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德麗.古德溫——也就是電影版《芝加哥》中的黑人女囚,百老匯版音樂劇中的維爾瑪——並不是第一次見到珍妮弗.傑弗森,之前在好萊塢環球片場,她有幾次和傑弗森在午餐時候說過幾句話,但更深入的來往就沒有什麼了,即使黛德麗有心深交,客觀上也不允許。《芝加哥》片場氣氛壓抑,導演就像個不定時炸藥,隨時可能發作,黛德麗也是初次觸電,兩人幾次見面都總有一個人要忙著上戲,誰也不可能多加拖延。
對於傑弗森這個幸運兒,要說黛德麗不羨慕是假的。她漂亮,年輕——最重要是年輕,黛德麗今年已經32歲了,才剛剛拿到維爾瑪這個角色,並且經由百老匯劇團的推薦,得到了登上大屏幕的機會,她從伴舞做起,在百老匯足足跳了六年才有今天,而珍妮弗.傑弗森今年才2o。
當然,在好萊塢的時候,黛德麗對她並沒有多少妒忌,好萊塢從來都不缺少幸運兒,換句話說,即使珍妮弗已經登上大屏幕,2o歲還在做配角,和娜塔莉.波特曼,斯嘉麗.約翰遜這樣天賦超群的童星比,她一樣是大幅度落後。當時,她只是想多交個朋友,多結一份善緣,也許某天珍妮弗騰飛以後,還能給她帶來一兩個試鏡機會。
——不過,那時候黛德麗也並不知道她會忽然間跑到百老匯來唱音樂劇,而且瞄準的還就是《芝加哥》的女主角洛克希,從詹姆斯對她的態度來看,珍妮弗挑戰的並不是b組洛克希,而是a組,也就是說,如果她通過試鏡,那麼在未來的幾個演出季裡,和黛德麗搭檔的就是珍妮弗,而不是倒霉的老蒂娜,又或者是早盼著從b組轉到a組的阿曼達。
在這一次試鏡後有多少商業考慮,黛德麗並不是一清二楚,當然她聽說了一些風言風語,不過如何運作宣傳終究是劇院的事,她所關心的就只有一點:風頭。
只要有對戲,就一定會有風頭之爭,尤其《芝加哥》這樣雙女主共演的劇目,只要是共同演出就一定會有誰更吸睛的比較,當然,這是很難量化的鬥爭,甚至勝負也是因人而異,每個觀眾可能都會有不同的答案。但黛德麗知道自己的劣勢在珍妮弗跟前非常明顯——她沒珍妮弗漂亮。和她原本的搭檔蒂娜比,珍妮弗的優勢一目瞭然,她實在很年輕很漂亮,也很瘦削,身材毫無走形(蒂娜多少有些過壯,阿曼達也有這樣的問題),即使不說歌舞功底,兩人只要站在那裡,珍妮佛天然就能搶走7o%的注意力。
另一個更不利的因素就是她能演戲,黛德麗之所以沒有參加劇團巡演,就是因為她在《芝加哥》片場要充當許多場景的人肉佈景,吉蒂的幾場戲她都有出鏡,珍妮弗收放自如的演技給了她很深的印象。在這點上,之前專攻音樂劇的黛德麗可以坦然承認,她自愧不如。
但她也不是沒有優勢,黛德麗沒參加電影片方組織的歌舞培訓,她的專業素養使得她不必再突擊練習。幾次和蕾妮、凱瑟琳等主演配戲的體驗也讓她感覺到了非科班出身的影星在舞台上的弱勢。漂亮是一回事,舞台統治力又是另一回事,黛德麗絕對比不上凱瑟琳的美貌,但她自信在同一舞台上,她能吸引到更多的注意力。既然如今看來,珍妮弗的中選已經是板上釘釘,那麼詹姆斯挑選的歌舞唱段,對她就是個不錯的機會,她相信自己能在第一次共演中確認下兩人間的權力關係。——黛德麗沒想欺凌珍妮弗,她只是希望她在舞台上老實本分,不來搶奪她的風頭。
珍妮弗沒有過系統排練,只接受過幾個月的短暫訓練,從幾個同事的反饋來看,除了長相以外,歌聲也就是那麼回事,舞雖然跳得不錯,但黛德麗的舞蹈是強項,對此她有絕對的自信。黛德麗沒想把她蹂.躪得太過火,甚至失去這個角色,但她需要在這首歌裡全面壓倒珍妮弗,讓她知道誰才是老大,誰才是那個對走位、台詞都爛熟於胸的人,直白地說就是:誰要跟著誰的步調來走。
但珍妮弗一開口,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對於觀眾來說,音樂劇的念白、唱腔與背景音樂關係並不大,尤其《芝加哥》的這一唱段是爵士樂風,節奏較為單調,聽起來更是隨便哪裡開頭都可以吻合進去。但對於演員來說,開口的時間和念白的節奏都是有講究的,兩人念白同一段的時候還存在語速互相帶動的問題。黛德麗想要爭取的就是來做領班,她想要讓詹姆斯知道即使下一季的宣傳重點可能是珍妮弗,但維爾瑪依然是台上領唱的那個。
