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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衛紅回到了監室,由於他的身份特殊,看守所讓他單獨佔用了一個監室。躺在床上,葉衛紅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到了這個時候他明白自己不得不坦然面對一切了。
要做到這個坦然面對真是不容易的,從被捕、入獄、審判,直至被判死刑,他每一天都在焦躁不安中度過,對死亡的恐懼讓他一夜夜的難以入眠。葉衛紅不再像以前一樣覺得自己有能力很了不起了,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其實是最平常不過的一個男人,在生死面前,他膽小如鼠。
記得有位哲人說過,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沒有一個人可以逃得過死亡的。其實死亡就是一次醒不過來的長眠,這有什麼好恐懼的那?但話可以這麼說,真要面臨著一切的時候,還是需要莫大的勇氣的。
眼前浮現了過往的時光,葉衛紅想到了自己剛成為東山縣縣委書記時的意氣風發,想到了剛和林琴兒結婚時的甜蜜,想到了他成為濱海市副市長時的抱負。這些彷彿都在眼前,那時候的他是多麼豪情壯志啊,似乎整個天下都在自己的懷抱中。
是什麼消磨了他的意志?是什麼讓他開始在副市長的位階上打轉?葉衛紅苦笑了一下,雖然不排除自己的因素,可是這些年他的運氣實在是很差,叔叔退休了,文平、溫善這些頂頭上司都不賞識他,甚至打擊他排擠他。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霍弋,以為可以做一點政績出來,可是先是霍弋匆忙就被上調到齊州,後來乾脆霍弋就背棄了他。
這也許就是命運吧。
但是也不能把這些都歸咎於命運,相比於自己,薛冰的運氣其實也沒強到哪裡去,他先是遇到了周興,然後是文平,最後是霍弋,這一個個頂頭上司其實都恨薛冰恨得要死,可是薛冰還是都挺了過來。近乎相同的際遇,薛冰能熬得過去,為什麼自己熬不過去?差別在哪裡?
難道就僅僅是薛冰的固執和刻板嗎?其實說起來薛冰也不算固執,他很多時候還是做了妥協的,尤其是霍弋做市委書記,他做市長的時候,他並沒有跟霍弋正面衝突過,刻意避開了霍弋的鋒芒。
也許是他面對每一次困境的那種淡定和從容吧,被貶去陳家夼鄉的時候,他扎根鄉村,實實在在的為那裡做了一些事情;在周興手下做縣長的時候,他敢於跟周興公開對抗;在農業廳的時候,推掉了油水很足的基建工作;在霍弋手下,他還是在下崗職工安置工作方面做出了一些成績的。這些都表明,薛冰並不在乎一時的得失,他都在踏踏實實的做事。
自己在這方面就差了很多,自己太在乎得失,因此一直對文平、溫善這些傢伙曲意逢迎,不但縱容了他們,自己還是被擠出局。還不如紮下心來,踏踏實實做一點實事。
總結了一下自己的半生,葉衛紅發現實在是乏善可陳,他現在有些後悔,自己沒有像薛冰一樣做一點實事,其實就算是一個平頭百姓,踏踏實實的去做,也是能夠做出一些實事來的。
