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蓉妃拂了拂她的頭髮,語氣溫和,反問了一句:「小薰,你想明白了嗎?」
「如若說所謂的想明白是要我答應夫君娶側妃的話,我大概永遠都想不明白的。」沉熏苦笑,原本澄澈明亮的眼裡如今滿是迷茫的神色,只是黑如點漆的眸子裡海殘留著一點幽微的瑩亮,像是無邊滿天雲層間偶爾閃過的一顆星星,雖然星光微弱,但是卻給人以希望,她抬頭有些堅定地看向蓉妃:「我相信,夫君也絕對不會答應的。」
蓉妃神情一愣,過了一會兒,眼底忽然浮起類似於悲哀的神色,眼神悲憫地看著她,道:「小薰,今日養心殿發生的一切還沒讓你清醒嗎?」
沉熏愣愣看向蓉妃。
「在那個人的眼裡,你和辰兒的意志根本就是不在考慮的範圍之內的。」蓉妃嘴角浮起一個微冷的幅度,語氣彷彿自嘲,「那個人認定的人,認定的事,從來都只有別人妥協的份,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見他真正的妥協過。」
「那麼那次呢,他為了保護母妃和夫君而故意寵愛玉貴妃的那件事。」沉熏眼底的光芒不曾消泯,道:「那一次,父皇不就妥協了嗎?」
蓉妃嘴角微冷,「如若他是真的向皇后妥協,就不會暗中扶持辰兒。」
沉熏頓住,想要說些什麼,但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蓉妃微微一笑,視線落在庭院角落的那一株梨樹上,道:「母妃知道你想說些什麼,你想說,我是他最愛的女子,一個人對於所愛之人,定然會有過妥協之處是嗎?」蓉妃搖了搖頭,道:「錯了,那個人,他根本就不懂愛,他最愛的,是他手中的權勢。」蓉妃的臉上忽然浮起飄渺的笑意:「一個人如若是真的愛另外一個人,當初怎麼會那般的逼迫她,他有的,只是征服欲。」
「當初母妃是因為父皇的逼迫所以才離開所愛之人的嗎?」沉熏頓了一頓,道:「離開所愛的孩子。」
清淺的一句話,卻讓蓉妃臉色一變,聲音強自平靜:「小薰,你在說些什麼?」
沉熏坦然地看向蓉妃,「母妃,我全都知道了。」她拿下脖頸上的玉珮,凝固在白玉間的花朵美得不可思議,淺淺的紫色,在月色流離間那紫色彷彿會流動一般,沉熏指尖撫摸猶帶著體溫的玉珮,道:「我記得母妃曾經說過,素影是留給兒媳婦的禮物,母妃的兩塊玉珮,一塊給了我,另一塊給了長公主。」頓了一頓,沉熏又道:「在定北的時候,我問雪瀾哥哥為什麼當初他要離開沉星谷,要建功立業。」沉熏抬頭看向蓉妃,「然後雪瀾哥哥告訴了我一個故事,我猜,那個故事的女主角就是母妃。」
「雪瀾哥哥?你叫他雪瀾哥哥?」蓉妃最初的訝異過後,很快就鎮定下來,沒有否認也沒有肯定,疑問出聲:「你們——」
「我和雪瀾哥哥可以算是一起長大的。」沉熏笑了一笑,「雪瀾哥哥是我娘的弟子,我們從小就像是——就像是兄妹一樣。」沉熏抬起頭來,道:「母妃,當初您選擇離開,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對不對?」
蓉妃久久沒有回應,過了許久,忽然站起身,走到那一株梨花旁邊,夜風吹過,滿樹的梨花在風中左右搖晃,莎莎作響,彷彿在說著什麼,如雪的花瓣紛紛揚揚落下來,她展開手掌,接住落下的花瓣,嘴角的笑意在月色下有種入骨的悲哀,說出的話化入夜風裡,非常的不真實。
「小薰,你知道這些花瓣在說什麼了嗎?」蓉妃手掌傾斜,手中的花瓣便悠然飄落,她嘴角的笑意益發深了,她彷彿並不是問她,沒有等她回答,就自顧自道:「你聽,它們在說離——離——離——」蓉妃仰起頭來,輕笑出聲:「你看,這些花瓣,它們並不想要離開枝頭的,但是,風從來就沒有給過它們選擇的機會,它們只是,只是別無選擇而已。」
別無選擇!
