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手不在今夜參加演練的新兵中。
死的人是章同的兵,此人是在演練結束回來的路上被殺的。
章同從這條羊腸小徑去湖邊時帶了二十二人,死者並不在其中。演練結束後,暮青的兵太歡欣興奮,回營明明有大路可選,他們偏選了來時的這條羊腸小徑,他們要押著章同的人走一遍這條路,讓章同深刻地體會恥辱。所以,死者是在回營的路上被殺的。
兇手是從對面林子裡出現的,這坡上的草只見上來的痕跡,不見下去的痕跡,所以不可能有新兵偷偷落在後面下了林子,再上來把解手落單的人殺掉,因為即便他膽大到不怕被人發現他忽然不見了,也無法知道會不會有人解手落單。
韓其初有些怔,他第一回看見少年笑,相識月餘,他待人疏離,話簡,少有情緒。今夜卻為此事一展歡顏,只為兇手並非同袍。
「周兄品質,在下欽佩。」韓其初溫和一笑,他比暮青年長,一直稱她周小弟,這是第一次稱她周兄。
暮青笑容淡了些,轉身往回走,「走吧,回去。」
韓其初頷首,下山坡前回身深望那對面山林,林深茂密,月色照不透的深處,似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們,令人背後發毛。
兇手並非同袍,才更令人心懼。
新軍軍紀嚴明,入夜紮營後任何人不得私自走動,想避開同營帳的人和值守崗哨偷偷潛出來殺人太有難度。且他們受罰演練的時辰正值晚飯,晚飯後有休息時間,新兵們會圍著篝火坐一段時間再進帳歇息。這個時間,營帳外到處都是人,想不引人注目地離開是不可能的。再者,就算有人有辦法溜出來,又如何能知道他們回來時會走這條羊腸小徑?
所以,兇手不僅不在他們這百人裡,也不在新軍裡。
這青州山裡,除了行軍西北的五萬新軍,還有人在!
可是,兇手隻身一人,何以敢殺西北新軍的兵?
「不要用你正常人的思維去推敲變態的心理。」暮青下了山坡,見韓其初還在坡上回望那山路,便道,「兇手的心理,要驗屍之後才能知道。」
韓其初回過頭來,見少年轉身離去。
「回去,驗屍。」
*
暮青回去時,章同已不在,顯然回營報信去了。
其餘新兵老老實實站在圈外,無人離開,也無人踏進圈內。
暮青今夜一戰成名,她手下的兵已服了她,章同的兵也皆對她刮目相看。只是一戰,她無形中已在眾人中樹了威嚴,演練已結束,她不再是隊長,無權命令在場任何人,但所有人下意識地服從了她。見她和韓其初回來,新兵們不自覺地站直了,目光中含了緊張。
暮青徑直進了那圈子,在眾多緊張的目光中,走向那屍體。她徑直走到屍體近處,抬頭,望上去。
新兵們陣陣吸氣,他們沒有上過戰場見過血,終究只是操練了一段時日的普通百姓,那屍身他們站在遠處看都覺瘆人,她竟敢走到近處那樣看,是想看看肚子裡空沒空嗎?有人不自覺掃了眼地上那一灘血和內臟,又開始覺得反胃。
暮青立在近處看了會兒,默不作聲去了樹後,又抬頭往上看,也不知在看什麼。片刻後她轉回來,蹲身瞧了瞧地上的那灘血和內臟,又轉頭看了看不遠處草地上的一大片血跡,然後起身望向林子外。
等。
等了約莫兩刻,魯大帶著親兵趕來,章同在前頭帶路,老熊跟在魯大身後,樹影落在幾人臉上,皆陰沉沉的。
除了章同,來人都是西北軍的老人,殺敵無數,見到林中吊在樹上的血屍皆未露出懼意,只臉色更沉,一雙雙眼中聚了怒意和幾分古怪。古怪的是血屍吊在樹上,少年立在一旁,那容顏連怒意也不見,唯見清冷,冷靜得叫人畏懼。
「停住,別再往前。」暮青開口。
魯大等人此時已在圈子內,暮青並未阻止他們進圈子,只是及時喊了停,幾人停下之處正是那一灘血跡前,再往前一步便踩到了。
「你們腳下站著的是死者被殺後開膛破肚的地方。」暮青道。
魯大等人低頭,那血鋪在草地上,夜深月靜,月色照不清鮮血原本的顏色,只見泥土發黑,想像著腳下站著的地方曾有一人被開膛破肚,饒是魯大等人戰場殺敵無數,也覺得地裡有股涼氣兒絲絲往腳底鑽。
「既然人都到了,那就開始驗屍吧,找兩個人把屍身放下來。」暮青望著魯大身後的親兵,那倆親兵卻未動,面色古怪。
「驗屍?」魯大皺緊眉,也面色古怪,「驗屍是仵作干的活兒,你小子能幹?」
「本行。」暮青道。
林中卻呆了一片人!