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還是期待來生吧,現在能做的也許就是坦然面對死亡了。葉衛紅笑到這裡,渾身輕鬆了下來,大腦不再緊繃,平靜的睡了過去。
十天後,最高人民法院依法核准了葉衛紅的死刑,葉衛紅的生命畫上了句號。
薛冰聽到葉衛紅死刑被執行的消息,心裡忽然空落落的,一下子像被抽走了什麼似的。葉衛紅那略帶邪性的笑容浮現在眼前,彷彿在說,薛冰,我已經從這個體系中解脫出來了,你還需要在這其中繼續打拼,繼續努力吧。
薛冰這大半生都在跟葉衛紅纏鬥,這一下子對手沒掉了,不由得心裡充滿著孤單和悲涼。
在某種意義上,對手其實是你最好的朋友,他比別人都瞭解你,比別人更能激勵你。對手是是你最真誠的朋友,因為對手不會對你掩飾與恭維,也是激發你迸發潛力,向目標衝刺的最好的動力。因為有對手的存在,人才會有鬥志,才會有激情,才會有前進的動力。沒有了對手,好像前進的旅途上就少了一個相伴的朋友,無人為你喝彩,無人可挑戰你,無人可與你作伴,即使勝利其實也是一種悲哀。
薛冰撥通了林琴兒的電話,他很想跟林琴兒說說話,也許此刻林琴兒更能瞭解他的心情吧。
林琴兒接通了電話說了一句你好,雖然很平靜,可是平靜中還是帶著淡淡的憂傷,薛冰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措辭了。
林琴兒見薛冰不說話,問道;「薛冰,你有什麼事嗎?」
薛冰平靜了一下,說道:「琴兒,衛紅前幾天,交代過我,要我照顧你們母女。現在衛紅已經走了,你多保重,今後有什麼事情可以來找我。」
林琴兒說道;「謝謝你了,薛冰,我們母女會照顧好自己的。」說完,林琴兒掛上了電話。
林琴兒平靜而客氣的拒絕,這並沒有出乎薛冰的意料之外,林琴兒就是這樣一個性格,他苦笑著掛上了電話。
兩天後,齊州被批准升格為副省級城市,隨即霍弋被任命為東海省省委常委、齊州市委書記,薛冰被免掉了齊州市委書記的職務,仍擔任齊州市市長,不過級別上已經副省級了。
霍弋再次在全市領導幹部大會上發表了慷慨激昂的就職講話,薛冰坐在主席台上卻一點激動的心情都沒有,他對霍弋回鍋齊州市委書記早就有心理準備。而且時過境遷,他跟霍弋之間已經不能回到那種師生和樂融融的氛圍當中去了。
會議結束後,薛冰和霍弋例行公事般地握了握手,薛冰平靜的祝賀了霍弋。
霍弋笑著說道:「薛冰啊,我們還真是有緣,再次聚到了一起,讓我們共同努力,打造一個新的齊州出來。」
薛冰心說你是不擇手段,想方設法回到齊州的,搶了我應得的位置,這個時候跟我說什麼有緣,真是虛偽。他冷淡的笑了一下,說道:「我會好好配合霍書記的。」
霍弋愣怔了幾秒鐘,對這個時候薛冰不再稱呼他為老師,心裡感到很彆扭,看來薛冰對自己是有意見了。不但有意見,薛冰還不加掩飾的把這意見顯現了出來,這可讓霍弋有些意外,這不是薛冰以前的風格。
其實霍弋知道自己在前一任擔任齊州市委書記的時候,某些方面是壓了市長薛冰一頭的,薛冰當時對這些還是持容忍的態度,不敢跟自己正面對抗。今天薛冰這麼冷淡,是不是打算改弦易張,要跟自己鬥一鬥啦?
