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沉熏心裡突地一跳,眼瞼垂下,忙跪下去,道:「兒臣愚昧,不知道父皇今日召兒臣來所為何事。」
「不知道?」皇帝聲音淡淡,甚至帶了點笑意:「怎麼定北一行,讓朕這位聰慧過人的兒媳變得不那麼聰慧過人了?」
明明是清淺溫和的聲音,和著屋內瀰漫的龍涎香的味道,卻讓人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這種壓抑比起面對清王的那種壓抑更甚,內心更是多了一種無言的恐懼,面對清王,雖然心裡有些害怕那個人,但是知道他並不能把自己怎麼樣,所以還能應對自如,而在養心殿,是恐懼,直到這一刻,沉熏才真正意識到前方的這個人——皇帝,他是這個皇宮的主宰,更是這個天下的主宰,這個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可以改變多少人的命運。
氣氛一下子僵住。
皇帝也沒有讓沉熏平身,過了一會兒,道:「昨日朕賞了辰兒兩個丫環,哪知辰兒不知好歹,竟然一口回絕了,還說什麼南王府地窄人綢,容不下這麼多的丫頭。」他頓了一頓,道:「你也這麼認為嗎?」
沉熏心跳如擂,本以為方纔她裝作不知道,這一關已經險過了,不曾想她不說,皇帝竟然開門見山的問,一時間不知作何應對,沉熏深吸了一口氣,收斂了心神,恭敬答道:「兒臣當然不這麼認為。」
「哦?」皇帝挑了挑眉,視線看向沉熏。
「南王府是父皇賞賜的,佔地廣闊,氣勢恢宏,別說是兩個丫頭,就算是十個百個也容得下,只是——」沉熏面露愧色,「父皇恕罪,夫君會這麼說,都是因為兒臣沒有能力,管教無方,如今光是管教府中那些個下人丫環,兒臣都覺得甚為吃力,再加上兩個,兒臣就真的是力不從心了。」
「既然力不從心,那朕賜你一個好幫手如何?」皇帝口氣依然的溫和,甚至可以說是關懷之極,只是眼神微冷。
沉熏心跳更甚,額頭上沁出細小的冷汗,兩隻手無意識地撐在地面上,初春的天氣,養心殿地面上是大理石鋪就而成,冰涼的大理石,和手指一樣的溫度。
如果說方才意識到這個人是皇帝而恐懼,那麼此刻,是因為皇權的壓迫而使得那種恐懼到了一個高點,溫和無比的一句話,可是那句話裡蘊含的重量卻是千斤一般,她心裡忽然生出一種無以言喻的慌亂,非常的無能為力,大腦裡想起她在南王府的紅木亭裡對夫君說的那些話時,忽然覺得非常的可笑,為自己的無知而可笑,在皇權面前,什麼勇敢,什麼堅強樂觀,根本都不必談,根本就不堪一擊,個人的力量就如同一隻螞蟻一樣,御座上的那個人,只要輕輕鬆鬆的一句話,就能毀掉所有的一切。
而這樣詢問的語氣,在皇帝的心裡,認為已經是對她的厚愛了吧,皇帝說的話,向來都是言出必行的,哪兒需要去問別人的意見,更別說是給她鋪了台階。
可是這樣的厚愛,即便是粉身碎骨,她也不願意要,沉熏不是不怕死之人,明知道危險還要一股子往裡沖,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如同世間所有的女子一樣,希企有一個一心一意寵愛自己的夫君,本來以為這樣的希企已經得到了,可是如今,老天似乎要把厚愛收回了。
手指無意識握緊,沉熏垂下頭,語氣卻奇異地平靜下來,一字一句,說得極是清晰:「兒臣謝過父皇的關愛,但是南王府的事情,當然是由南王府的主母來打理,這是兒臣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且能假手他人?」她頓了一頓,抬起頭來,視線毫無畏懼地看向皇帝,語氣堅定:「兒臣相信,夫君也是這麼想的。」
「好個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皇帝霍然起身,眼神凌厲看向沉熏,語氣微怒:「那朕問你,一個王妃最重要的義務和責任是什麼嗎?」
沉熏眼神不避不閃:「打理好府中的事情,讓夫君沒有後顧之憂。」
「這樣就夠了嗎?」皇帝忽然走下御案,「只是站在他的身後,沒有想過從旁幫助自己的夫君?」皇帝語氣忽然一轉,變得如同平素一樣溫和,道:「你明白朝堂上最能拉攏人心的方法是什麼嗎?」
沉熏眼神微微一閃,慢慢別開去,默然不語。
皇帝微微一笑,「朕告訴你,是聯姻,一個側妃的位置,代表的就是一方的支持,辰兒雖然已經立於朝堂,但是根基尚淺,需要更多的支持。」頓了一頓,皇帝語氣帶了點歎息之意:「朕話盡於此,你莫不要不知好歹?」
莫要不知好歹?