話音落下的同時,有什麼東西迅速地從蓉妃的眼角滑落,這麼多年來,她一個人背負了這麼多年,以為再多的不甘也淡漠在時間這條河裡,再多的淚水也已經流盡了,卻原來,那些不甘還是依舊在的,就如同心裡的那個人一樣,是刻在上面的,會被塵封,會被漠視,但是,永遠都在那裡,風一吹,它就顯出本來的面目來。
夜風安靜地吹,如雪飄落的花瓣中,蓉妃的眼神漸漸渙散,於是,那些塵封在心裡的往事如同梨花一樣的飄落在臉上。
是的,她只是別無選擇,從雪璟的妻子蓉蓉變成皇帝的蓉妃,她別無選擇。
如若有選擇的話,她怎麼會離開心愛的丈夫,可人的孩子,她那個時候是那樣的幸福,沒有尊貴的頭銜,沒有錦衣玉食的生活,她僅有的東西,就只是幸福,簡單的屋子裡,隨處可見到他送她的柳環,他是一心一意愛的男子,她亦是一心一意愛他的女子,她喚他夫君,他喚她娘子,過著幾乎是與世隔絕但是如同神仙眷侶般的生活,他身負絕學,更是有一雙的巧手,新婚的當晚,他送了她一對玉珮,便是素影,他和她本來可以就這樣過一輩子,沒有大富大貴,只是簡單平凡的幸福,晚年的時候,有一雙可人的兒女在身邊,她想,如若是真的在一起的話,到了晚年的時候,他依然會在每年春天柳條飛揚的時候折下一根柳條,挽成環狀送給她,可是老天吝嗇得連一對小夫妻的平凡幸福都容不下,偏偏出現了那個人。
她一直記得那一天天氣非常的陰沉,她抱著孩子在門橋翹首以待,等待他歸來,晚間的時候他終於歸來,可是,同時歸來的,還有另外的一個人,而當時的她並沒有在意,她的夫君一直都是好心腸的,常常救助被困在山裡的獵人,她唯一覺得不安的,就是夫君所救的那個人的眼睛太過放肆,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那個人並不是被困山裡的獵人,而是名為微服出訪,實則暗中追逐前朝餘孽的皇帝。
「朕給你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就是你心甘情願跟朕回宮,朕放了這兩個亂臣賊子,第二個選擇,就是朕強行把你帶回宮,並斬草除根。」梨花盛放的時候,那個人居高臨下對她這樣說。
所以,她沒有選擇,她唯一的選擇就是責怪他為什麼不去建功立業,為什麼那麼窩囊地躲在深山裡,她唯一的選擇就是盡可能地消磨掉夫君對她的愛意,消磨完了,那麼她離開的時候,夫君就不會那樣的痛了。
她唯一的選擇,就是『心甘情願』跟他回宮。
她離開的那一天陽光非常的燦爛,白花花的太陽,刺得人眼睛生疼,但是在燦爛的陽光裡,很容易就能微笑開來,她是笑著離開的,夫君站在屋外的柳樹下,他們的屋子四周全都是柳樹,每一株都是他親手為她種下的,兩年的時間,柳樹還沒有長成綠蔭,她卻要離開了,她沿著小路不緊不慢地走,她知道她的夫君抱著孩子就站在屋子的前面,他沒有追上來,因為她說的一番話,惡狠狠的一番話:
「雪璟,如果你真的愛我,就讓我離開,這樣粗茶淡飯的日子我再也不要過下了,像是老鼠一樣躲在深山裡,我不要做這樣的人,我的夫君,應該是能夠為國家建功立業的英雄,而不是一個苟且偷生的前朝餘孽,當初是我太天真了,我天真了兩年,如今我醒了,請你不要強迫一個清醒的人陪你一起做夢,如若你要怪的話,就怪當初為什麼要那麼多事,要救下那個人,這一切,都是注定。」
最後一句話,是真的憤恨。
她的夫君一向都是唯她的命是從的,她說一,他從來都不說二的,這次也一樣,她說請讓她離開,他就真的讓她離開了,沒有多餘的一句話,他只是定定地站在屋子的前面,定定地看著她離開,頭保持著微微仰起的姿勢,嘴巴輕輕張開,可是那句平素親暱的『蓉蓉』再也沒有辦法叫出來。
那一天是陽春三月裡的一天,滿山的繁花開遍,嫣紅了春季,她慢慢的越走越遠,慢慢的離開夫君越來越遠,慢慢的別無選擇走向那個人的懷抱,其實,她是想過回頭的,因為她聽見那些細長的柳條在風中不停地翻飛,它們代替曾經栽種它們的那個人不停地說:「留——留——留——」
