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惜歡離去後,御林衛和宮人匆匆追了去,李本便起了身。
剛起身,面前便伸來一隻手,李本怔愣抬頭,見元修將聖旨接到了手中。
「大將軍!」李本面露喜色。
「大將軍?」西北軍眾將領不解。
「既非聖意,這也算聖旨?不接也罷!」元修抬手一拋,那明黃卷軸飛上半空,刷的展落,雪撲蓋了字跡,他看也未看那聖旨,一拳凌空,將那議和聖旨砸了個洞,拳風猛震,只聽嗤地一聲,那卷軸撕開兩半,啪地掃落在地。
萬軍震驚,李本臉色刷白。
「西北軍,不議和!」元修踏了那半幅殘旨,大步離去。
風嘶吼,人聲寂寂,不知多時,忽聞少年音。
「議和也無妨,不過是丟人他娘給丟人開門,丟人到家了。」暮青口吐毒箭,吐完也走了。
這一日,聖上於石關城馬場考校軍中騎射,比試未行,聖旨便到了。議和聖旨乃朝中賜下,元相國自聖上登基起便輔政在朝,議和的旨意若元相國不准便不可能發到西北。
大將軍乃元相國嫡子,身在西北守國門殺胡虜,其父卻在朝主張議和,旨意下到西北,三十萬邊關將士氣憤之餘一時無所適從。議和若是聖上之意,軍中早就炸營嘩怒,恐怕連石關城聖上暫居的武衛將軍府都能給圍了,可議和是元相國之意,軍中將士便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元修在馬場撕毀聖旨拒不議和,西北軍將士信他,卻也知朝中的議和使住進了關城。
一時間,關城內氣氛緊張,人人為議和之事壓著心火。
*
大將軍府,書房。
茶盞擲地,碎音刺耳,窗外北風呼號,掩了那脆音,八列親軍披精甲在書房院外來去,披風踏雪,目光鋒銳似刀。
「明日就讓李本帶著他的人滾回朝中!」元修負手窗前,茶葉碎瓷撲了一地。
「那後頭的議和使團呢?大將軍也一併攆回去?」顧乾問。今日李本帶來的人都是宮中之人,隊伍裡只他一個文官,朝中不可能只派一人與五胡議和,李本定屬先行官,後頭還有人,恐怕不日便到關城。
「命魯大持軍令去石關城城門守著,不得放人進關!」
元修少有動怒之事,今日動了真怒,連朝中旨意都撕了,顧乾也只得歎氣道:「大將軍如此將人攆回去,太皇太后與相國的顏面怕是無存。」
元修聽聞此話更怒,回身問:「老師之意是將人放進來?人放進關來,傷的便是我西北將士之心,傷的便是我大興國的顏面!這西北邊關,十年來多少將士埋骨關外,大漠孤塚,不懼以血鑄邊關!朝中主和時可曾想過這些將士為國流過的血?」
顧乾深歎,他戍守邊關一生,將雖老,血未涼,只是比起二十歲的毛頭小子,多了半生歷練的閱歷罷了。元修十五歲入邊關,那時還沒有西北軍,他親眼看著他一戰震天下,看著他屢建奇功,看著他親手建立西北軍,看著他親率三十萬將士修築西北城防。關城工事竣,他前抗胡虜,後剿馬匪,十年不歸京換西北百姓夜夜安眠。這一身英雄志,一腔兒郎血,讓他看見了自己年輕之時,但他與他不同,他的出身終究不容他一生戍守邊關。
顧家在葛州城,與嘉蘭關城數百里之隔,一年卻難見幾回。親人難見,這十年是元修陪著他,說句越矩的話,他將他當做孫兒看待。他的心朗若乾坤,像那塞外的天,一目萬里,太過清澈,他並非看不透朝中的爾虞我詐,只是不喜,所以來西北躲清閒,一躲便是十年。可元家終是他的家,有家終須歸,躲著不是辦法。
「大將軍可想過昨日聖上為何忽然心血來潮,要馬場考校騎射?」顧乾不再硬勸,忽然便換了個話題。
元修面色鬆了鬆,轉身又去看窗外,「聖上知道今日朝中議和旨意會到。」
聖上昨日說要考校騎射,今早風急雪大,本可待雪停天晴,聖上卻執意要冒著風雪比試,他便知聖意絕不簡單了。只是一時猜摸不透,直到朝中來人傳旨,他才明白了。
聖上若今日在武衛將軍府中,議和聖旨下到西北,軍中將士定然嘩怒,聖上身在西北軍中,只帶了兩千御林衛,軍中三十萬將士,一旦嘩變,兩千御林衛根本擋不住,他這些年行事荒誕不羈,昏君之名天下皆知,即便解釋也無人信服。所以,聖上借騎射之名將軍中將士都齊集馬場,而他也在馬場,議和聖旨賜下時便自然而然地將自己摘了出去。
聖上的高明處是不僅將自己摘了出去,還讓軍中將領得知了聖旨是朝中之意,也就是元家之意。西北軍是他一手建立的,軍中將士與他情誼深厚,但與元家並無情誼,若朝中執意議和,將士們必會對元家生出不滿之心來。
且今日聖上露了一手馴馬之能,後來又有頗為體恤邊關將士的言辭。天下人人皆知聖上幼年登基,這些年他行事荒誕,百姓皆道他荒廢朝事,他今日言辭倒有被逼無奈之意,將士們見了心中定有動搖。
一箭三雕,聖上好深的心思!
