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從軍!」
西北軍副將魯大張著嘴,下巴差點掉下來,盯著面前少年。
人群之外,馬車的簾子刷一聲被掀開,圍觀的人群遮了少年的背影,亦遮了男子陰沉變幻的臉。
魏卓之手中的扇子啪嗒掉到馬車軟融融的錦毯上,語不成句,「她……她……」
小廝驚住,反應過來後上前便要去拉暮青,忽聽魯大一聲大笑!
「哈哈!是你小子!」
「是的,將軍。將軍不會不收我吧?」暮青笑了笑,道。
「老子是那等小氣之人?你沒跟老子玩夠三局就贏了老子三千兩,老子都痛快給你了,今日你要隨老子去西北殺胡虜,老子會為難你?」魯大豪爽一笑,重重一拍暮青肩膀,「你小子!有骨氣!你爹真會給你起名兒,二蛋,一聽就他娘的有種!比後頭那群沒根兒的強多了!」
美人司的人聞言這才反應過來,挽了袖子繼續開罵,西北軍的人卻沒再理,一群曬得黑黢黢的漢子把暮青團團圍住,像見了稀奇人物。
「將軍,這小子就是週二蛋?」
「賭坊裡贏了將軍的那小子?」
「對!就是這小子!」魯大摁著暮青的肩膀,將她一轉,面向圍過來的西北軍眾將士,笑道,「別瞧這小子貌不驚人,有點本事!賭桌上能贏老子的,除了大將軍,他是頭一個!」
「哦哦哦!」當即有幾個漢子摸著下巴,露出躍躍欲試的神色。
魯大見了粗眉一挑,「老子警告你們,不准拉這小子賭錢!就這小身板可挨不住顧老頭的三十軍棍,別人沒到西北就先被自家人打殘了!先說好了,誰要是拉著他賭錢,老子跟誰急!」
那幾個漢子頓時露出遺憾的神色,再一瞧暮青的身板,確實單薄瘦弱了些,不由皺眉,「這身板真的成?怕是連刀都拿不起。」
「拿不起就練!你們砍了幾年胡人腦袋,都忘了自個兒剛當兵時的慫樣!」魯大看向暮青,目光如刀,似西北割人的烈風,「老子可告訴你,練兵時老子可不會顧念舊情,不然上了西北,你就得死在胡人刀下!要是怕死,這身份文牒你就拿回去,今兒就別進這兵曹衙門的門了。」
暮青聞言,眉頭未動,話未答,只轉身跨進了兵曹職方司的大門。
人群都靜了靜,魯大大笑一聲,「好!有骨氣!」
他扶著被軍棍打腫的屁股,一瘸一拐地追進去,搭著暮青的肩膀,一路絮絮叨叨,「你小子這身袍子不錯,贏了老子的錢拿去逍遙光了才來報名參軍的吧?你倒是聰明,到了西北,銀子確實無用,整日除了操練便是殺胡人,連個鎮子都見不著,更別提他娘的女人了!」
「你來得還算及時,再過半月,新軍便該開拔了。」
「你在這衙門裡先呆著,過了午時有人送你們出城,城外百里是新軍營。」
「別指望老子會關照你,軍中最瞧不起的就是這!在軍中想出頭就一條硬道理——誰砍的胡人腦袋多!你這小身板,到了軍營要好好操練。」
魯大搭著暮青,絮叨著遠去。
少年漸漸消失在人群的視線中,背影毅然,決絕。
一路,未曾回頭……
*
行宮,乾方殿。
殿門緊閉,殿外侍衛目光鋒銳如刀,宮人們垂首立在殿外,喘氣都不敢大聲。
陛下將自個兒關在宮中一日了……
沒人知曉何事觸怒了龍顏,只知昨夜陛下與周美人一同往合歡殿共浴,清早出來,殿中唯有陛下一人,周美人不知去了何處。許是侍駕不周,失了帝寵,夜半被打入了冷宮。
可……似乎無人見到周美人從合歡殿中出來,被帶往冷宮。
周美人的失蹤,很蹊蹺!
