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無寸鐵,只有一根史迪文才吸了兩口的煙。我作勢戳了戳他,到底也下不去手,索性拎回嘴邊,要試試這殺人於無形的凶器,是否確有解憂之功效。
可惜,史迪文反擰我的手腕,直接將煙按熄在了於家的牆紙上。那牆紙一定價值不菲,不過似乎不關他史迪文的事丫。
洗手間的門被人從裡面推開。
事發太突然,而我和史迪文也雙雙失去了四五年前在宏利暗通款曲的興致,所以一時間,我們仍保持了幾乎貼合的站姿。
兩位妝化得大同小異的婦人從洗手間裡嬉笑著出來,裝作不多事,但又無法按捺,對我和史迪文看了又看的那股子勁頭,被她們演繹得尤其到位。
而她們才一拐彎消失,史迪文得寸進尺,男性的身軀倏然向我傾過來,帶著我所陌生的古龍水氣味。若不是他所認定的大日子,他是從不會使用古龍水的媲。
緊接著,他兩條手臂一伸,兩隻手掌光的一聲,同時撐在了我眉梢兩側的牆壁上,隨之,他整個人得以支撐,顫了顫,終究未殃及我毫髮。
史迪文最後定格的這個動作,是個爛俗的,但是百戰不殆的動作。他一腿直,一腿微曲,呈著完美的角度傾向我,兩條手臂閉合地將我圈在他的世界中。這個時候,任何女人都理應心跳得連bra都隨之顫抖。
但這「任何女人」的範疇,並不包括我。
我不會在抬不抬頭之間苦苦掙扎,不會以為我一抬頭,便會被他啊嗚一口噙住雙唇。因為他史迪文言行一致,他說我是個「女人」,便不會視我為少女,不會用這般蠱惑少女的招式,來自相矛盾。
果然,我果斷抬頭,咫尺之內的史迪文的臉孔上,沒有挑-逗,儘是痛苦。
他正不堪高熱,搖搖欲墜。
他細長的雙目微微瞇著,破天荒的純淨,不堪一擊。
我不是做做樣子,而是發力地扶住他的肩頭:「喂!」
史迪文倦極,呼吸炙熱,夾雜著濃重的煙草味,平心而論,並不討巧。但至此,我卻心跳了。他的訴苦遠遠比他的粉色心形袖扣更加隱晦,他將其掩藏在了對我的突襲中。他說:何荷,你真正為我做過些什麼?除了你也在苦惱,也過得並不好,你又真正為我做過些什麼?
剝開他的咄咄逼人,他在直接向我抒發:他在苦惱,他過得並不好。
他有千百種的偽裝,洋氣的名字,亦正亦邪的英俊,喬先生的左右手,彈指間的財源滾滾,甚至他的寶藍色西裝,可骨子裡的他,或許,過得並不好?
「醫院,你馬上給我去醫院……」
史迪文手一滑,失去支撐。我不得不踩著細細的高跟,紮下馬步,幾乎是將他的上半身,扛在了肩頭。
「我才不要去醫院,」史迪文呢喃地,「不要……一個人,好無聊……」
我快要撐不下去,只好出了下下策。
我一偏頭,吻住了史迪文的耳朵。
頓時,史迪文停止了下滑。
我一不做二不休,繼而,極盡親暱地,輕輕咬住了他的耳垂。
史迪文一振,活了過來。
我抽身,即便是抱著一心救人的念頭,也還是漲紅了臉,只好自說自話:「無聊……無聊你大爺。沒有誰生病會生得妙趣橫生的,無聊就對了。你還能不能走?用不用我幫你撥120?」
史迪文摸了摸耳垂:「謝謝你……別出心裁的急救,我去吃顆藥就沒事了。」
「吃顆藥就沒事?好一顆靈丹妙藥啊。為喬先生做事,是要為他捐軀的?」
又有人過來洗手間,見我和史迪文哼哈二將般,無所適從。我說了句「沒人」,她才怯怯地進了去。接著又有人過來,我又說了句「有人」,他便沒頭腦地排在我和史迪文的隊尾。
