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哦!」沉熏瞭然地點點頭,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氣氛又僵住。
「一家人就是這樣相處嗎?」過了一會兒,陰夜冥淡淡開口:「這樣傻坐著,沒話找話說?」
陳述的語氣,沒有半分嘲諷的味道,只是陳述一個事實,所以沉熏反駁的話也十分的平和,微微一笑,道:「姐夫不覺得一家人只是這樣坐著就已經很開心了嗎?」她仰起頭看天,嘴角浮上一絲恍惚的笑意,「小的時候,我最夢想的事情,就是一家人能夠坐在一起看星星,我坐在爹爹的腿上,娘在旁邊輕聲指給我看每一顆星星的軌跡。」她嘴角的笑意忽然消散,嘴角微微一沉,凝成一個苦笑的弧度,「可是這樣的夢想,從來沒有實現過,這輩子都不可能實現了。」
說到最後,語氣帶了惆悵無比的意味,讓人心裡一酸。
陰夜冥輕輕別過頭去,嘴角微揚,眼睫卻淡淡的垂下來,像是為了掩蓋眼底的某種神思一樣,語氣平靜如同今晚的月色一般,被風吹散開來:「我十歲之前最大的夢想是得到父皇的寵愛,十歲之後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夠有一刻的時間可以一個人安心看星星,可是暫時放下全身的戒備。」
沉熏怔住,視線看向陰夜冥,月色下,他微微側著頭,月光勾勒出他的側臉,絕美而妖嬈,魅惑人心,眼睫微微顫動,像是蝴蝶的翼一般,玄色的外衫之下,是一襲月牙白的袍子,融在同樣的月色裡,彷彿凝成一種宛如悲傷的東西靜靜流動,讓人心裡忽然一痛。
「十歲之前,我記得最深的東西,就是父皇對三弟的笑容,非常慈愛而溫暖,是一個做父親對兒子的笑容,而不是一個父皇對皇子的笑容,那個時候,我時刻在想,要是父皇能夠那樣對我笑一笑,那該有多好,果然,沒多久,那樣的笑容就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陰夜冥臉上的笑意卻更深了,「那一天父皇一直都在對我笑,誇我聰明懂事,誇我劍術了得,那一天是我長這麼大最開心的一天,連做夢都會笑出聲,可是沒過幾天,我就笑不出來了。」
沉熏心裡一跳,「發生了什麼事?」
「也不是什麼大事,宮裡最常見的下毒。」陰夜冥語氣淡淡,甚至帶了點笑意,「不知道是那個人不夠狠還是我命大,在昏迷了三天之後,我醒過來,最後在御醫的調理下漸漸恢復過來。」他的語氣忽然轉為凜利:「從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了隨著寵愛到了的,是什麼樣的東西,我把那些東西看成是父皇對我的考驗,如若我經受住了,那麼父皇就會把那樣慈愛而溫和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確實做到了,做到了在別人下手之前把別人剷除,知道了什麼叫做先下手為強,知道了即使睡覺的時候也不能放鬆警惕,要在聽到一聲輕微響動的情況下迅速抽出懸在旁邊的劍朝發聲處刺去。」
「呵呵……真是好笑,這樣的辛苦的支點,只為了留住那個人的慈愛溫和的笑容,卻原來,那樣的笑容是假的,我卻因為那樣的笑容,當了十幾年的人肉盾牌。」
平靜的聲音,卻透露出無比悲涼的意味,沉熏想起那夜這個人的神情,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半響才吶吶說了一句:「對不起。」話音落下,心裡就暗叫了一聲糟糕,這個人最不屑的東西,就是別人的同情,她說對不起是因為都是因為她才勾起他的傷心事,然而這樣一句話說在這個時候,定然引他誤會。
果然——「對不起?」陰夜冥冷笑出聲:「南王妃還真是悲天憫人,不過你的悲天憫人用錯了對象,南王妃沒有任何對不起本王的地方,如若是替南王向本王道歉的話更加不必,南王也沒有任何對不起本王的地方,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公平。」他嘴角揚起一抹殘酷的笑意:「有空憐憫別人的話,不如憐憫你自己,我們親愛的父皇還在等你想明白呢。」
沉熏情緒沒有因為他的一番話而波動,只是定定看著他,靜靜道:「我說對不起,並不是替別人說,是替我自己說,都是因為我才勾起你這些讓你傷心的事情,對,誠如你所說,夫君沒有對不起你,我也不必替他道歉。」
「傷心的事情?」陰夜冥忽然失聲笑出來,「南王妃以為這些事情能讓本王傷心,那你真的是大錯特錯了,這些事情對於本王來說並不是什麼傷心的事情,只是血淋淋的教訓,本王提起它,不過是為了提醒我自己不要犯同樣的錯誤,不要被心底那一點兒的軟弱的感情所累。」他有些諷刺地看向沉熏:「南王妃不是曾經說過本王沒有心嗎?連心都沒有的人,又怎麼會傷心呢?」
沉熏心裡的刺痛卻因為這樣的話語加深了,這個人會變得魔魅如妖一般,都是因為環境的關係吧,因為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處境之中,自己不變得冷血無情的話,只會消失在殘酷的宮廷鬥爭之中,相比起來,她的夫君真的比這個人幸運多了,這一刻,沉熏原諒了他,原諒了他私自攔截軍情,讓夫君身處於危險之中的事情。
「以前是沉熏出言不遜,王爺大人有大量,何必跟沉熏計較呢。」
「你沒有說錯。」陰夜冥輕輕的別開視線,她臉上的神情太過於溫婉和真誠,溫婉得讓人原本因為回憶而冷下去的心又慢慢回轉過來,但是這樣的暖意不能長久,又有什麼用呢?只能有片刻的貪戀,還不如沒有。
他忽然站起身,道:「本王確實是一個沒有心的人,所以,再出現上次的事情的時候,本王不想要在聽到南王妃來質問我為什麼了。」
上次的事情!