但無人敢提此事,亦無人明說,宮中最忌明白人,明白人都活不長。
陛下一日未曾傳膳,內廷總管太監范通都未敢進殿勸駕,只拉著張死人臉杵在宮門前,像立了支竿子,日頭照著他,人影長了短,短了長,直到大殿廊下點了宮燈,人影著了燈綵。
一名宮娥忽然急匆匆行來,打破了這一日焦心的沉寂。
「總管大人!」那宮娥噗通一聲跪在殿門前的龍階下,宮人們未敢抬眼,但聽那聲音應是西配殿侍候周美人的女官彩娥。
彩娥將一物高舉過頭頂,手有些抖。范通陰沉沉的眼神掃來,在那物件上一停,走下台階來接到了手中,目光一落,眸中有異色跳了跳。
那是封私信,白紙疊成的信封上寫著五個字——步惜歡親啟。
「……」陛下的名諱,這世上敢直呼的未有幾人,怪不得彩娥如此驚顫。
「何時發現的?」
「方纔,奴婢收拾殿中時,在周美人的枕下發現的。」
范通拿著信便上了台階,身子一躬,尚未開口,殿門刷地敞開,殿中未點燈燭,一道紅色人影立在暗處,只見伸手奪了那信,三兩下打開。
信中字跡清秀,筆鋒婉轉處見龍飛鳳舞,不似女子般的娟秀,倒見卓絕風骨,灑脫飛揚,世間許多男子不及。
「步惜歡,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此去西北,不知歸期,望君珍重。」
信簡短,關於自己的事只寥寥幾字,見信如見人,若無案子,她總是如此寡言。
男子的目光落在那「不知歸期」上,宮燈綵燭照了墨跡飛舞的留書,那一片彩影艷紅靛青,似誰複雜的心緒,不肯散去。
不知多久,男子紅袖一垂,那墨跡掩入袖中,人如一道紅雲,忽然縱出華殿,掠長空而去……
*
暮青午後被送出了城去,隨她一同出城的有百來人,都是從汴河城入伍的西北新軍。
這些人多數是少年,舊衣爛鞋,一瞧便是窮苦人家出身,暮青是唯一一個穿著華袍的,一路上惹了不少目光。
大興等級制度森嚴,士族門閥興盛,官員選拔仍依照門第,朝廷重要官職被少數門閥世家壟斷,上品無寒門。此乃建國之初高祖大封功臣所致,當時造就了一批門閥世家,這些世家成為累世公卿,門生故吏遍佈天下,子孫承家學,為官入仕極易。經六百年,形成了世代為官的門閥大族,造就了大批奢侈淫逸之徒,士族奢侈之費,甚於天災,六百年興盛的皇朝已聞見了腐朽的氣味。
而寒門庶族子弟需拜入士族門下,或為客卿,或為門生,由士族舉薦為官。若不行此道,要麼一生與仕途無緣,要麼棄筆從戎,身赴邊關,拼上性命搏一段生死不知的前程。
兩個階級坐不同席,嫁娶不通婚,等級極嚴。
少年們雖不識暮青身上的緯錦,卻瞧得出她衣衫料子名貴,行路時便紛紛離她遠了些。
暮青本就是清冷寡淡的性子,無人與她結伴,她反倒覺得清淨,便這麼一路隨著隊伍到了新軍營的駐紮處。
百里行路,到了軍營時已是夜深。新軍駐紮在岷山下,營帳燈火繁星般鋪開在眼前,那一番延綿壯闊之景令人心驚,一眼望不到頭,只覺有數萬之眾!
