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克萊頓。」珍妮念道,「這是一部傳記電影?這是個名人嗎?」
「只是恰好重名,這是一部犯罪驚悚片。」切薩雷點了點劇本,「劇本已經寫好了,大綱。我認為凱倫這個角色相當適合你。」
「這會是我們計劃裡那部能把我推過巔峰,再造一個新高峰的電影嗎?」珍妮沒有馬上翻開它,而是有些狐疑地問,「——很明顯,這是一部男性主角的電影吧。」
「這不是我們計劃中那部神奇的電影,但比完全沒有選擇好一些。」切薩雷說,「我們必須得學會適應變化,不是嗎?在三個月的尋找後,你只能學會利用你手裡現有的材料。」
「是啊,是啊。」珍妮也歎了口氣,她喃喃地說,「這是個男人的世界——女人只能學會委曲求全。」
是的,這的確是個很棘手的問題。雖然在切薩雷和她的計劃中,珍妮的下一部影片應該是一部證明她實力,表現甚至要超過《第五個莎莉》的現象級作品,而珍妮現在也可以有信心的宣佈,她在好萊塢各大片商心中可以排上第一名,任何電影,只要是她看中的,片商寧可花兩千萬請她,也不會花少得多的錢去請別人。她可以在好萊塢這個大牌局裡任意地拼湊和挑選手裡的好牌——然而,事實是,當他們的要求高到『比《第五個莎莉》更高』時,即使是好萊塢能提供的選擇也不多。
所以說,雖然女演員的競爭比男演員要小一些,出成績也早一些,但這不意味著好萊塢的遊戲規則對女性有利。事實上,女星出頭早,那是因為前輩隕落得快,而前輩隕落得快,並非是她們不夠優秀,而是客觀地說,好萊塢給女演員提供的好角色遠遠地少於男演員。可以說,80%的影片都是以男性角色為核心,就像是《無間行者》、《血鑽》,這裡的男星誰都是戲眼,而女星則只能充當陪襯,如果不是花瓶的話。
從珍妮拍完《加勒比海盜》,再度回到好萊塢開始,她和切薩雷就一直在劇本海中挑選著她的下一個項目,不是投資,因為大夢已經沒有多餘的金錢來投資新項目了,他們的目標很簡單:劇情有深度,女主角年齡適合珍妮出演——劇情以女主角為核心,導演人選靠譜。
而這四個要求已經刷掉了幾乎所有的候選劇本,有深度的劇本很多,也有一些導演有意出馬,甚至也盼著和珍妮合作,譬如說羅伯.馬歇爾現在運作的《9》,就有意邀請珍妮出面飾演男主角吉多的繆斯,來自美國的金髮女神。珍妮對這個角色是有一定興趣的,不僅僅因為這部片子的男主角是當今世界的方法派大師丹尼爾.戴.劉易斯,影片本身是名片翻拍,也因為她欠了羅伯一個非常巨大的人情——但很明顯,這種名導、名角(羅伯挑選這部電影中9個女角色的門檻是獲得奧斯卡提名,若能獲獎,則更佳)、名片的大製作,幾乎都是以男性為核心,這種影片不能讓她證明自己配得上奧斯卡雙影后的榮譽,甚至在雙影后的負擔下,她就算表現得再好,也只能得到『還不錯』的評語,而哪怕是一點失誤,都會讓她在『恥辱柱』上被釘得更牢固一些。
就像是《一往無前》,瑞茜也許憑著它拿到了奧斯卡,但珍妮保證,如果由她來出演這部影片,在2006年的現在播放的話,那麼她所得到的最好評語很可能只是『平庸』。到了珍妮現在的高度,哪怕只是要維持住現有的成就,她都需要卓絕的努力和運氣,而考慮到她接下來打算當的那些花瓶,她真的、真的需要一部出眾的影片來維繫自己的演技格調。
「《生死朗讀》……」她還有些不死心。「他們真的就認準了妮可嗎?」
「劇組都已經簽訂合同了,珍妮。」切薩雷簡單地回答,他擱下了刀叉,「再說,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了——《生死朗讀》不是你這個年齡段的角色,化老妝對女演員來說也不適用,我們討論過這些風險。」
是的,對女演員來說,她們的年齡感是所有人都在淡化的內容,通常說來,一個女演員很少會接『有青少年兒女的媽媽』這種角色,即使在螢幕中還是辣媽一個,也會有愛情線,但一旦接下這樣的角色,也就意味著你遠離了chick-flick的主演寶座。對小雞電影來說,女主角的年齡不能超過35,她不能讓觀眾感覺到代差——這是無數女演員用肉毒桿菌和微整容在極力避免的事情,只要她們還想做大片花瓶,那麼就永遠不能和『中年』聯繫在一起。所以對女演員來說,『扮老』是她們很少會採用的表演策略。
