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江南,淡煙細雨,不見明霞。喜歡網就上。
傍晚,玉殿窗前,香絲濃,花爛漫,遮半張瓊顏,隱約見紅袍窣地,華毯如金。
大殿明闊,華毯上置一龍案,蘭膏明燭照案上信報如雪。
密奏、軍報,雪箋墨跡,密密麻麻,唯一張粗黃紙靜躺其上,字疏言簡,只五個字——我很好,勿念。
晚風吹打花枝,煙雨飄灑窗欞,玉蘭輕落碎了窗台一灘積雨,有人輕輕拈起,雨水濕了指尖,微涼。
很好?
行軍操練是好,自薦當餌是好,還是呼查草原孤坐五日夜,淋那一夜雨,夜半染了重風寒是好?亦或者,孤守上俞村,苦戰一日夜,殺敵八百,負傷兩刀,割肉療傷是好?
繁花後,男子垂眸,玉顏覆雪,薄唇緊抿,噙一抹寒涼的笑,指尖捏那玉蘭,似捏著某人脖子。
勿念!
這沒良心的女人!
念了兩個月,念來了她的勿念,他就知道千里傳書訴衷腸這等女兒情,她不會有。
放了手中那玉蘭,隨風雨送出窗台,步惜歡拂袖行去那案前,望那信上簡字,那字跡清卓,落筆堅定有力,寫這信時,她身子當無大礙,只是這字收勢處鳳舞龍飛,略顯潦草,她那時很急?亦或者很為難,所以匆匆便作罷?
他拿起那信來,目光卻落在信下,那些雪片般的密奏,密密麻麻寫滿她的一路。
軍營遍地兒郎,若有一人身比兒郎嬌,志比兒郎高,那一定是她,堅執驕傲,永不被世事所磨。自她離去,他便知她定有一日能披那戰甲,奏凱旋戰歌,執劍還朝,替父報仇。可他沒想到,她竟這麼快,這麼快……
自薦追兇,草原對峙,村中苦戰,還真是她的作風!
耳畔似迴響起那夜山中,她的一句「不懼千難萬險」,她何止不懼,簡直是拚命!她可還記得那夜他與她說的話?
步惜歡自嘲一笑,想必她是不記得了,若記得,何至於不惜性命,何至於……叫他勿念?
目光匆匆從那二字上掠過,他又負手走回窗邊,天如霾,煙雨如絲,洗盡紅牆翠瓦。這江南顏色,一年復一年,年年望不出這宮宇深深,嗅不見那西北黃風。
整整十八載,終有一人可念,卻叫他勿念!
深吸一口氣,本想嗅那煙雨清涼,壓下這一腔胸悶,卻嗅進滿腔的蘭香薰香明燭膏香,這殿中何時香氣如此濃郁了?步惜歡蹙眉,瞥那香爐,爐中香絲裊裊,纏纏繞繞,擾人煩憂。
男子紅袖忽然一拂!
啪!
殿外廊下立著的宮人個個垂首,身子躬得低了些。
范通執著拂塵,耷著眼皮,一動不動立在殿門外,彷彿死人。
直到聽殿中人道:「來人」,死人才動了,推門進殿,見殿中香爐倒在地上,香灰灑在華毯上,未燃盡的香將那金絲絨繡染編織的華毯燙出個洞來。
范通耷著眼皮又退出了大殿,來到廊下,拂塵一甩,即刻有幾名宮人魚貫而入,見殿中之景,人人步子極輕,扶起香爐,撤去華毯,打掃撲灑在地磚上的香灰,麻利有序,不敢怠慢,不敢混亂,亦不敢發出聲兒來。
一名跪在地上擦抹香灰的宮娥身子伏得尤其低,極力不叫宮袖在地板上留下聲音,卻忍不住肩頭微顫。
范通瞧她一眼,面無表情道:「今兒侍香的宮女彩娥,拖出去,杖斃!」
那宮娥身子忽然一抖,手中抹布掉落在地,驚恐地抬起眼來,旁邊兩名太監上前來,拖著她便往殿外去。
彩娥面露死灰之色,卻未開口求饒,只望那負手而立風華無雙的男子背影,眸底有一絲掙扎的生機。
她本不在乾方殿中侍候,是跟著周美人搬來的,周美人失蹤後,陛下意外地沒有杖殺他們,也未將他們撤出乾方殿,而是就此留了下來。其餘人都不准進乾方殿,只負責灑掃西配殿,唯她可在殿中侍候。西配殿裡的宮人都恭喜她,因這汴河行宮,陛下身邊從不留女子侍候,這些年,她是唯一叫陛下破了此例的宮女。