長久的死寂之後是低低切切的驚詫,漸有炸鍋之勢。
「本行?仵……仵作?」劉黑子有些結巴,今夜,她帶領他們贏了演練,恐怕大家都以為她和章同一樣,許是武將之後,再不濟也讀過兵書。哪成想竟然相差這麼遠!
石大海撓撓頭,「怪不得問這小子在家中做啥營生,他不跟咱們說。」
仵作乃賤籍,連他們這些種田打漁的庶民百姓都不如,他們倒是沒啥,就章同那性子,還不變本加厲地擠兌?
「娘的!咱們今晚輸給了個仵作?」後頭,一群敗兵表情精彩。
表情最為精彩的是章同,他堂堂武將之後,今夜竟輸給了一介仵作?二十年苦讀兵書,叫他情何以堪!
暮青見一時無人動,便自己走去樹後,對韓其初道:「幫個忙,把人放下來。」
韓其初苦笑,他是唯一一個無震驚神色的,顯然隨她去了趟山坡上,心中已猜得差不離。
見兩人去了樹後,魯大才醒過神來,對身後親兵使了個眼色,那兩名親兵才趕緊去幫忙。屍身放下來,抬去空地,沐著月色,那黑洞洞的胸腔和腹腔無聲向人訴說著慘烈。
暮青蹲下來將套在屍身脖子上的麻繩解下來,身後傳來數道吸氣聲。
只見那脖子上血肉翻著,暮青輕輕將那頭顱一撥,那頭骨碌擰去一邊,竟幾乎全被割斷了,後頸只連著一層皮肉!
章同眼裡血絲如網,拳握得卡卡響,這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他輸得沒了心神,路上沒注意過自己的兵,人就不會死。
魯大轉頭望向圈子外聚著的那群新兵,絡腮鬍將臉襯得粗獷陰沉,山風一刮,有些猙獰,「叫老子知道是誰捅自己人刀子,老子非活剮了他不可!」
新兵們受驚,急欲辯解,暮青低頭看著屍身,頭未抬,只道:「兇手不是我們自己人,此事我一會兒再說。」
魯大聞言低頭瞧她,新兵們面面相覷,方纔還說他們中誰離開誰就以嫌犯論,怎去了趟林外回來,他們就全數洗脫嫌疑了?
雖多有不解,但洗脫了嫌疑,沒人不慶幸。
只是這口氣還未松,眾人便嘶嘶抽氣,只見暮青竟將手一探,伸進了那頭顱斷開的腔子裡!
月色落在少年手指上,玉白的顏色叫人覺得森涼,她在裡面摸了摸,道:「頸部創緣不平整,是繩索所致。骨面斷裂也不平整,似砍創,但不是……」
她將手指從那腔子裡收回,順勢來到屍身胸腹部敞開的皮肉上,翻了翻,指腹上下摸了摸,「胸腹部創緣平整光滑,呈紡錘形哆開,合攏時呈線狀,圍皮膚無表皮剝脫,典型的切創,凶器是刀!但創角不夠尖銳,創口大,創底小,是撕裂創。死者是被一刀劃開胸腹後,再徒手撕開胸腹腔的。」
徒、徒手撕開?