克裡斯托弗可以化成羅傑,40多歲、50歲的中年醫生,但那是因為這個年紀的中年男性依然經常在銀幕上和年輕美女談情說愛,但珍妮一旦化成了《生死朗讀》裡的熟女漢娜,而這部影片又萬一引發了廣泛的迴響——那麼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她的票房號召力會減弱嗎?在人們的印象裡她會是一個已經進入中年的25歲女孩嗎?人們會覺得她和同齡的男星對戲非常奇怪嗎?誰也不會知道答案,因為在此之前還真的沒有什麼年輕的影星化老妝,從30、40歲開始演起,一路演到老,而切薩雷認為這是一次很不合算的嘗試,不但風險太大,失敗的可能性也極高。
「你今年才25歲,珍妮弗,那個角色要一直演到老,」當時他把這個劇本又丟回了『淘汰』的那堆裡,「你也許是個非常不錯的演員,但你確定你能在25歲就挑戰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嗎?」
珍妮確定——她有金手指,但她也不是那麼確定,因為她對《生死朗讀》的印象只是模糊到記得這部影片彷彿在哪年的奧斯卡現身過,但演藝空間裡沒有這部影片,所以她說不定也很難找到合適的角色來共情。再加上她也恐懼自己演的太好,觀眾從此就認定了她是個快到40歲的熟女明星,所以只能悻悻然地放棄了《生死朗讀》,然後她在劇本堆裡就再也找不到另一部能喚起『直覺』的劇本了。
「好吧,再一次的,忘掉這部電影。」珍妮吐了口氣,凝聚精神開始閱讀《邁克爾.克萊頓》的劇本,才看到一開始的提要介紹,她的眉毛就跳了跳,「啊,這是喬治.克魯尼的電影嗎?」
「是的,他會參與投資製作——還有索德伯格和西德尼.波拉克,他也是《生死朗讀》的製作人,我想如果你喜歡《生死朗讀》的話,對它也會另眼相看。」切薩雷很少承認自己會揣測珍妮的喜好,他的坦白惹來珍妮的另眼相看,「這兩部劇本都很犀利,如果你今年35歲,我會建議《生死朗讀》,現在,《邁克爾.克萊頓》也不錯,《生死朗讀》探討的是人性的羞恥和卑微,《邁克爾.克萊頓》說的是奧斯卡評委們最喜歡的老三套,權力的骯髒、浮華,人性的異化和回歸——當然,凱倫無法和漢娜相比,漢娜的發揮餘地更大,但可以說凱倫是漢娜的不成熟版本,她意識到了自己的軟弱與無力,只是還沒有準備處理,她們也都是邪惡體制的幫手,邪惡的一份子,並不為邪惡狂熱,但也不反感它。我認為這種稍稍有些冷酷無情的形象是很適合你的,一旦影評人接受了這種更有力的形象,他們會更寬容地看待你在商業片裡找到的武打路線,而不是如同這次一樣反應過激。」
切薩雷的分析很有道理,從凱倫的頁數和她的人物小傳,在整個故事大綱裡的戲份來看,他對凱倫的角色特質把握得也很精準,這正是他們現在需要的角色——雖然凱倫的戲份只能算是配角,但可以看得出切薩雷已經盡全力在如今這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情況下為她找到相對最合適的劇本,不過,珍妮卻沒有多興奮,她沒看過《邁克爾.克萊頓》,也不知道這部影片最終取得了什麼成績,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演繹凱倫,共情嗎?還是自己上?她本來是打算一步步削減自己對金手指的倚賴的,但這一次《加勒比海盜2》拿到的差評讓她又有幾分猶疑,是的,她拿了獎,但那並不是真正的她,如果她在《邁克爾.克萊頓》裡的表演也遇到惡評,該怎麼辦?還有,她並不是很想和喬治.克魯尼合作,實話實說,她很討厭這男人……
「當然。」她合上了劇本,歎了口氣,「如果你覺得好,那我們就接下它,畢竟,我們不能把整個下半年都空著,什麼也不做吧。」
切薩雷並沒有歡欣鼓舞,他往後一靠,有些深思熟慮地咬起了腮幫子,一邊瞇著眼打量珍妮,一邊若有所思地拿叉子划動著瓷盤,發出有些刺耳的摩擦聲。
「幹嘛。」珍妮戒備地瞇起了眼,「——另外,這盤子很昂貴的,別毀壞它了。」
「我感覺到一股熟悉的情緒低潮正在襲來。」切薩雷把叉子丟進了餐盤裡,「這就像是往事重現——所有事都很好,也許我們有一兩個小挫折,而你就只是忽然間好像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和激情。」
3年前她和切薩雷在《海盜1》的首映禮派對上抽煙談心的片段頓時浮現了出來,珍妮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她鬆弛了一些,「是啊……這是我的老毛病了,不是嗎?情緒波動——我承認,我是個被情緒驅動的動物,這也許不是一次、兩次談話就能解決的缺點。」