但她做不到,珍妮弗一開口她就知道自己做不到,她看不到她的表情和舞姿,只能聽見她以假模假式、志得意滿的柔媚聲音在哼唱著《nowadays》,每一句都在調上,每一句都在鼓點上,甚至每一句都在情緒裡。她和背景音樂的吻合簡直天衣無縫,連一個節拍都不差——這簡直就像是在唱ktv,珍妮弗的每一句唱腔都是理直氣壯的原音重放,而黛德麗根本沒法來個即興花腔,又或者是按著自己的嗓音降調升調,她就和所有開著原音唱k的人一樣,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也就是跟上她的節奏,融入她的表演裡,跟著她的走位調整兩人間的距離。
換句話說,雖然她也盡力調整掩飾,但那個慌手慌腳、小瑕疵不斷的人卻是老鳥黛德麗,而不是菜鳥珍妮弗。黛德麗出演維爾瑪已經半年了,這一次的終場歌舞秀是她自我感覺表演得最爛的一次,也許是因為雜念很多,到最後一段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沒道具的情況——天知道在排練中她們用紙板代替過多少次機關鎗,在沒紙板的情況下又有多少次是直接用手來模擬。這一回她居然是直到眼角餘光瞄到珍妮弗吹手指,這才猛然醒覺,迅速做出類似姿勢,和珍妮弗配合。
她的歌聲好不好?走調嗎?嘹亮嗎?氣息穩定嗎?黛德麗壓根也沒有注意到,珍妮弗的表演給她的感覺是個難以解析的整體,她就是洛克希,現在唱跳的就是洛克希.哈特,你怎麼去評判她的唱功和演技?這就像是你沒法說一個嬰兒的笑容不夠自然,也許他的笑不是那麼美,但絕對是原汁原味毫無矯飾。
歸根結底一句話,珍妮弗不但自己完全入戲,還把觀眾帶入了戲裡,讓他們失去了高高在上的評審態度,也即完全被她的魅力所征服。
表演完以後,詹姆斯沒有表現得太過激動,但黛德麗對他已經很熟悉了,她輕而易舉地通過他的小動作(抿緊的唇,閃閃發亮的眼睛,還有不斷敲擊桌面的手指)發現了他的興奮。詹姆不過是在做作罷了,黛德麗確信他現在興奮得幾乎能飛上天,他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讓舒伯特劇院重煥光芒,現在誰能說珍妮弗.傑弗森不是他理想中的救世之星?
至於站在試鏡桌後的那些人群,阿加塔.列普寧那、羅伯.馬歇爾,這些大人物卻沒有吝嗇自己的笑容和點頭,他們不斷交頭接耳,無疑正在談論黛德麗——身邊的珍妮弗.傑弗森。他們的眼神從黛德麗身上滑過,卻對她視若無睹,彷彿她只是一個佈景,一件死物,而一旦落到傑弗森身上,便彷彿遇到了黑洞,再也難以離開。
黛德麗的心情很糟,不僅因為她剛才演砸了,也因為她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命運,he11,她當然對此心知肚明,如果換做她是他們,她也會做出一模一樣的選擇。如果她不是同台演員,而只是一名觀眾,她也不會把注意力投給可憐兮兮,風頭完全被蓋過,暗淡無光的配角,只會欣賞這個美艷驚人、天賦超群的未來之星。
如果她不是同台演員……
她咬住腮幫,用輕微的疼痛提醒自己:現在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然後轉頭露出笑臉,對珍妮弗.傑弗森致以祝賀。
和她注意到的一樣,一下戲,傑弗森身上那些統治力、霸氣,或者說那些吸睛的氣質就全都消失不見,她當然依舊很漂亮,只是已經沒那麼起眼、那麼囂張了,她一邊擦汗,一邊對黛德麗也露出了和氣的笑容。就好像剛才整場表演裡她一直在和她協調走位,而不是自顧自地秀了五分鐘一樣。
當然,黛德麗也承認,她一開始也沒打算邊跳邊溝通走位,但正因為她原本打算如此,卻被傑弗森搶先一步,現在的不爽才更根深蒂固。
她上前和傑弗森握了握手,轉身回到人群中,選擇不去回應來自同事的虛偽微笑,她知道她們心裡在想什麼,百老匯的競爭不會比好萊塢平和多少,她是維爾瑪,這個角色在《芝加哥》劇團裡就代表勾心鬥角、風口浪尖。
而黛德麗也不能接受事態發展的趨勢,她今年32歲,已經沒有多少失敗的空間。這一次試演在她心底喚起了失業的恐懼,《芝加哥》是一台雙主角音樂劇,維爾瑪不能被洛克希壓制得毫無光彩,如果她不能抗衡傑弗森,黛德麗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麼。
