安靜一會。」
「好吧。」瑪麗同情地說道,「那麼,如果你需要我的話,我在廚房。」
她拿起幾個水果,安靜地走出了拖車隔間,珍妮對她感到輕微的歉疚之意——她通常對瑪麗都是很禮貌的——但她要煩惱的事實在太多,很快,這無關緊要的思緒就從腦海中飄走了,畢竟,克裡斯吵架離開僅僅是昨天的事,她現在沒閒工夫去想太多。
自相矛盾……邏輯衝突……
曾經在穿越初期困擾過她的問題再一次出現在了珍妮面前,而這一次和當時不同,在當時,她能不能成功入行都不好說,入行、拚搏,是所有問題唯一的答案,當時還沒到考慮這一點的時候,而現在,她不能再迴避這個問題了:如果她能達到制霸好萊塢的目的,那麼她何必還要回去?
當然,一個非常直接明瞭的理由,一個通過大夢的logo一直在提醒她的理由:不管她現在的生活有多麼好,她是有小孩的人,為了兒子應該回去,撫養孩子是母親的責任。——然而,這麼簡單的理由會引發更多的問題,如果她回去為的是承擔母親的責任,那麼在她達成目標後消失,她是不是也等於放棄了這邊世界的責任?
且先不說公司這一塊,這些損失也許可以用金錢彌補,她在這個世界的朋友呢?她忽然消失對他們也是傷害,當然,朋友也許無法和兒子相比,那麼她在這個世界的戀人呢?如果有了孩子,在這個世界的孩子呢?
這種類比是可以無窮無盡的疊加下去的,但核心矛盾始終在:她一個人是不可能達到這個目標的,而在達成這個目標的過程中她會和各種各樣的人產生情感和金錢上的聯繫,產生責任,選擇一個責任就意味著必須放棄另一個責任,沒有兩全其美的選擇。
而最理想化的做法——和所有人保持君子之交直到回去,這已經被證實是行不通了。她現在的生活充滿了勞累和壓力,她的本能會讓她不斷地尋求放鬆和安慰,切薩雷和她一開始是合作夥伴,如果不是她多次主動和他交流,他們不會變成朋友,在那次爆發中他就曾經說過,她對他索取的支持比應有的更多,所以,事實證明她肯定是要尋求支持的,她戰勝不了自己,沒法克服這種求生本能,其次,即使能克服,珍妮覺得長時間一個人孤獨奮鬥的直接結果是她可能會精神崩潰。
所以,或者是她變成一個無恥的感情騙子,哄騙著受害人對她提供支持,但拒絕和他結婚生子,一個醒悟以後換另一個,然後在達到目標後抱著歉意回歸,或者是她懷著差不多的歉意留在這裡——考慮到她現在的身家和社會影響力已經完全遠超『陳貞』擁有的那些,反正一樣都是感到虧欠,留在這裡感到虧欠似乎是更合算的選擇。
然後她又迎來了第二個問題:既然不想回去了,那她為什麼要制霸好萊塢呢?這代表的不是簡單的豪言壯語,代表的是無數個累到衰竭的夜晚,代表的是無數次命令自己疲憊的嘴唇綻出笑容,精疲力盡的大腦開始運轉,灌鉛的雙腿開始跑動,她的行程表對於一個正常人來說簡直是精細又持久的虐待,如果她都不想回去了,為什麼還要繼續現在的生活呢?她有了一大堆錢,揮霍到下輩子也花不完,她有非常成功的事業,她已經是傳奇,生活對於她來說應該是一種享受,而不是……而不是現在的樣子。
無解,珍妮只知道現在她還不想放棄,也還沒做出留下來的決定,事實上她一直迴避思考這個問題,一直到昨天克裡斯的爆發,她才不能不去想——她到底是要回去還是要留下?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想這個問題,她在這件事上是完全的茫然無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選,會怎麼選,選了以後又會不會後悔——她簡直已經完全地迷失了自己。
閉上眼睛,又一次徒勞無功地搜索著兒子的光碟,又一次落了空,珍妮在空蕩蕩黑乎乎的演藝空間裡無聲地罵了一句髒話:她給兒子拍過很多家庭錄像,但這些全都沒被帶過來。而時間已經過去六年了,忙忙碌碌、滿滿噹噹的六年——她真的已經記不清他的樣子了,這個事實讓她又愧疚又難過,讓她燃起了久違的倔強:她不知道是什麼力量讓她來到這個世界,又給了她金手指和這個不可思議的任務,但是——但是,她起碼可以維持自己的自尊,她起碼可以試著挑戰一下,試著戰勝它設下的障礙,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去,那裡才是她的家,即使它不完美,但依然還是她的歸宿。
「嘿,珍。」胳膊傳來了輕輕的拉動感,珍妮一下回到了現實,瑪麗正有些擔心地看著她,手裡還端了一杯果汁,「你沒事吧,珍?」
「我……沒事。」珍妮搖了搖頭,她沒有被打斷的不快,反而瑪麗臉上真摯的情緒讓她有些觸動,她接過了瑪麗手上的杯子,「謝謝你,你沒給自己來一杯嗎?」
「我的在這兒。」瑪麗說,她啜飲了一口果汁,在珍妮身邊坐了下來,試探性地看了她幾眼,「所以,吵得很凶,huh?」
珍妮忍不住笑了起來,她一直低笑到瑪麗開始露出恐慌的表情才說,「你覺得我們是朋友嗎,瑪麗?」
這句話很容易引起誤解,但珍妮的語氣很柔和,瑪麗也沒有被冒犯,她想了想,認真地說,「yeah,當然,我們是朋友——事實上我覺得我們有些像姐妹。」