送暮青等人前來的是名小校,並不魁梧,卻很結實,膚色被西北的風刮得黑黢黢的,笑起來眼睛很亮,「兩月不到,新軍就征報了近五萬之眾,江南也有不少好兒郎哩!」
他將牌令遞給牙門守將,帶著眾人入了軍營。
新軍營夜裡喧鬧得緊,全無鐵軍之相。小校領著眾人來到一處軍帳前領軍服,每人兩套,外加兩雙鞋子。發軍服的那小將大抵是發多了,練就了毒辣的眼神,瞧人一眼便知尺碼,沒耗多少工夫,百來人的衣衫鞋子便都發完了。
安排編製時更簡單,五人一伍,隨便將人撥豆子似的撥在一起,分了營帳,便趕人入帳歇息了。
暮青入帳前感覺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回頭見那小校對她笑著眨眼,她便停了腳步,留在了帳外。
「臨行前魯將軍不讓咱照顧你,軍中不認人,只認拳頭,魯將軍若照顧著你,更有人不服你。你可別怪他,入了這軍營,你得靠自個兒。」那小校小聲道。
暮青聞言點了點頭,帳外燈火映得她眸底微暖,都說西北軍是血性男兒,果真不假。
「謝將軍指點。」她道。
那小校被稱作將軍,頓時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臉竟有些紅,「可別叫我將軍,魯將軍若知道了,該踢我屁股說我裝大了。」
暮青垂眸,一抹淺笑。
「明天晨起便有操練,西北戰事緊,新軍到了西北要上戰場,路上會邊行軍邊操練。魯將軍說得沒錯,你這身板是得好好練練,不然上了戰場砍胡人腦袋,怕你這細胳膊都揮不動長刀。路上用點心,早日累了軍功,大家服了你,咱們說話就方便了。」
暮青只是賭贏了魯大,尚未露出別的本事,這小校便認定她有前途,待她如自己人了。
這般率真,不含爾虞我詐,彷彿讓她在千里之外聞到了西北自由的風。
西北……或許真的適合她,雖然,那並不是她最終的目的。
「謝將軍。」暮青道一聲,便入了帳子。
聽那小校在帳外自言自語,嘰嘰咕咕,「都說了別叫將軍,這小子咋聽不懂人話?以後得離遠點兒,免得真被魯將軍踢……」
帳簾放下,隔了外頭的低聲嘀咕,帳內本有人聲,見暮青進來,忽然便靜了。
暮青掃了眼帳中,見裡頭四個漢子脫得赤條條,正嘻嘻哈哈換軍服,順道溜鳥。她視線並不避諱,人體構成都一樣,躺在解剖台上的她見多了。
新軍營帳,不過是打了個帳篷包,地上是草地,邊上排著五張草蓆,條件簡陋。暮青最後入的帳,中間的好地方都被人挑完了,留了個靠帳子邊的蓆子,漏風不說,江南雨多,夜裡若是下雨,這地方還捎雨,根本沒法睡人。
暮青並不在意,抱著衣服鞋子便放去了那蓆子上,轉身時見那四個漢子迅速穿好了軍服,年紀氣度皆不同。
一人年紀大些,約莫有三十出頭,是個壯實漢子。其餘三人皆是少年,一個黑臉小子,一個白面書生,還有一人穿著軍服頗有武將氣度,相貌俊秀,目光鋒銳。