顧乾撫鬚頷首,道:「沒錯,大將軍既知聖上之意,就該知朝中之意。」
元修聞言,眉峰擰起,自嘲一笑,「朝中之意?老師說的是元家之意吧?」
姑姑和父親的野心他一直知道,十八年前,元家看似可奪了這江山,實則江北之地尚有他黨,江南水師都督何善其的胞妹在宮中與姑姑鬥得厲害,何元兩家有不可解的世仇。當時若奪位,江南定不承認元氏朝廷,江北也可能會有動亂,因此立了幼帝,籌謀多年。這些年他雖未看家書,但從軍前家中便著力肅清江北他黨,培植自家勢力,如今他來了西北十年,江北定已在元家囊中。
今日若聖上不用計,議和旨意一下,他失的便是西北軍心、西北民心,甚至議和之事傳開,天下萬民都要唾罵他,他失的會是天下人之心。聖上已胡鬧了這麼多年,民怨已深,再加西北議和之事……便是絕好的廢帝之機!
這才是元家——他的姑姑,他的父親,真正的用意。
「老夫知道大將軍不願看到這一日,你無爭這天下之心,但你終歸是元家嫡子。太皇太后也好,元相國也好,這江山便是奪了,日後也是你的。你若不想要就該回京去,躲在西北是清淨不得的。太皇太后最是疼你,元相國也只你一個嫡子,這天下間除了你還有誰能阻此事?」顧乾撫鬚道,見元修忽然回頭,眸中似有異光,便知此話說動了他。
「議和之事也同樣,朝中議和使與胡人談過後,五胡也要派議和使進京,他們敢不敢進我大興京中之地還難說。即便敢去,朝中與胡人的議和條約需在朝中商議簽訂,那還有段日子。大將軍若回京,一可勸勸太皇太后與相國,二可阻撓議和之事,不比在西北煩心朝事家事好得多?」
元修無言,只在窗前,回頭看著那鬍鬚花白的老者。老者含笑,目含鼓勵,窗外風雪不知何時已歇,晌午的日頭漸露雲層,日色落窗台,雪隔著窗紙晃著人眼。
元修轉身看著窗台,由那雪映亮雙眸,半晌,回身一揖:「學生多謝老師開解!」
顧乾頷首笑道:「回去吧!如今你已是西北軍主帥,身負一番功業,不再是當年離家的少年郎,朝事家事都可說得上話,不必再在西北躲清閒了。」
「是,男兒當為國,不該躲清閒,學生這些年愚鈍了。」元修道。
顧乾搖頭,他若愚鈍,世間便無那令五胡十年叩關不成的西北戰神了。只是他一心為國,卻生在元家,家國難兩全,他又是那有血性的重情之人,心結難解便生了逃避之心,如今看開了就好。
「這些日子軍中會有些亂,你要心中有數。」顧乾指點道。
「老師放心,學生已知如何處置。」元修一笑,心中煩躁之意散去,眉宇間便現了傲氣明朗,「西北軍乃我一手建立,十年生死情誼,怎會如此容易亂?」
顧乾滿意點頭,「好!主帥不亂,則將士不亂。」
「既要回京,學生有諸多事安排,老師在屋中喝茶吧,學生先去了。」元修對著顧乾一揖,轉身便風一般地走了。
書房的門關上,老者臉上的笑意漸淡,露一副悵然意。
如此兒郎,他也希望他一直留在西北,吹大漠烈風,守著這西北山關,他心懷英雄志,卻非帝王志,勸他回去,他也不知對與不對……只望盛京的爾虞我詐莫要磨了這大好兒郎。
顧乾悵然一歎,歎聲留在屋裡,不曾傳出去。
石關城裡,中郎將府也有人一歎。
那人坐暖榻旁,手裡玩著把刀,道:「青青,你何時能改了這習慣?」
午憩袖下都按著刀,明知是他來,那刀也不收起來。
暮青翻身坐起,望住步惜歡,問:「你叫的是人是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