沉熏忽然輕聲的笑起來,那笑聲在空蕩蕩的養心殿裡迴盪開來,有種無可抑制的悲愴意味。「是,兒臣不知好歹。」沉熏忽然停住了笑聲,害怕到了一定程度,反而生出了一種不顧一切的勇氣,「夫君真真有一位好父親,殫精竭慮來幫助他謀劃一切,幫他謀劃對付他的另一個兄弟,父皇的另一個兒子……」
「放肆!」皇帝眉心緊皺:「南王妃,你不要忘了,你這個南王妃的位置是朕封了,朕也可以廢了,光憑你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不遜,朕就可以廢了你這個南王妃,為辰兒另擇一個品德賢淑的王妃。」
沉熏臉上的笑意益發的淒惶,眼神微微渙散,聲音低低的,彷彿是在呢喃:「兒臣只是不明白,兒臣一心一意對待夫君,夫君也一心一意的對待兒臣,為何父皇……為何……」
皇帝忽然提步走下來,腳步走到沉熏旁邊頓住:「南王妃,朕一直以來都很欣賞你,欣賞你的才智,欣賞你的聰穎,還有你為辰兒不顧一切的勇氣,今日之前,朕也一直以為能夠得你做兒媳是朕的福氣,不過這一次,你讓朕失望了,未來天下的國母,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半分的容人之量都沒有。」
沉熏雙眼無神,只是喃喃道:「兒臣不明白。」
「不明白就給朕好好想明白。」皇帝語氣淡淡,腳步漸遠,道:「南王府你就先不要回去了,就給朕呆在景和宮好好反省,直到明白為止。」
最後一句話傳來,皇帝的身影已經走出了養心殿,漸行漸遠的腳步聲,終於消失不見,沉熏身子彷彿力氣被抽空般,跌坐在地上,嘴角慢慢浮起了一絲蒼涼的笑意,好好想明白,是的,她真的應該好好的想明白,從前的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
雲滿衣裳月滿身,輕盈歸步過流塵。
沉熏放下手中的筆,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臂,輕輕吹了下剛寫下的墨跡未乾的字,放到案頭,視線透過窗戶,看到了庭院的這幅梨花和月色相映生輝的場景,她微微一笑,提步走出去。
初春的夜晚微涼,溶溶的月色,照得整個景和宮空曠異常,這裡已經空置多時,她被罰在這裡思過,只有寥寥的兩個粗使宮女來照應。
庭院裡月色如水,空氣中飄著不知從何處飛來的柳絮,一團團的,如同雪花一般,但是比雪花可人,沒有雪花那種冰涼,像是羽毛更適合一些,撲在人的臉上,柔軟如雲,讓人不由生出小小的喜悅。柳絮的中間,又夾雜著片片白色的梨花,清雅淺淡的香味,慢慢讓沉熏心裡的不安之意退卻了一些,自從出了養心殿之後,整個人處在一種惶然的狀態,被夜風輕輕吹著,那種惶然才漸漸的消散了。
不管了,即使是天大的煩惱,也等會兒再煩惱好了,此時,她不要辜負這樣的良辰美景,想到此,沉熏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深深呼出了一口氣,迎著風展開雙手。
「奴婢就說王妃是風月霽光之人,且會因為皇上一點小小的處罰而怏怏不樂,娘娘不信,這下可是放心了。」沉熏回頭,原是瑞香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扶著蓉妃走過來,兩人正含笑看著她。