這也不是她第一次和這一行的黑暗面打交道,熟知這一行的人都知道,沒有人會把你的障礙清除,或者你強到跨越它,或者,你就彎下腰來,除掉它。
她帶著客套的微笑,在人群中仔細地觀察著傑弗森。
非常仔細地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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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並沒有特別地感覺到黛德麗的惡意,這並不是因為她不敏銳,事實上,這完全是因為現在抱著忌憚、妒忌、驚訝等情緒打量她的人太多了,基本上一屋子人裡有半屋子都正這麼戒慎恐懼,不誇張地說甚至是厭惡地看著她,要一一找出這些眼神的來源也變得不可能。再說她還有更重要的任務,那就是上去和阿加塔、羅伯正式打招呼。
雖然按說她演完以後,詹姆斯.舒伯特點評幾句她就可以出去了,但現在整個試鏡的節奏都中斷了,試鏡桌上正在開小會,室內也是議論紛紛,完全成了菜市場,所以珍妮也就不管不顧,先上去和阿加塔擁抱了一下,阿加塔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多說什麼,就把她推到了羅伯跟前。
「你真的為了看我特地回來紐約嗎?」珍妮在議論聲中喊道,撲上去和羅伯行了擁抱禮和吻臉禮,雖然他們見面次數不多,但由於羅伯對她的幫助,以及現在室內略帶瘋狂的氣氛,這麼做倒是變得很自然。
羅伯回抱了她一下,也是和瘋了笑得露出兩排牙齒一樣,「我很想說是,不過實情是片場提早放假過聖誕——」
他可能本想點評下她的表演的,但這時舒伯特已經轉過身來,所以羅伯只是沖珍妮匆匆說了聲,「聽著,聖誕我有個派對,你一定要來,如果可以的話,今晚一起吃飯。」
然後他又把她推回給舒伯特。
舒伯特推開椅子,站起身和她握了握手,他的態度和之前比要更加正式一些,說話前還清了清嗓子,「很好,傑弗森小姐,你的表現讓我們很滿意。」
在他身旁,有個試鏡官一邊搖頭一邊笑著說,「何止很滿意?珍妮弗,你完全他.媽搖滾了全場。(rockthe**outthewho1ep1ace)我們已經迫不及待要看到你的正式演出了。」
舒伯特衝他無奈地一笑,但還勉強對珍妮維持專業態度,「不論如何,我們會在兩天內告訴你結果。」
「好的,沒問題。」珍妮也想忍住笑,但她現在真的很興奮也很爽,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但剛才的歌舞好像真的讓她回擊了舒伯特之前一小時對她的那種眼神騷擾,所以她終究忍不住笑出了一口白牙,「我會——我會很忐忑地等待你的電話的。」
試鏡桌上的高層全笑了,他們紛紛對珍妮伸出手,珍妮一個個握過來,恍惚間有種自己是政壇領導人的錯覺,不過她真的很難抑制這種飄飄然的感覺,一直走到門邊都還是止不住笑。
但,當她推門而出,所有候選人都看過來的時候,這種莫名其妙的成功感非常迅速地就融化了,珍妮忽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成功地完成了一次排練演出,絕不是就此成為世界之王,而她身邊還有一大群人很可能隨時都在策劃著把她往下踩,以此擴大自己的成功機會。
她馬上收斂笑容,盡量嚴肅地通過人群,但即使如此,珍妮依然感覺到了許多道惡意的眼光匯聚到她身上,如果眼神能夠實體化,她相信自己的臉肯定已經被割得鮮血淋漓。
雖然她並不是恃靚行兇的性格,做人也盡量低調,但珍妮知道,這些候選者並不會因為她做人的低調而少恨她幾分,她們不喜歡她,甚至是討厭她,憎恨她的理由都非常簡單:珍妮擋著了她們的路,她拿走了她們全都垂涎欲滴的那個機會。
所以她就是bitch。
這不是什麼政經遊戲,存在雙贏解,這是演藝圈。
演藝圈的贏家只能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