她不敢竊喜,因心中清楚,陛下破了此例許不是因她,而是因周美人。陛下心中念著周美人,不然不會叫人留著西配殿的原樣擺設,殿中一花一瓶都不得改動,只需日日灑掃。陛下將她留在乾方殿侍候,許是愛屋及烏。這宮中諸位公子常以凌虐宮女為樂,她曾侍奉過周美人,周美人得陛下寵愛,宮中公子們多有不忿,若放了她出去,再侍奉別的公子,只怕不出幾日便不明不白地死了。
陛下將她留下,於她有活命之恩,這兩個月她在殿中侍奉是盡了心的。因記得周美人不喜熏香,她在大殿那幾日,陛下便命殿中撤了香,周美人失蹤後,大總管命宮人重新點上,她擔心陛下幾日不聞香,忽熏濃香會聞著不適,便挑著那氣味頗淡的香絲燃了。
一連兩個月,日日如此,陛下未曾說過不好,今日也同以往,不知為何就惹了陛下不快。
她猜許是陛下心情不好,既如此,想活命便不可求饒,若哭哭啼啼吵擾了聖心,才真會堵了自己的活路。
彩娥由著太監將她拖出內殿,只眼底含著掙扎,狠心一賭!
賭那殿中男子會愛屋及烏,饒她一命。
許是上天聽見了她的祈禱,在她被拖到外殿門口之時,聽見殿中一聲微涼之音,「罷了。」
那聲音微涼,似一聲歎,「日後,殿中不必再焚香。」
兩名太監在那聲音起時便放開了人,彩娥伏在殿外門檻旁,深深謝恩,晚風帶著細雨落在她背上,只覺涼意森森。這涼自心頭起,後怕,慶幸。慶幸自己未在西配殿的宮人吹捧恭喜下昏了頭,誤以為陛下對自己有意,慶幸這兩個月來一直謹守本分,不敢有絲毫非分之想,不然……她定活不到今日。
身後,幾名太監捧著新毯進了殿,彩娥趕緊起身隨著進去,將留在地上的抹布拾起,重新將地板擦拭乾淨,由宮人們鋪好華毯,端走香爐,這才跟著一齊退出了大殿,關了殿門。
殿中,范通垂首立著,音調平得沒有起伏,「陛下仁厚。」
「得了吧!少拿朕打趣,心眼兒越發多了!」步惜歡回身,哼了哼,「你是內廷司總管,處置個宮女,還需在朕面前耍威風?」
在他面前處置,不就是想讓他赦了那丫頭?
范通拉著老臉,面無表情,「彩娥侍駕不周,理應杖斃,是陛下仁厚。」
步惜歡笑哼一聲,走回窗邊,「那丫頭服侍過她,哪怕只有幾日,她也不會忘了。哪日她回來,知道人死了,定要怪朕罔顧人命,不堪為明君了。」
范通抱著拂塵,垂首而立,「陛下生姑娘的氣,還顧念著姑娘,這氣還是不生的好。」
步惜歡頓時氣笑了,回頭懶洋洋瞧了眼范通,「對!氣也是氣著自己,回頭還得替她著想,朕就是個操心的命,上輩子欠了她的。」
范通不言語,萬年不變的老臉,此刻似乎寫滿了「確是如此」。
步惜歡走到龍案旁,拿起那封言簡意賅的信來,又拿起這行軍一路的密報細瞧。
西北邊關,胡人擅馬戰,步兵在軍陣中太易死傷。邊關不比行軍路上,再叫她如此拚命下去,他真怕她有一日把命拼沒了,他還盼著她早日還朝,跟她算算那「勿念」的帳呢!
她這一路如此拚命,總不能叫她白拼。
步惜歡抬眸,眸底忽有韜光起,「擬旨!」
*
嘉蘭關,大興西北隘口,關城位於關口最狹窄的山谷中部,屹立在地勢最高的嘉蘭山上,城關兩翼的城牆橫穿塔瑪沙漠,以其地勢險要,巍峨壯觀被稱為天下第一關。
年前,五胡聯軍叩關,大半年的戰事,五萬將士殉國,新軍到達關城那日,關內二十五萬大軍齊迎,在那一日,新軍、老軍都記住了一個名字。
那少年,行軍千里,揭青州山兇案,破草原機關陣,守上俞村百姓,一路壯舉,在新軍到達關城那日,大將軍論功行賞,親自提拔為軍侯!