「這位兄台,在下汴河吳鄉韓其初,旁邊是在下的同鄉章同,敢問兄台名姓?」那白面書生斟酌著笑問。
章同便是那武將氣質的俊秀少年,聞言冷臉皺眉,話裡夾槍帶棒,「韓兄何必問他?你我這等庶族子弟,怎配知道人家名姓?」
那中年漢子看起來頗為憨厚,黑臉小子有些靦腆,兩人都不說話,躲在一旁。
暮青未看章同,只對韓其初微一頷首,「古水縣,週二蛋。」
她話語簡潔,面無表情,帳中四人卻皆嘴角抽搐,眼神古怪。
二蛋,狗娃,這等名字鄉里鄉間的常聽到,倒沒什麼,只是一華服少年叫這名字,反差之大實在不能不令人覺得古怪。
韓其初好半晌才擠出笑來,「呃,在下不才,熟讀縣志,頗好地理民風之學,古水縣似乎未曾有周姓大族。」
「平常之家。」
「可兄台這身衣衫……在下若沒看錯,應是緯錦。」
「賭來的。」
帳中頓靜,四人驚詫,竟是如此?怪不得,士族公子憑家世便可為官,哪會去那西北苦寒之地吃苦拚命?便是從軍,也絕沒有從普通兵卒做起的。
世間敢如此作為的士族公子,怕是只有元大將軍一人。
那中年漢子和黑臉少年神色頓時鬆了鬆,暮青並非世家公子,對他們來說隔閡少了不少。
章同卻冷笑一聲,嘲諷道:「既然如此,何必華衣加身?穿一身華服,也終非士族,還叫別人誤會,反不敢接近!」
暮青聞言,面色清冷。
韓其初忙打圓場,「周兄見諒,章兄爽直,並無針對之意。」
暮青瞧他一眼,轉身拿了套軍服鞋子,提了角落裡的一隻銅盆便往帳外走。
聽韓其初在後頭怔愣問:「呃,周兄要出去換衣?」
「帳中有狗,不敢接近。」她冷道一聲,出了帳子。
帳中一靜,不知是誰沒忍住,噗噗一笑,章同怒吼一聲便要衝出來,被韓其初攔了住。帳中鬧哄哄一團,暮青已去得遠了。
*
新軍依山紮營,山林近在眼前。
暮青出了營帳,未走多遠便入了林子,本想去林深處換衣,卻聽聞前方有水聲,便端著銅盆走了進去。
月色清冷,落入清溪,波光細碎,林深靜好。
暮青見溪邊有一石,便端著銅盆走了過去,石後乃淺灘,她四處瞧了瞧,見林中無人便解了衣帶。
月色照石,不見石後少年,卻見一道人影落在淺灘,纖柔若天上舞,哪是少年影,分明是紅妝。
暮青初來軍營,尚不知這林子有無人會來,因此不敢解盡衣衫,只解了外袍,俯身便去面前的盆子裡拿軍服。指尖剛觸及銅盆,她動作忽然一頓!
銅盆裡,一道人影遮了月色!
暮青一驚,身子未起,藉著垂手之勢便彈出一片薄刀,抬手便射了出去!
刀光刺破月色,風裡咻的一聲,起勢凌厲,去勢無聲。
暮青抬頭,見一人自溪邊遠處行來,一步一步,漫不經心,衣袂卻染紅了清溪,恍若一路踏血,偏那聲音懶得若天邊雲,「愛妃好計策,朕心甚服。」
暮青驚住,盯住來人,一時無聲。
步惜歡?他怎會在此處!
岷山離汴河城外百里,他天黑才可出宮,此時已是深夜,他能來到百里之外雖有可能,但此處畢竟是軍營,他如入無人之境也倒罷了,怎能恰好在林中尋到她?