可是,再長的柳條也不能留下她,她回頭的時候,看見了柳條翻飛間那些影藏在樹叢中的人影,青色的劍光被太陽反射開來,炫目而令人心裡發寒,在那一刻,白花花的太陽底下,她明白了什麼叫做心如死灰,重重的影衛之下,夫君一個人想要逃離已經是萬難,更不用說是帶著她和孩子兩個累贅,所以,她回過頭看著夫君臉上狂喜的神色,輕輕說了兩個字:再見。
再見,便是永不相見。
此去一別,上窮碧落下黃泉,都不能再相見了,今生今世。
那一刻,那個曾經笑意盈盈遞給她柳環的男子迅速地在陽光裡瞬間蒼老,即使隔了這麼多年,他眼底的那種絕望,依然穿過重重時間的阻隔,刺痛了她的心,可是,今生今世,她都不能跟他解釋了。
多年以後,在給太后請安的時候,她看見了那個孩子,白衣勝雪,溫潤如玉,幽藍的眸子裡閃著寧靜和祥和的光芒,依稀她彷彿看見了二十多年前柳樹下的男子,那一刻,她的心忽然不可抑制地跳動起來,整個人如同被雷擊一樣怔怔的站住,大腦木木的,只聽得旁邊宮女的相互竊竊私語,她們說:「今年的武狀元真真是驚才絕艷,如今又得了長公主的親睞,前途不可限量。」然後,那個孩子向她走過來,溫和有禮給她行禮問安,目光澄澈如水,她狀似無意地問起他家中的父母,那個時候,長身玉立的武狀元幽藍的眼眸微微一閃,隨即劃歸為沉靜,語氣溫潤:「回稟娘娘,臣沒有母親,臣的父親都已經仙逝多年了。」
沒有母親,父親已經仙逝多年了。
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她心裡的什麼東西瞬間就死掉了,或許是心底那一點幽微的念想,想著能夠有見面的一天,而今,如同夏夜裡的螢火蟲一般,終於還是被黑夜掩蓋了所有的光芒,並且那只螢火蟲再也不會飛回來了。
「那個人所謂的愛,就是以愛為名義去逼迫人做一些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選擇。」蓉妃聲音漸漸的平靜下來,二十多年的時間過去,到了如今來講述當初發生的那些事情,像是隔了一層霧一樣,漸漸看得有些不真切了,像是一場夢,連痛都是恍惚的,那些話出口的瞬間,彷彿什麼東西也跟著一起去了,或許是那一腔子的氣吧,這麼多年來,支撐著她一直走過來的一腔子氣,想著有一天能夠找一個傾訴,傾訴她當初的別無選擇。
她原本以為,這些事情,會變成潰爛在心底的傷口,永遠都不會重見天日,沒有想到,竟然還會有提起,她真的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述的人。
沉熏只是覺得無能為力,非常的無能為力,就像是看一場戲一樣,戲裡愛恨離別悲歡離合,戲外的人感同身受,但是一丁點的法子都沒有,因為衝不進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場戲走向必定的結局一般。
「母妃為什麼不跟雪瀾哥哥說?把所有的事情都給雪瀾哥哥說清楚,讓雪瀾哥哥知道母妃很愛很愛他,當初離開,是為了保護兩個所愛的人。」沉熏眼底忽然閃出奇異的光芒,看向蓉妃,輕輕的笑起來:「母妃,從前已經回不去了,我們還有現在不是嗎?如果夫君知道他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哥哥,一定會非常的開心,我們一家人都開心。」
「小薰,絕對不能說。」蓉妃眼裡閃過一絲驚慌的神色,神色一震,看向沉熏:「你答應母妃,今晚母妃跟你說的事情,一個字也不准跟任何人提起。」頓了一頓,蓉妃嘴角浮起無奈的神情:「你不是也知道嗎?真相這兩個字,就只是兩個字而已,根本不具備任何的意義,那個人就是算準了我定然不會不能也告訴雪瀾,因為對他沒有威脅性,當初才會毫無忌憚地讓他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