「繩子可以證明這一點。」暮青將放在一旁的麻繩提起來,對著月色將那斑斑血跡展示給魯大等人,「兇手將人撕開後才將繩子套在死者脖子上,吊去了樹上,所以繩子上可見握痕血印。」
暮青將繩子一展,只見繩子上一面四截血印,一面只一團。乍一看瞧不出是手指留下的,她將手指往上一覆,眾人頓驚,只見暮青抓著指頭粗的麻繩,那四截血印正被她的四根手指覆上,而她的拇指正壓在另一面那一團血印上!
這確實是一隻血手印!不同的只是兇手的手比她的大。
「類似這等血印有好幾處,還有幾處擦痕,是兇手將屍身吊去樹上時拉拽繩子用力所致。」暮青說罷將繩子放去地上,起身。這具屍身其實很好驗,比那些偽裝過的兇殺案中的屍身好驗得多,因為兇手的手段簡單、粗暴,直白地呈現在屍身上,表明了他有多崇尚原始的暴力,細節對他來說只會覺得太過柔情,他不屑一顧,因此不需去費力去找,因為根本不會有。
「魯將軍跟我去一趟山坡,案情已清楚了。」暮青說罷,逕直出了林子。
魯大、老熊、章同等人在後頭跟上,被劃在圈子外的新兵們面面相覷,最後也都嗚嗚啦啦地跟去了山坡。
*
山坡上,百來人擠在羊腸小徑上,暮青站在前頭,從案發時開始說。
「首先,我要說,死者並非逃兵,也非迷路,或者因輸了演練無顏回去。他只是掉了隊,因為他當時在這裡解手。」暮青指指路邊的草。
「你怎知他在解手?」章同問,那草他一點兒也看不出有何不一樣。
暮青轉頭對韓其初道:「你可以給他看看。」
韓其初頓時苦笑,回想起那攪著一團黏糊糊的黃泥送來眼前樹枝,勸章同道:「章兄還是自己瞧吧,那草下的土……咳,是濕的。」
文人就是文人,說話頗為委婉。
章同撥開韓其初,逕直走到路邊蹲下,伸手一撥那草,後頭不少眉頭一跳,表情古怪。
韓其初的話雖委婉,但不傻的都能聽懂,何況章同與他是同鄉,頗為熟稔,怎能聽不出土濕為何意?他竟親自去撥了查看,那草葉上說不定沾著尿,他也不嫌髒。
暮青微微挑眉,章同家道中落,自幼承家訓光耀門楣,奈何他乃庶族武將之後,處處受士族低看。他心氣高傲,不願受人冷眼,便從軍西北,想立功升將,讓那些低看他的人後悔,所以他激進、急於求成,甚至只因她穿了身士族華衣就將她當做假想敵,處處針對,彷彿贏了她就贏了那些低看他的士族。即便後來得知她並非士族公子,他還是一邊挑釁她一邊用心操練,挑釁她是為了引起別人的關注,用心操練是為了讓別人在關注他時發現他的成績優異。此人既自傲又自卑,傲自己武將之後一身武藝熟讀兵書,又自卑庶族出身,怕被人瞧不起。
這些都是暮青一個多月來根據章同的行為、語言和習慣得出的推斷結論,但今夜她看到了另一面。
那新兵的死讓他極為自責,如此心高氣傲的一個人竟能伏在草叢邊去查看那灘被尿液泡過的濕泥,此舉自是出於對她的不信任,但也出於對此事的自責。那新兵的死,他想報仇,想找出兇手,不想有任何一處錯漏。
暮青挑著的眉漸漸落下,看著那伏在草中的背影,眸中清冷漸化了幾分。
片刻後,章同起身,定定望了暮青一會兒,道:「你接著說。」
暮青轉身走到小徑對面,指著坡上倒伏的草痕道:「兇手是從這裡上來的,所以我們的人排除了。」
魯大、老熊和章同反應最快,跟過來探頭一瞧,面色一沉。軍中將領老兵行軍探路經驗豐富,一看那草逆著倒伏,便知是有人從下面上來。