她有點不好意思,吐了吐舌頭,發現珍妮沒有笑話她,才繼續說,「當然我知道這麼說很好笑,也不專業,但真的——可能因為我18歲就和你在一起的關係,我覺得你就像是我理想中的那個姐姐,珍,我們一起照顧對方,我照顧你,你也一直在照顧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珍妮柔聲說,她摸了摸瑪麗的臉頰,「瑪麗,是的,我們就像是一家人。」
「對,我,你,吉姆和切薩雷,我們就像是一家人,」瑪麗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親暱地蹭了蹭珍妮,「吉姆是煩人的表哥,切薩雷是更煩人的家庭教師——讓人很懼怕,不過關鍵時刻少不了他。」
她的聲音柔和了下來,「而我們就和一家人一樣,隨時都在你身邊支援你,你永遠都不會孤獨寂寞,親愛的,別沮喪,你有我們在,我們會保護你的。」
珍妮用笑聲掩飾著別的情緒,她說,「哇,機靈鬼,你猜到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猜到。」瑪麗眨巴著眼,「但我猜——克裡斯和你吵架了,你們分手了?反正你們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他才會發瘋地連夜跑回洛杉磯去。而我知道你現在想要家人和朋友的支持,就是這樣。」
「聽起來你好像什麼都知道。」珍妮不置可否地說,「你不妨再猜猜,我們的吵架是誰的錯?」
瑪麗大笑起來,她聰明地說,「幹嘛,你想挽回他,需要從我這找點動力嗎?」
在珍妮沒回答之前,她指著珍妮,把她的回話都堵上了,「如果你佔理,你就不會這麼說了,親愛的,女生感到受傷時一定會找朋友數落和聲討男朋友的不好,所以這一次錯在你,是你把他氣跑的咯?」
「並不是我把他氣跑,」珍妮說,她歎了口氣,「算了,我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我還是去攝影棚吧。」
「別啊。」瑪麗一邊笑一邊拉住了她,「我能給你你想要的回答,而且是很真誠的。」
她眨著眼,掛出了非常強調的真誠表情,「克裡斯一直對你非常好,他很愛你,親愛的,我是說真的,他對你的愛情任何一個人都能看得出來——我們都知道他一直在遷就你,而你是享受的那個人。給他打個電話吧,珍妮,長距離戀愛禁不起冷戰的,我是認真的,給他打個電話吧。」
珍妮有些無可奈何地被拉回了沙發,她盯了瑪麗一會,瑪麗舉起手,「我發誓我說得是真的,珍,這真的是我的真心話。」
「你在根本不知道事情真相的情況下說出的真心話。」珍妮說,沒等瑪麗開口她就搖了搖頭讓她閉嘴——考慮了一會,她終於下定決心,「別說了,我是要打個電話——我得和切薩談談。」
瑪麗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迷茫和煩躁,她點了點頭,做出悉聽尊便的手勢,拿起自己的杯子走向了廚房,把空間讓給了珍妮和她的電話。
鈴響了一聲,切薩雷就接了起來。
「說。」他的語調冷靜正常,像是根本不知道克裡斯昨天回了洛杉磯——珍妮不禁暗想也許他真的不知道。
「呃——」她說,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你知道克裡斯昨天回了洛杉磯嗎?」
「是的,」切薩雷平靜地說,「而且他的心情似乎很不好,關於這件事,你有什麼要和我溝通的嗎?」
他的語調很專業,和平時通話的語氣有些不同,珍妮猜想他正在一個會議裡,她幾乎能勾勒出他現在的樣子:西裝革履、眼神銳利,永遠不知疲倦地向前衝。
「我——呃——我……」她艱困地說,「有件事,我想我得和你——」
她的話頓住了,因為瑪麗忽然步履匆匆地走了進來,手裡還抱著一台電腦,她的臉色極為難看,直接把電腦端到了方便她閱讀的位置。
電腦頁面停留在tmz的網站上,黑體字標題似乎有她和克裡斯的名字,但珍妮沒有太注意——她的視線直接落到了頁面中的那段視頻上:在陽光明媚的洛杉磯街頭,克裡斯正和一個漂亮的姑娘親密地擁抱在一起——高挑惹火的身材和有幾分熟悉的面孔,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新出道的超模——隨著視頻的播放,他偏頭在她唇上留下了一吻,不知道說了什麼,兩人都微笑了起來。
在電話那頭的背景噪聲裡,起碼有六種電話鈴聲同時刺耳地響了起來,切薩雷的語調有些發沉,「珍妮?」
珍妮閉上眼,然後又睜開。
「有件事我想我得麻煩你了,」她歉疚地說,「我需要你把我的個人物品從馬裡布搬走,切薩,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想讓你幫我找個新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