「在絕大多數女人身上,這並不算什麼缺點。」切薩雷說,他從內袋裡掏出了慣用的皮質煙套,為自己抽了一根雪茄,甩手把煙套丟給珍妮,「想談談嗎?」
珍妮聳了聳肩,「談什麼?我不知道——我受不了那些評論,但你們都覺得我不該為這些評論困擾,談話結束,我的心情還是很糟。」
她的語氣有些抱怨,切薩雷的藍眼睛瞇了起來。
「恕我直言,」他劃亮了一根火柴,「你確實不該為這些評論困擾——你不是沒被人罵過,傑弗森,你的任何一部影片都有差評,而《海盜2》也絕不是沒有好評。通常情況下,你對於評論只是一笑了之,好評很難取悅你,差評也不會讓你多沮喪一分。忽然間,你現在就像個剛出道的新人,對每一個不滿意的評價都過分敏感——而對我來說,有很多評論甚至不算是差評,他們在說『你不該選這部片子,導演錯誤地使用你』,他們沒有否認你的才華,珍妮,他們只是不喜歡你的選擇。為什麼這些評論忽然間這麼重要?我不知道,我想瑪麗也不知道——我們只是無法理解你為什麼忽然間改變了你的作風。」
珍妮張開口,然後又合攏——這就是和切薩雷談話的缺點,這男人敏銳得讓人心煩意亂,他甚至不需要動一根眉毛,僅僅是用語氣的變化,就成功地讓她承認她的變化有多荒謬,起碼在外人看來,是多麼的不可理喻。
她該怎麼解釋自己的在乎自有理由?在不暴露秘密的情況下,珍妮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但她也並不想撒謊。
「……你可以只是簡單地說『珍妮,你演的很好,別管別人怎麼說,我知道這點,你知道這點』。」最終,她埋怨地點燃了自己的雪茄,洩憤地抽了一口。「為什麼總是不選擇簡單的答案,切薩?你總是喜歡讓自己像個壞人。」
切薩雷注視了珍妮一會,他並沒有抽手裡的雪茄。
「因為無原則地為你提供支持,是你的伴侶、家人的責任。」他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說,「作為你的經紀人,我認為我的責任是讓你弄明白你在這件事上表現得有多不成熟,傑弗森,這是個冷酷的世界,如果你想要溫情和安慰,你可以縮回你溫暖豪華的殼裡,你有錢,你有榮譽,你可以永遠不再拍片,靠著你的版權費奢華地度過餘生——」
他似乎是想把雪茄按滅在餐桌上——這對於切薩雷來說是個很不尋常的舉動,通常他都是個很有禮貌的雪茄享用者——不過,在半途他還是改變了主意,克制地擱下了褐色的煙草。「但如果你還想玩,你還想在這個牌局裡賭下去,那麼你只有兩個選擇——把你的問題掏出來,傑弗森——」
他傾前身子,強調地奪過了主導權,「停止用輕浮的抱怨和調笑來遮蓋,說出你的問題,讓我們來解決它,或者——」
珍妮本能地縮了縮肩,切薩雷攤開手,「或者自己解決你的問題,停止表現得像個小孩:這是你的電影,你的劇本,演與不演是你的決定,傑弗森,這是你的事業生涯——停止無止境地依賴別人。」
他站起身,從珍妮手裡奪過劇本,居高臨下地俯視她,「現在,告訴我你會仔細地讀這份劇本。」
珍妮遲疑地點了點頭,切薩雷瞇起眼。
「我會仔細地讀這份劇本!」珍妮叫了起來,她也有些生氣了,「ok?現在把該死的劇本給我。」
「那麼讀完劇本,」切薩雷這才把文件夾還給她,不過他漠然的表情似乎暗示了這場脾氣還沒過去,「然後再給我打電話。」
他拎起公文包,直直地沖車庫走去,珍妮瞪著文件夾,又轉回頭瞪向切薩雷,來回幾次,她才肯定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奧斯卡雙料影后,票房巨星,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無數經紀人夢中的完美客戶——剛剛被她的經紀人毫無理由地bully了。
說真的,她的抱怨有超過十五句嗎?超過十句?五句?
「你簡直莫名其妙!」她站起來衝著切薩雷的背影大喊,「you』reimpossible!」
切薩雷沉穩地舉起手揮了揮,轉過了彎角,珍妮瞪著空蕩蕩的草坪,遲遲不敢相信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還是第二次?),吵架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