軍中兵種,騎、步、車、水,西北無水軍,只騎軍、步軍、車軍,車軍在大漠難行,大多用於草原戮戰。西北軍中車軍編制少,大多是騎兵和步兵編製。軍職自下而上,伍長、什長、陌長、屯長、都尉、軍侯、中郎將、偏將、前後左右四將軍、衛將軍、驃騎將軍、車騎將軍、大將軍。
軍侯乃將職以下,軍中基層的最高職,可率一軍,一萬兩千五百人。
軍中謀職論軍功,一介新兵,戰場上能保命就不錯了,想憑著勇猛殺幾個胡人,頂多升個伍長、什長,想升個陌長都不容易,更別談可領千人萬人的都尉軍侯了。
領萬軍者,除卻殺敵勇猛,還得有將才。聽聞這少年曾在青州山中以少勝多,帶著一群孬兵贏了武將之後領著的強兵,但那終究是三五十人的演練,離戰場殺敵差得遠,有人覺得大將軍太看重這小子了些,但也有人覺得論殺敵,上俞村一戰殺敵八百,傷敵兩百便是鐵證,可更有人覺得,上俞村之戰,有魯將軍在,誰殺的馬匪多顯而易見,並非這少年的一人之勇。
這些聲音皆出自西北軍的老軍,但親眼見過暮青之能的新軍和隨著新軍一路行軍的三千精軍皆難忘那草原上的五天五夜,軍中分作兩派,一派持懷疑態度,一派堅決擁護。
但無論是哪個聲音,少年成了軍中討論的熱門人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成了西北軍歷史上升職最快的新兵,其速度足可與當年的大將軍元修相提並論。
只是這少年並無傲人的家世,就連名字也叫人聽了哭笑不得——週二蛋!
有人背後戲稱,這小子要是日後當了將軍上了朝,這名字大概會讓朝中那群文官抖上一抖。
軍中的談論並沒有影響暮青,她升了軍侯,忙得腳不沾地。
關城中,大軍住在營房,軍侯有自己的營房和親兵。
暮青搬去了內城中一間**的院子,兩旁是親兵營,方便照顧她的起居。她的屋裡,暖炕、桌案齊備,比行軍時五人住一營帳、草蓆為鋪的條件好得多了。
行軍時,她只想快些立軍功升都尉,好有自己的營帳,未曾想元修如此器重她,竟一舉將她提為軍侯。
軍侯也好,都尉也罷,日後關城內她有自己的屋子,關城外有自己的營帳,行事便比以前方便得多,遮掩身份也不需像行軍路上那般辛苦了。
行軍路上,她少有沐浴,連束胸帶都不敢常換,只怕被人瞧見,或是回營帳晚了,引人起疑。她平時頗愛潔淨,這兩個月著實難熬,唯一叫她慶幸的是信期一直未至,許是這一路操練強度頗重,日夜作息亂了的緣故。如今有了這屋子,當可方便許多了。
暮青搬來營房的時辰是傍晚,一名小校為她送來了軍需——四套軍侯的衣袍、四雙軍靴、一面令旗。
軍中有五校,校尉屬清貴武職,偏文,平日負責軍需之物等。那送衣來的小校是魯大身邊的人,跟著去過汴河城征軍,也是那日送暮青去新軍營的那人,那日那人還說叫她早日昇上來,日後大家好說話,時隔兩月,暮青的軍職便比他高了。
他送軍需來時,笑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態度也恭順了許多,「周軍侯,這四身衣袍是秋衣,西北入冬早,十一月就該下雪了,十月中旬軍中便會發下冬衣來,所以你這四身新衣裳也就穿一個來月,來年春兒還有新衣。」
暮青接過來,道了聲謝。
那小校更加不好意思,笑道:「您剛升軍職,身邊還沒親兵,日後挑了親兵,這些領新衣的瑣事兒我就不來攪擾您,直接找您的親兵長了。」
軍中軍職越高,親兵人數越多。元修的親兵有兩千人,軍侯的親兵編製只有十人。
人數多少在於其次,親兵的重要性在於平日照顧將領的飲食起居,戰時作為將領的護衛隊,因此必須是心腹之人。
暮青要點親兵,自然要點信得過之人,她剛升軍侯,尚未點親兵,此事雖不急,但若有心腹之人在,她在房中沐浴更衣,總有個把門望風的。
那小校走後,暮青關門換了衣袍,便出了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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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出來,我太激動,有點卡。
這章裡有個十八載,指的是陛下登基的年數,不是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