步惜歡噙著笑意走來,眸中卻寒涼如水,眉宇間落一片輕嘲,指間一抹雪色寒光,正是暮青方才擲出的那把薄刀。
暮青未動,未曾想過逃離,她知道逃不掉,驚過之後便冷靜了,冷嘲哼道:「陛下一手尋人的好本事,臣之心也甚服。」
「呵。」步惜歡懶懶一笑,人已走來她面前。
她就立在他面前,身後有石,退路已無,而他在她身前,看得見她,夠得著她,這令他莫名心安。
他還是喜歡這等能掌控的感覺。
他笑著伸手,挑起她一縷髮絲繞在指尖,那般輕柔繾綣,眸中卻只有寒涼,「朕不遠百里來尋愛妃,愛妃可驚喜?」
暮青望著步惜歡,冷笑一聲,「行了,不必繞彎子。你想怎樣,說吧!」
「朕想怎樣?」步惜歡眸中寒意似結了冰,笑意淡了去,「朕還想問你,你想怎樣!」
「如你所見。」暮青道。
步惜歡一笑,似被氣著,「如朕所見,西北從軍?朕倒不知,女子也可從軍。」
「女子既可問案,自然也可從軍。」
「是。朕以前不知女子可以問案,如今也知道了,所以,你是一直在讓朕長見識,嗯?」步惜歡又笑,似被氣得更狠,「你可還記得與朕之間的約定?」
「記得,只是已兩清。」
「兩清?」
「難道不是?」暮青直望步惜歡,目光坦蕩,毫不躲閃,「陛下給我提示,我替陛下辦事。兩次提示換兩件事,顯然已兩清。如今我不再需要陛下的提示,為何還要留在陛下身邊?」
男子似乎震了震,眸中隱有痛色,為那「不再需要」四個字。
暮青將自己髮絲從男子指間拽出來,望一眼地上銅盆裡的衣衫道:「勞煩陛下讓一讓,臣要穿衣。」
她外袍已褪,只穿著件中衣。那中衣尚是宮中的,絲薄淺透,細碎波光映上那衣,隱見少女胸前束著緊帶,玉般身體月色裡纖弱柔美,容顏卻偏清冷刺人。
步惜歡望著,一時神情竟生了恍惚。
恍惚間,暮青忽然牽了他的手。少女的手溫香軟玉般,他這幾日時常牽著,她不想掙脫已是難得,如此主動見所未見。
步惜歡又一怔。
這一恍惚一怔的間隙,暮青手上忽然使力,按著他的手便向他刺去!
他手中尚執著她的刀,只方才因她突來的主動忘了,如今那刀由她送入他懷中,步惜歡眸光一寒,手腕忽然一震!暮青手心一麻,本該鬆手,她卻強咬牙力一聚,將那刀往前斷然一推!
男子眸中逼出凜冽寒光,未見他如何動作,只聽錚一聲刀子鏗鏘落地,暮青手腕一痛,脖間一緊!步惜歡大怒,忽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想殺朕?暮青!朕可薄待過你?」步惜歡手上力道倏然收緊,平日裡那一副漫不經心雍容懶散,此刻盡去,竟是動了真怒。
暮青面色漲紅,卻目光未動。她沒想殺他,只是想傷了他的腿好趁機退走,沒想到他反應太快,手一縮時那刀已到了他胸前。不過,她想傷他是事實,所以她不辯解。
少女盯著男子,分明已虛弱無力,那雙眸子卻依舊含著倔強,只是對視,他便能看清她不打算辯解,亦不打算求饒。
那倔強燒了他的心,灼了他的神智,他忽然手一鬆,往上一送,捏了她的下頜,俯下頭去!
月色忽然變得柔暖,風也淺柔,那是一道他從未開啟過的風景,彷彿見竹林幽幽,清溪潺潺,有魚兒在溪中游竄,那般柔軟。他恣意追逐,恣意翻攪,似要將那忽然離去,那不知歸期,那摧刀相向,那一腔痛了他亂了他的不知名的情緒都還給她。
暮青驚住,鼻息唇齒皆是淡淡的松香氣,那香淡雅,卻似狂風暴雨捲入林,她在那狂風裡單薄難立,只得隨風飄搖,體會著吹打零落的肆虐。
月色很柔,林中似也多了香甜的氣息,他與她的交鋒卻在這柔和之外,似細碎波光,凌亂。
那凌亂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終,只知山林深遠,清風送來,他擁她入懷,不見容顏,只聞痛聲,「為何如此?」
暮青猛地一醒,「步惜歡!你發什麼瘋!」
她將他推開,眸中竄起怒火,灼灼燒人。
男子氣息尚浮,怔怔望她,那眸中痛意與眷戀交織,如此真切,令她一震。
他……
何時之事?