霍弋敏銳的感覺到,他今後在齊州的日子不會像前任那段時間那麼順溜了。
葉衛紅的出事,讓薛冰對仕途的熱衷越發淡了幾分,他也知道自己已經上到了副省級的位置,到達了一個瓶頸,再想上一步,可能性很低了。因此他對霍弋也就沒了那種敬畏之心,他不想再在霍弋的壓制下無所作為,他很想利用仕途這最後的幾年,做一點可以傲人的政績出來。
這兩年他對齊州的經營,也讓他有了對抗霍弋的底氣,他已經培植出了自己的班底,具有了跟霍弋分庭抗禮的實力。
這些年耳聞目睹,薛冰也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霍弋不法的行為,自己這個老師早已經失去了在黨校時期的那種獻身黨的事業的那種信念,薛冰認為,不應該在縱容霍弋下去了。葉衛紅就是一個鮮活的例子,如果自己在孫娜反映情況的時候,不顧及葉衛紅和林琴兒的臉面,將事情查辦,也許就沒有後來孫娜被殺這樣的事情發生,葉衛紅也就不會送上了卿卿性命。所以對待霍弋不法的事情,今後絕對不能姑息。
第二天,薛冰和霍弋正在市委書記辦公室辦理交接手續,外面傳來一陣喧嘩的聲音,市委辦公室主任匆忙跑了進來,說道:「霍書記,不好了,駿騎集團的工人來市委上訪,說要見霍書記,人來的挺多的,看樣子有上千人。
霍弋看了看薛冰,他懷疑事情是不是薛冰搞出來的。
薛冰也很意外,從萬人上訪事件發生以後,他就不再插手駿騎集團的事情了,就問道:「工人們來市委是想幹什麼?」
辦公室主任說道:「工人們說生活費已經兩個月沒發了,他們要霍書記趕緊幫他們解決。」
薛冰說道:「這件事情是田華副市長負責的,讓他們去找田副市長。」
辦公室主任說道:「我跟他們說了,要他們去市政府解決問題,可他們非要霍書記給他們個答覆不可。」
霍弋問薛冰道:「現在駿騎集團是怎麼個狀況?怎麼生活費都發不上。」
薛冰心說不是你跟葉衛紅挑唆,駿騎集團的問題可能早就解決了。不過現在不是意氣相爭的時候,還是需要趕緊解決問題。
薛冰說道;「駿騎集團已經頻臨倒閉,職工都在靠市政府籌資發放生活費過日子。可能是資金有些緊張,所以暫時有一些沒有及時發放。「
霍弋說道;「那這樣不行,應該趕緊解決。「
薛冰心說你就會說風涼話,駿騎集團目前這個狀況,責任完全在你,不是你讓他們強行兼併那麼多企業,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薛冰對辦公室主任說道:「你通知田華,讓他來處理。「
辦公室主任沒動,看著霍弋,薛冰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市委書記了,市委書記是霍弋,應該由霍弋發號施令。
霍弋笑了笑,對辦公室主任說道:「你去通知田華副市長,我跟薛市長一起出去看看。」
辦公室主任出去了,霍弋和薛冰一起下了樓,看到市委大門前面堵著密密麻麻的工人,齊州公安局的人已經接到消息,派了人來維持秩序。
霍弋和薛冰走到了工人前面,薛冰說道;「同志們,你們先回去吧,市政府一定會解決你們的問題的。」
工人之中有人喊道:「我們不聽你的,我們要跟霍書記對話。」
薛冰回頭看了看霍弋,霍弋上前了一步,向工人們揮揮手,說道:「工人同志們,我是霍弋,剛剛接任市委書記,你們的情況我還不瞭解,不過,我想你們保證,一定會優先籌集資金,解決你們的困難的。」
有工人在人群中喊道:「霍書記,我們駿騎集團停產好長時間了,什麼時間恢復生產啊?」
霍弋說道:「我剛剛說過了,我還不太瞭解情況,你們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解決駿騎集團停產的問題的。」
田華這時趕了過來,來到霍弋身邊,霍弋看著田華,問道:「田華同志,為什麼這些工人的生活費還沒有發?」
田華說道:「我們是政府剛剛把資金籌措齊,馬上就要發放。」
霍弋瞪了田華一眼,說道:「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些工人都在等著生活費吃飯哪?」
田華低下了頭,說道:「對不起。」
霍弋再次面向工人,叫道:「同志們,你們先回去吧,生活費馬上就會發放的。」
人群中轟然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人們喊道:「謝謝霍書記給我們做主。」
霍弋說道:「好了,好了。你們先回去吧,不要干擾市委正常辦公。」
人群開始散去,薛冰看著這滑稽的場面,這些工人根本就不瞭解,他們千恩萬謝的實際上就是造成他們今天這種困境的人,霍弋慷慨激昂,大包大攬,說要解決問題,他們就相信,就感激涕零,卻忘記了自己費盡心血,想要恢復駿騎集團的生產,就是為了維護這些工人的利益。
這些群眾真的是只有激情,沒有記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