不是自己人!三人的面色同時一鬆,想來心情與暮青當時差不許多,但隨即臉色又凝重了起來,顯然與韓其初當時的想法也差不多。
「何人敢殺我西北新兵?我們在山中可有五萬兵力!」章同沉聲道。
「很高興你這麼問,說明你是正常人,但我們的兇手不是。」暮青難得沒毒舌他,轉身又走回對面路旁,「過來看吧。」
三人領著新兵們呼啦一聲圍過去,見地上一灘血跡,還有一雙腳印。
暮青道:「兇手從對面上來,自身後襲擊了死者,捂著死者的口鼻,一刀割斷了他的喉嚨。就勢將人放倒後,人就倒在這裡,頭朝此處。看見頭後面那雙腳印了嗎?那是兇手留下的,他當時就蹲在這裡,靜待了一會兒,所以才留下了這一灘血跡。」
「靜待?」
「對。」暮青抬頭看章同,「兇手殺他的時候,我們就在前方,並未走遠,但誰都沒發現。」
世上最殘酷的真相莫過於原本可以挽救,卻最終因疏忽而錯失。
「我不信!他為何如此膽大?」章同無法接受,他無法接受自己的兵因他的疏忽死了,更無法接受人死時就在離他不遠處。
「他就是如此膽大,我以為看過屍身的人就該對他的大膽有最直觀的認知。」暮青抬手,指向坡下那道拖痕,「他在這裡靜待了片刻是因為他要將人拖下山坡,怕動靜太大被我們發現,所以他就蹲在這裡看著我們走遠。」
氣氛靜默,眾人望向小徑遠處,彷彿看見他們那時走在那遠處,有人歡欣鼓舞,有人垂頭喪氣,而他們身後,有一個人蹲在地上盯住他們的背影,那雙眼睛在黑夜裡目光殘忍而嘲諷。
「我們走後,他將人拖下山坡,拖的時候刀仍在脖子裡,這般拖拽的力道下,刀便在脖子裡越砍越深,所以骨面形成了類似砍創的創面。」暮青說罷起身,下了山坡,「現在,再回到林子裡。」
*
林子裡,暮青站在那灘血跡旁,這回她未阻止人靠近。
「兇手在這裡一刀劃開了死者的胸腹,徒手撕開死者的胸腔和腹腔,再用麻繩將人繞頸吊去了樹上。以上便是行兇過程,我下面要說的才是重點。」少年負手而立,看向魯大。
「兇手膽大、殘暴、心理極度變態。他徒手撕開死者,崇尚原始暴力,將死者開膛破肚裸身掛於樹上,就像街市肉鋪裡被掛著的牛羊豬狗。他不把死者當人,他只把自己當人,或者他把自己當做天神,總之他享受高於一切主宰生命的快樂,視掌控生死為終極權力。此乃縱樂型的殺手,動機源於享受。所以,不要奇怪他為何敢殺西北新軍的兵,五萬大軍在他眼裡是五萬生命,這只會讓他更興奮。」
山林茂密,風吹來,更幽寂。
「魯將軍,借一步說話。」暮青看了魯大一眼,走出林子。
片刻後,魯大獨自出來,身後連親兵都未跟。
「你小子,行啊!老子看人走眼這回走大了。」魯大眼中有讚賞神色,卻因死了新兵之事沒露出幾分笑意來,只問,「叫老子出來,是有啥話不方便說?」
「我不方便說的是,系列殺人案的兇手多有情緒冷卻期,兇手會預謀犯罪,幻想自己殺人的場面,然後挑選受害人。當時機適宜,並且上一次殺人帶給他的激情已經冷卻時,他就會實施下一起。這段冷卻期可能是數日、十數日或者數月。此乃系列殺人案的規律,但遺憾的是我們的兇手是縱樂型的殺手,此規律對這一類型的殺手無參考意義。縱樂性殺人受害者之間無共通點,為隨即選擇,並且兇手不存在情緒冷卻期。」
暮青說了一堆,魯大的眉頭擰的結越來越緊,眼中的風刀明晃晃。
「啥意思?」他已大致猜出,問此話時臉色已沉。