暮青有些怔,心忽覺有些亂,不知是怪自己一直未覺,還是有別的情緒,她只轉開臉,那本欲出口的怒斥竟換了番言語,「我……沒想殺你,只想離開。」
男子靜立無言,紅裳隨風如雲,明波欲染,卻被那紅裳映紅,隨波一去千萬里,痛意無邊。
「離開?」許久,他終問,「你就這般想離開?」
「想。」她道。
這般乾脆,叫他怒笑,竟覺一口悶氣窩在胸間,憋悶難言。
「不想為你爹報仇了?」
「想。」
「那為何!」
「為何?陛下應該知道啊。」暮青望著步惜歡,「自我查凶起,步步艱難,處處碰壁,勢單力孤,終不得不受制於陛下。」
「……」
「我爹的死疑團重重,先是陳有良,再是柳妃,後是太皇太后,越查越深,真兇不明!但可以肯定,那兇手絕非我如今能殺之人。既如此,留在陛下身邊,查出真兇後又如何?難道要陛下幫我報仇?」
「……」
「陛下給我殺父兇手的提示,我為陛下辦事以作交換。若陛下幫我報仇,我又能拿什麼來交換?」
「……」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庶民之怒,伏屍二人,血濺五步。陛下一怒可叫天下人作陪,庶民之怒不過自己與仇家兩條性命,但便是這兩條性命,也是庶民的血性。我寧賠上自己的命,也要親手為我爹報仇!可我勢單力孤,何以報仇?我只有一條去西北的路,拼上一條性命去掙那軍功,回朝受封之日,便是我能憑一己之力查出那兇手之時!那時,千萬人阻我,我亦能取他首級!」
山林幽深,少女字字鏗鏘,男子聽著,望著,震色漸替了怒容,換一副陌生神色,似今夜才識清她。
她連要她性命的水匪都不忍殺,卻忍心絕然離他而去,當著他的面走遠,一路不曾留戀回頭。她為他肯熏啞嗓子,卻不肯忘記那場交易。她查凶問案世間獨有,綱常難容,他容她,她卻覺得他困了她。
他終是錯看了她,以為她心軟,以為她重情,卻未曾看清她性情中帶著的那幾分決絕、堅韌與驕傲。
他未看清,那忽然離去,那不知歸期,那摧刀相向,卻痛了他,告訴他情未覺已深。
步惜歡閉了閉眼,月色清冷,照見那容顏不似人間色,卻落了人間苦,「你可知道,西北是何去處?大漠荒原,杳無人煙,五胡滋擾,狼群相伴,風暴流沙,多少將士埋骨風沙,活不到披甲入京當殿受封?你若留在朕身邊,尚有一日能知殺父真兇,若執意去西北,許餵了狼腹,祭了胡刀,葬了流沙,一去不回,再無可能知道殺父真兇,為你爹報仇!如此,你還願去西北嗎?」
少女的眸清亮如星辰,一望見底,只一句話,「不懼千難萬險!」
男子一震,霎時無言,許久又閉了閉眼,長歎,「你……果真如此驕傲。」
世間不願依附男子的女子,心比天高,比兒郎驕。
「走吧!」步惜歡忽然轉身離去,如同來時那般沿著溪邊遠去,亦如同她今晨離去時那般一路未曾回頭,但他終是輸了心,紅袖舒捲翻飛間,夜色裡四道寒光落在溪邊,細一看,竟是三把長柄薄刀!