沉熏一驚,臉上溫婉的神情慢慢退卻了,眼裡閃過一絲慌亂的神情,站起身來,語氣有些發急:「你又想幹什麼?」
「你說呢?」陰夜冥眼尾微微挑起,凝成一個妖嬈魅人的弧度,黑玉一般的眼底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果然呵,那樣溫婉的神情,只是暫時而已,而這個暫時,只要在和她真正關心的那個人有衝突的時候,立刻煙消雲散。
沉熏心思一亂,她被罰在景和宮思過,根本不知道府裡的情況,也不知道夫君被皇帝派去幹了什麼,會可能出現什麼樣的危險。
「南王妃不必這麼著急。」陰夜冥輕笑出聲:「現在南王的身邊時刻圍了大堆的人馬,本王要下手,也不會選擇這樣一個糟糕的事情,本王向來不做那種事倍功半的事情。」他眼底的笑容加深,「本王向來都只做事半功倍的事情。」
沉熏心裡一鬆,輕輕呼出了一口氣。
月色如水,沉熏的模樣忽然讓陰夜冥心裡生出怒氣。
眉目一動,他嘴角上揚的弧度益發大了,眼眸幽深如同夜空,閃著淡淡的冷意:「南王妃也輕鬆太快了,南王沒有事,不代表事情不會找上他。」
沉熏又是一驚,戒備看著他:「你究竟動了什麼手腳?」
陰夜冥淡然轉身:「做了什麼,天知道,或許這本來就是老天的意思,既然要爭那個位置,那麼總得把那個位置空出來才有得爭。」
沉熏想到什麼,神情一變,眸光急劇看向陰夜冥:「你……這次下手的對象是太子……」
「怎麼?南王妃又想要發揮你悲天憫人的情懷,想要指責本王嗎?」陰夜冥諷刺一笑,「在其位不謀其政,這樣的人,跟廢物有什麼區別,既然是廢物,除掉了也沒有什麼損失,沒得礙眼。」
果然——即使早就知道這個人狠,但是沉熏還是被他話中那種還不在意的語氣怔住了,可是,這樣的事情,發生這個人的身上,卻讓人產生不了厭惡的情緒,或許,她已經習慣了,習慣了這個人的另一面,又或許,她心裡對於對與錯認知的界限已經模糊了。此時,他和她都沒有發現,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掩飾過,掩飾過自己的野心和邪惡的一面,沒有發現,其實他和她,從一開始,就在對方面前展示自己不常在眾人面前展示的另外真實的一面。
「對,我沒有權利來指責你。」沉熏嘴角微揚,「但是王爺這樣肆無忌憚地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就不怕沉熏說出去?過了今晚,我們仍然是敵對的。」
「真不知該說南王妃是天真還是愚蠢?如果說出去有用的話,當初在南王妃在清王府看見的事情怎麼不去告訴我們親愛的父皇,那個還是你親眼看見的。」他有些自負一笑:「沒有證據是吧,所以不敢說,本王不是太子那等蠢人,會留下把柄給敵人,況且——」他頓了一頓,道:「南王妃以為你說出去會有人信?」他忽然自顧自點了點頭,道:「對,會有人信,會有人相信是南王妃想要構陷本王。」
沉熏知道他說的話半分不假,一時間說不出任何話來。
陰夜冥微微一笑,第一次見到她在他面前說不出任何話來,心裡不由有幾分愉悅,可是想到對立的身份,那稀有的愉悅又隨即散去,頓了一下,悠然轉身,提步往流韻宮的方向走去,語氣淡淡:「太子有皇后從小就為他謀劃一切,除去所有的對手,南王有父皇暗中支持他,替他謀篇佈局,本王有的只是自己,但是,本王一定不會輸,所以,南王妃以後注意了,所謂的一家人,只是演戲而已,如今落幕了,一切都還是原來的面貌。」他腳步頓了一頓,道:「如若南王妃玩不起的話,最好現在就退出,一個連夫君納側妃這樣的事情都化解不了想要逃離躲起來的人,根本不配參加這場鬥爭。」
「誰說我化解不了?我只是暫時還沒有找到方法而已。」沉熏不服氣看向陰夜冥的背影,眼神漸漸變得堅定,手指握緊:「我一定會找到化解的方法。」
陰夜冥嘴角微勾,「這就好,如若只是南王一個人,本王還嫌對手太弱了,對手太弱的話,贏起來沒有太大的成就感,本王方纔還擔心如若南王妃離開了以後本王且就少了跟人鬥嘴的樂趣,看來這下不用擔心了。」說罷,他繼續提步走去,不過兩步,又是一頓。
初春的夜晚。
空中有清露飛過。
月光如水靜靜灑落下來,夜風微涼,空氣中瀰漫著不知名的花香,花香裡,女子的聲音從後面輕輕傳來,清清淺淺,純然真摯:
「謝謝你,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