「意思就是,還會有下一個受害者。」暮青說出了魯大心中的擔憂,並且補充,「棘手的是,無法估計兇手下次殺人會是何時,也無法估計他會挑選何人。」
也就是說,人人都有危險。
這便是暮青沒有當眾把話說完的原因。
今晚的事,那些新兵可能會認為是單一案件,因為即便她說兇手殺人是為取樂,人的固定思維還是很難改變。新兵們還是會認為兇手殺了一人,已經挑起了西北軍將領的怒火,不會再敢犯下一起。既如此,暮青沒有必要非得說出實情,這些新兵親眼見過屍身,對兇手的殘暴有直觀的瞭解,如果讓他們知道自己有可能成為兇手的下一個目標,像今晚死去的人那樣慘死,他們定會恐懼。
新軍在外,不易生事端。暮青沒猜錯的話,今晚這件案子軍中將領一定不會對全軍公開,今晚在場的人定會被下封口令。新兵們以為案子結束了,又出於對軍中將領的敬畏,許會守口如瓶,可如果讓他們知道實情,他們定會極度恐懼。人在極端情緒中時,行為是很難控制的,事情萬一傳了出去,或者被添油加醋傳了出去,恐慌就會像瘟疫般蔓延全軍。
萬一出現逃兵潮,西北軍隨軍的三千將士根本就控制不住這五萬兵。
這也是今夜暮青不允許任何一人離開林子的另一層原因,難保不會有人沒腦子,將此事當故事說出去解悶,就像她今夜聽見的那個「娘子大腿雪白」的故事一樣。
「你小子,心細!」魯大拍拍暮青肩膀,她心細這點在賭坊那晚他就領教過了,只是沒想到她還能領兵,還是仵作。仵作雖是賤籍,但軍中不認這個,能殺胡虜的就是好兵!且這小子會驗屍,膽子忒大,這在軍中是難求的寶,上戰場殺敵不怕見血,場面再慘烈他大概眉頭都不皺一下。
「待到了西北,老子定向大將軍舉薦你!」魯大道。這小子如今已嶄露頭角,進了西北一路剿匪,他再給他些機會好好表現,到時向大將軍舉薦就不算任人唯親,應該叫舉賢任能,哈哈!
找到了棵好苗子,大概便是今晚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但想到那殺手,魯大剛舒展的眉頭便皺了起來,點頭道:「行了,老子知道了,此事回去得跟顧老頭商量,先回營再說。」
魯大說罷便趕著回林中,暮青卻在背後又喚了一聲。
「將軍,還有件事。」
「還有?」
「這件事沒有證據,只是我心中的疑慮。我且說,將軍且聽,若沒有最好,若有最好留心。」暮青道。
「你說!」
「將軍可有想過兇手從何處來?為何能恰巧碰上回營的我們?」
魯大面色一沉!
「我們紮營之處在青州山山腹,附近百里無人煙,兇手殺人即便要挑偏僻處,怎會偏僻到這裡來?」
「你說兇手不是青州百姓或者路過這裡,是專盯著我們來的?」
「我們今夜演練是將軍臨時決定的。」暮青提醒道。
魯大倏地盯向暮青,目光如刀,「你是說,老子身邊有內奸?」
「不一定在將軍身邊,演練之事宣佈時將軍並未避人,且那時百人嘩鬧,旁邊營帳的人也都知道,這等熱鬧向來傳得快,等我們令命而去時,事情就能一傳十十傳百,傳出好幾里去。若軍中確有內奸,此事便不太好查,範圍有些廣。當然,此事也可能只是湊巧了,世上也是有這等湊巧之事的。」暮青實事求是道,所以她說此事沒有證據,只是她心裡存疑而已。
「好,老子知道了,這事兒會留心。」魯大拍拍暮青肩膀,問,「還有別的嗎?」
「沒了。」
「回營!」
*
事情的處置如暮青所料,魯大回到林中後,便下了封口令——事若傳出,便斬百人!事若嚴守,考核從優!