那是暮青的解剖刀,剛剛她刺步惜歡的那把落在她腳下,遠處那三把刀是賭坊贏錢那夜她留在巷子裡的,他的人拾回去的,她曾在刺史府那夜見過,他一直未曾還給她,今夜竟還了她。
「活著回來!」男子的雍容微涼的聲音隨夜風送來,「你若埋骨西北,這天下便伏屍百萬!」
暮青望著前方,見那男子如一團紅雲漸逝在林深處,她久久未曾收回目光,不知靜立多久,輕喃一聲,「多謝。」
她以為他今夜會強帶她回去,沒想到他放了手。
暮青垂眸,出營帳的時辰太久,她不能再耽擱了。壓下心中諸般情緒,她將那銅盆裡的軍服拿出來穿好。軍中服制也有中衣,暮青未脫去身上那件薄衣,直接將那身軍服的中衣和外袍都穿上,鞋子也換好,這才走去遠處溪邊拾回那三把解剖刀,綁回袖中,重新湊齊了一套。
她未再望那林深處,端著銅盆便出了林子。
而那林深處,男子一直停在那裡,直到見人走了,才道:「月殺。」
林中,一道黑影落下,無聲無息,跪在了步惜歡身後……
*
暮青回到帳中時,帳中四人果然齊刷刷看向她。
韓其初鬆了口氣,「周兄回來就好,新入軍營,軍中帳子甚多,咱們還以為你找不回來了,正打算去尋陌長來。」
大興步兵編製,五人一伍,十人一什,百人為陌。伍有伍長,什有什長,陌有陌長,各自帶領著手下的小隊。原本他們這五人裡應有一人為伍長,但因五人都是新兵,未曾操練,也未有軍功,便沒有升誰當伍長。西北征軍時顧乾老將軍和魯副將帶了一支三千人的隊伍來江南,這些人便被安排暫帶新兵一路。
韓其初所說的陌長便是西北軍的老兵。
「腹瀉,林中解手去了。」暮青低著頭,走到自己蓆子旁,把銅盆放下。
章同嘲弄地哼笑一聲,「士族華衣穿不慣,水土不服了吧?」
暮青把盆子上搭著的華袍一掀,露出滿盆子的枝葉和青草,頭也沒抬,只就著帳中燈火將帳子縫隙處鋪上一層青草,蓋上一層枝葉,再鋪青草,再蓋枝葉,直到將縫隙填得滿滿的,又將那緯錦華袍往上一塞,縫隙處不僅密不透風了,瞧上去還挺好看。
暮青沒搭腔,章同有些詫異,還以為這小子虛榮又嘴毒,正想找機會教訓他,沒想到他不出聲了。
其餘三人卻驚詫暮青做這些事的熟練麻利,士族公子錦衣玉食的,哪會這些?再瞧她換了軍服後,粗眉細眼,臉黃身薄,瞧著還真跟他們一個樣,是窮苦人家的少年,那中年漢子和黑臉小子這才徹底鬆了提著的那口氣。
「周小弟多大了?俺今年三十二,祖籍是江北的,家裡種田,咱們這伍屬俺最大了,俺叫石大海。」那中年漢子道,仍一口江北鄉音。
「十六。」暮青一如既往地簡潔,答完便躺了下來,面朝裡面向帳子。
「我過了年就跟周兄一樣大,我叫劉黑子。」黑臉少年道。
石大海憨憨一笑,「啥過了年就一樣大,你就說你十五不就得了?」
「那不就成最小的了?」劉黑子撓撓頭,笑容有些靦腆。
「你這般說,也是最小的。」韓其初溫和笑道。
章同不說話,冷著臉轉身也躺去蓆子上睡了。
暮青和章同都不好相處,石大海憨厚老實,劉黑子有些靦腆,韓其初為了幫章同打圓場便坐下開了話題,「石大哥為何從軍西北?」
「俺?家中田地被山匪佔了,縣衙剿匪,捕快還打不過水匪,田地要不回來,家裡老娘小兒要吃飯,俺聽說元大將軍愛兵如子,從不虧待能殺胡虜的兵。俺別的本事沒有,就一把子力氣,多砍幾個胡人腦袋,多領些例銀,讓人捎回家裡養活一家子。」
讓人捎回家裡?西北與江南千里之遙,又隔著汴江,邊關戰事一緊,信道只供軍用,千里捎帶家書都未必能至,何況銀子?