「母妃怎麼來了?」沉熏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一笑,迎上去,心裡浮起淡淡的疑惑,按理說她被罰思過,是不准許有人探訪的,除非——蓉妃也是一笑,沒有回答,而是道:「我讓香兒帶了些芙蓉糕,還是熱的。」說罷,親自牽了沉熏的手在庭中的桌子旁坐下來,瑞香打開食盒的蓋子,一面笑道:「娘娘一聽說王妃受了罰,擔心得跟什麼似的,我就在那兒勸說皇上對這些個後輩,素來最為喜愛的就是我們王妃,即使是受罰,定然也不是什麼大事,娘娘巴巴兒去求了皇上要來探視,在王爺還是皇子的時候,也沒少受罰,也沒見過娘娘這麼著急的。」瑞香抿嘴一笑,道:「在奴婢看來,娘娘對王妃的疼愛,比對王爺的疼愛還要多上幾分。」
蓉妃敲了敲瑞香,道:「你何時變得這麼多話了,有空兒的話去整理下景和宮的屋子,這兒許久沒人住,都招了灰了。」
「是是是。」瑞香擺好了糕點,歪嘴道:「娘娘不就是嫌奴婢礙著你們娘兒倆說話嗎?直接說不就得了,奴婢又不是不知趣的人,這景和宮雖然沒人住,但是天天都有人打掃,哪兒用得著奴婢多此一舉?」那副怪模怪樣,到和凝碧有幾分相似之處,讓沉熏噗嗤一聲笑起來。
蓉妃今日聽得養心殿發生的事情,心思微轉,就知道所謂何事,她早就料想到這一天會到來的,偶爾沉熏到華然宮請安的時候,不是沒有想過給她一些的暗示,但是每每看見沉熏談及自己的夫君那種全然歡喜的神情,一時間不忍心去破壞,那樣的歡喜,只有一個女子在愛一個人同時又被那個人所愛的時候才會有,純然沒有半點的雜質,總讓人恍惚間想起曾經刻骨銘心的愛戀,那種可以不顧一切,如同飛蛾撲火般的勇氣。
可是,飛蛾撲火,所得到的,永遠只是一個慘烈的下場。
她知道最幸福的時候被生生剝奪的滋味,最難過的是,你根本毫無半點反抗的力量,根本無能為力,如同風箏一樣,被操控在那只握有命運之線的手裡。所以,今日聽到沉熏被留在景和宮思過的時候,她恍然想起了多年前那種心如死灰的無奈,現在的沉熏,和自己當初的感覺差不多吧,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著事情按照那個人的所想走下去,只因為那個人手裡握有的,是人力不可反抗的權利。
見得沉熏笑起來,蓉妃的擔心稍稍放下了,瞪了瑞香一眼道:「你和丫頭,偷懶就偷懶,還說這些有的沒的。」
瑞香見逗得沉熏笑了,道:「奴婢哪兒是想要偷懶,不過是想這景和宮雖然不用打掃,但是一應用具定然要換上一換,反正王爺被皇上派出宮去辦差事,沒個十天八天也回不來,正好王妃住在景和宮,也可以多陪陪娘娘。」說罷,招了那兩個粗使宮女,跟了她去華然宮取東西。
沉熏臉上的笑意微微消泯,心裡不知道浮起的是什麼滋味,一點兒釋然,一點兒的酸,難怪她進宮到現在,沒有夫君的半分消息,原來被皇帝支開了,看來這次皇帝是真的要她好好想想,不想明白是不讓她回南王府了。
口中的芙蓉糕變得木然無味,沉熏歎了一口氣,面對這個真心把她當成女兒一般疼愛的人,眼底的軟弱表露無遺,「母妃,沉熏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