今夜的這百名新兵,跟著暮青的那三十四人贏了演練,表現甚佳,前途光明,考核若優,便有升小將的機會。戰敗的那些新兵考核若從優,便表示今晚嘩鬧之事不會影響到他們的前途。
魯大恩威並施,新兵們心存敬畏地立了軍令狀。
眾人就地埋了那死了的兵,孤墳殘碑,就此留在了這莽莽青州大山中。
臨走時,章同走在最後,暮青回頭時,見他跪在那孤墳前,鄭重磕了頭,起身時與她四目相觸,目光複雜地轉開了臉。
回到營中後,眾人統一口風,說那兵路上鬧肚子落在後頭,眾人找到後已經拉得虛脫了,魯將軍去瞧了瞧,命人伐了木做了擔架,繞小路抬去十里外的軍醫帳中了。
既然人是被抬去軍醫帳中的,那自然就得有抬人的人跟著去,於是暮青和韓其初就成了那關愛同袍自告奮勇的兵。兩人「去了十里外」,自然不能隨眾人回營,便抄小路候在五里外,跟著巡營回來的魯大一路去了大軍營帳。
魯大不是隨便點了暮青和韓其初「抬擔架」,而是因為今夜暮青驗屍,韓其初負責寫詳細文書,出了這麼大的事,魯大需與顧老將軍回稟,因此把兩人帶來了。
大軍牙帳高闊,裡面燈火明亮,暮青和韓其初在外頭等候傳召。只聽裡頭顧老將軍和魯大一通激烈交流,魯大掀了簾帳大步出來,對暮青道:「顧老頭要見你!老子跟你說,這老頭出了名的壞脾氣,一會兒別聽他唬你,你該說啥就說啥,只要你沒犯軍規,你就是氣死他,他也不會罰你,這老頑固就這點好處。」
魯大這番交代,聲音半點兒也沒壓低,帳中忽一聲怒喝!
「混賬!」
那怒喝聲中氣十足,伴著風聲,一把流纓大刀從帳中刷地擲出,簾帳飛捲,刀光寒寂,晃了人眼,映山間月色飛渡,直入三丈外一棵老樹,刀身沒入樹身,錚一聲,久不散!
韓其初目光一亮,他雖不懂武藝,但也看得出這位顧老將軍,好臂力!
顧乾顧老將軍已是花甲之年,戎馬一生,聲名赫赫。西北軍未建時,他便戍守西北邊關,元修剛去西北軍中歷練時便是顧老將軍帳下的兵,如今元修雖為西北軍主帥,位在老將軍之上,仍敬他如師長。
老將軍在西北軍中德高望重,敢跟他對著干的只有魯大,為此魯大也挨過元修多次斥責,但他就是改不了。
魯大刷地轉頭,看那樹中大刀,額上青筋直跳,大步走過去刷地將刀抽出,提刀便往帳中去,「顧老頭!你扔老子的刀?咋不扔你自個兒的?」
「哼哼!」帳中老人冷笑,「老夫的愛刀乃先皇所賜,豈能隨意丟?」
韓其初肩膀輕抖,嘴角還沒揚起來,便聽帳中又一喝。
「帳外那倆愣頭小子,還不給老夫進來!叫老夫提著先皇所賜的愛刀去請嗎?」
韓其初忙把笑意收起,與暮青一同走了進去。
進帳見禮,兩人頭尚未抬,便聽上首顧乾問道:「哪個是週二蛋?」
暮青上前一步,尚未答,便能顧乾忽問:「你可知罪?」
暮青聞言抬眼,見大帳寬敞,四角置燈,上首一案,案後坐一花甲之年的老者,虎威銀甲凜凜如鐵,照得老者目含劍光,面色紅潤,鬍鬚花白。老者身後,置一高闊的武器架,其上橫架一刀,刀身三尺,燦若霜雪,其刃對著帳外,令人目光一落,便覺那刀鋒逼人,不敢直視。
「混賬!老夫問你話!」顧乾見暮青竟敢不答話,先環視帳中,眼中隱有亮色,臉上卻有怒容。
「不知。」暮青這才答。
「你與那章同小子爭口角,致使軍中嘩鬧!今夜之事,都因你們所起,還不知罪?」
「老將軍方才與魯將軍爭口角,末將在帳外起哄,敢問此事老將軍會承認是自己之過嗎?」暮青淡立,面無表情,站得筆直,「若老將軍肯承認是自己之過,那末將就知錯。」
「你!」顧乾沒想到會被反將一軍,頓時老臉憋紅。