韓其初想張口,卻最終一歎,沒說出口。
「不過,要是俺能多砍些胡人腦袋,立些軍功,也能當個小將軍呢?到時回鄉,俺也算光宗耀祖,讓俺老娘有飯吃,家裡的倆娃子有前程奔了。」石大海咧嘴笑了笑,轉頭問劉黑子,「你呢?為啥去西北?」
「我家裡是打漁的,河上官府要收捐稅,水匪也要收銀子,我家爹娘去得早,哥哥嫂子養不起了,就讓我去西北。」
「一去西北十有*回不來,讓你去城裡做工也比去西北強。」韓其初皺眉道,劉黑子才十五歲,他哥哥嫂子竟心狠。
「不。」劉黑子低著頭,「是我自己想去西北,好男兒……當為國。」
少年抱膝坐在草蓆裡,低頭順目,聲音頗低,那單薄的肩膀卻讓人忽覺硬氣。
帳子裡一靜,韓其初和石大海都未想到,這少年有此等抱負。
「韓老弟呢?」靜了會兒,石大海問韓其初。
「在下一介文人,從軍也殺不得幾個胡虜,只願這胸中計謀能有用武之地,謀一軍中幕僚。」文人清高者多,這般直言謀仕的人倒少,韓其初竟不避諱,連章同的也一起說了,「章兄祖上乃武將,家傳槍法頗為精妙,只是為朝中奸人所害,家道中落,這才自去西北謀生。」
石大海和劉黑子聞言齊望章同,臉上都露出羨慕神色,身懷武藝之人在軍中易出頭,比他們好混多了。
四人從軍的初衷和身世都互交了底子,唯有暮青還是個謎。
「周兄呢?」韓其初問,石大海和劉黑子都轉頭瞧去。
暮青背對三人臥著,未言,似已睡去。
三人見了未再問,又聊了幾句便各自睡了。
帳子裡靜了,燈火映著暮青眉眼,光影躍躍,她閉著眼,卻顯然沒睡。燭光暖黃,照得人臉微熏,那唇也紅潤。暮青皺眉,忽覺那燭火惹人嫌,隔著眼皮躍動,那光好似溪邊細碎的波光,又覺那些堵縫的枝葉青草氣味太重,好似能聞見松香入鼻。
她眉頭越皺越緊,漸擰成結,似那擰成一團麻的心緒。
她呼一聲坐起來,眸光夾霜帶雪,刺一眼那帳中燭台。一坐起,她又想起自己的唇尚腫著,又呼一聲躺下,繼續翻去一邊。
後邊,韓其初、石大海和劉黑子一臉莫名,章同轉身臥在對面睡,沒瞧見,不然定又有一頓冷嘲。
暮青重新躺下,卻沒再閉眼,只深深呼吸,欲平復情緒,然而心中那一團亂麻依舊擾人,那細碎波光,那淺淡松香總在她腦中來了又去。不知幾時,身後有石大海震天雷般的鼾聲,而她臥於草蓆,隔帳而睡,帳外蛙聲蟲鳴聲聲入耳。
夜深極,那波光才漸從她腦海中遠去,耳畔卻依舊能傳來男子那懶散微涼的聲線。
活著回來!你若埋骨西北,這天下便伏屍百萬!
暮青忽一甩頭,甩開這有的沒的的話,想那「五胡滋擾,狼群相伴,風暴流沙,多少將士埋骨風沙,活不到披甲入京當殿受封……」
她這伍五人皆為前程奔西北,到頭來會有幾人能活著從大漠荒原踏入盛京繁華地?
她睜著眼,星眸燦亮逼人,平凡的眉眼,卻堅毅如石。
她一定,披甲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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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仵作v了,朕要月票。
眾妞兒:要多少?
陛下:有多少要多少,沒有的也給朕去找。
暮青:發什麼瘋!
陛下:昏君,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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