魯大哈哈大笑一聲,氣得顧乾轉頭瞪他,「你薦的臭小子,跟你一個德行!告訴你,老夫不允!休想日後大將軍帳中多個跟你一樣氣老夫的。」
「那可不行。」魯大收了笑,「軍中出了這等事,需得有件事來引導士氣。演練的戰績已經傳開了,給這小子升一升有助於提升全軍士氣!讓全軍都瞅準這小子是咋升上來的,跟他一樣拼,把士氣給老子嗷嗷提上去,咱們還得接著練兵!西北戰事要緊,不能因為一個兇手就誤了練兵進度。」
「接下來練兵是夜裡,萬一再死了人,你如何保證不傳開?」
「那就先改白天!先白天演練,依戰時軍規,夜裡全軍不得私自走動,違令者軍法處置!」魯大爭論道,轉頭又問暮青,「你覺得那兇手敢白天動手不?」
「白天動手比夜裡有難度,他未必不敢,這只會被他視為挑戰。」暮青道,她不認為白天就能安全。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兇手盯著他們,只要他想動手,總能找到時機。最可靠的辦法就是將兇手引出來擒殺,但此事有難度,只這一起案子,根本無法得出兇手的作案地點有何偏好。
小徑?密林?
青州山中這等地方多了去了!
顧乾和魯大聞言都沉默了,帳中靜了下來,只聞老者那老樹般的手指敲打桌案的聲音。
篤!篤!
過了半晌,才聽顧乾開了口,「好,先傳令全軍今夜不得私自走動。明天全軍休整,老夫今夜再思慮思慮。西北戰事是要緊,可是保住這五萬新軍更要緊,練兵可待日後,若引起逃兵潮來,我們這三千人如何阻止得了?」
魯大聞言沉默,轉身出去傳令去了。
暮青和韓其初留在大帳中向顧乾細述了今夜兇案細節,出來時已夜深了。因已下了軍令夜裡不得私自走動,兩人便沒回去,這夜宿在了魯大的親兵帳中,只待明日一早再回去。
哪知天剛濛濛亮,尚未到晨起的時辰,魯大便刷地掀了帳簾大步走了進來!
暮青自從了軍,夜裡睡眠向來淺,那簾子一掀,她便睜開眼猛一翻身起來,袖中薄刀壓著,幸好看清來人前未出手。
魯大一怔,道:「你小子倒是警醒,這軍中新兵都跟你一樣警醒就好了。」
暮青一聽這話便沉了眉眼,「昨夜死人了?」
魯大的臉更沉,轉身便往簾外走,「跟老子去瞧瞧!」
*
昨夜全軍宵禁,但第二個受害者還是出現了。
死的那兵昨夜鬧肚子,不好不叫他外出,起初他陌長陪著他,後來嫌他跑的次數太多,那味兒又太熏人,見再有一個時辰天就亮了,宵禁快解了,便沒再陪他。
也正是那一次,他沒有再回來。
他陌長覺得去得太久了,這才往林中找,結果發現了他的屍身。
屍身的慘烈與第一件案子一樣,但還好發現的那陌長是西北軍的老兵,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沒聲張,只趕緊報了軍帳。魯大帶著暮青和韓其初來時,林外已有他的親兵把守。
因未到晨起的時辰,還沒有新兵發現林外的戒嚴,因此魯大要求驗屍從速,趕在新兵晨起前驗完。
這起案子的手法與昨夜是一樣的,人同樣是被開膛破肚,裸身吊在樹上,但屍檢結果略有不同。
屍體放下來後,繩子拿掉後,那脖頸的創口沒有第一具屍身那麼深。第一具屍身的頭顱都快掉了下來,頸後只有一層皮肉連著,這一具頸部創口清晰平整,兩頭尖,中間深,呈圓弧形。
暮青看過之後皺了眉頭,抬頭望向魯大,「凶器是……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