史迪文無視那人:「何荷,你丫是一白眼兒狼吧?一喂不熟的白眼兒狼吧?」
那人與我瞠目結舌。
「你可以不為我做什麼,可至少別沒完沒了地批鬥我,行不行?我有史太太,或者我給喬先生賣命,不代表我欠你的。」
我也無視了那人,直接問道:「你別再故弄玄虛了,做什麼做什麼,你到底要我為你做什麼?」
「菜才上了兩道,之後還有舞會,你的第一支舞我不和他爭,可第二支,怎麼也得是我的吧?到時候我會讓你開開竅。」史迪文發顫,抱著雙臂一走了之。
在我和史迪文離席之時,於小界為喬先生分析了玉石市場,而於夫人也言出必行。人手一份的泰椒黃金蝦,輪到鄭香宜,卻換作了一碟獨一無二的蔬菜沙拉。而更甚的是,一條菜蟲從綠油油的蔬菜沙拉中鑽出來,和鄭香宜面面相覷。
於夫人這時敬酒敬到這一桌:「鄭小姐,菜色不合胃口嗎?」
鄭香宜木訥地:「有蟲子……」
「哎呀真是的。」於夫人喚來幫傭,「你們要我說幾遍,鄭小姐不能沾葷腥。」
語畢,於夫人用鄭香宜的叉子,將菜蟲挑出,扔在了地上,不費吹灰之力,輕輕踩死。
我要出頭,卻被於小界按下:「他們的事,你別插手。」
「可你看看,你二哥他在裝啞巴嗎?」
「他也有他的難處。」於小界就事論事,「你總不能要他處處違抗父母之命吧?那這個媽,他還要不要了?更何況,你這表姐出面,治得了標,也治不了本。」
於小界的最後一句,說服了我。
「於夫人她,知道我是個媽媽嗎?」
「知道。」
「那這算不算我……不光彩的舊事?」
於小界自信滿滿:「何荷,有我在。」
於家的聚會一向自在,這話不假,但於老爺子和於夫人,也總鬚髮發言。於老爺子就地一立,第一句便感歎光陰似箭,可漫漫三十三年,於夫人伴他同甘共苦,這支箭飛得何其辛苦。於小界悄悄補充:「我爸對我媽,是表裡如一,他再沒有第二個女人。」
於夫人雙頰飛霞:「能為你生兒育女,就是我莫大的福氣。」
就這三言兩語,恰到好處。
無奈,於夫人認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遙遙地將我鎖定:「何小姐?何小姐可不可以和我們分享,你們這代人,對生兒育女有沒有更新派的感悟?」
史迪文之前並不在座位,他總歸要找個旮旯,吞下他的靈丹妙藥,再稍稍休整。這會兒,他滿血復活,鞋底叩著不疾不徐的頻率,折返至和我背對背的座位。
我這一分神,於小界搶了先:「媽,我們可沒計劃讓您這麼快抱孫子哦。」
包括於老爺子在內的賓主,無不善意地咯咯發笑。
於夫人就此打住。
史迪文啪啪地一鼓掌:「一百分,哦……我是說這咖喱。」
而不言而喻,他這一百分是打給於小界的,因為這一次,於小界終於將我護了住。
除了喬先生,於小界自還有我們這一桌他分內的人要一一應酬。這其中有于氏珠寶的vip,也有合作夥伴,還包括了于氏吞併鼎豐珠寶,收納的賢士。人人西裝革履,卻位有高低,有如一條食物鏈。賢士敬於小界的酒,於小界再敬vip的酒,誰仰仗誰,一目瞭然。
我早早抹淨了嘴,等著舞會的到來。
史迪文的問題,將我牢牢困住:我有為他做過什麼?
偌大的答卷,我提著筆,遲遲寫不下答案。我被他區區一句話就洗了腦,他說我做得最得心應手的,無非是一句接一句地質問他。想想也是,我蠻不講理地擁有了何翱,而後質問他的不婚,質問他用不婚所掩蓋的已婚,質問他這已婚人士的不檢,甚至質問他營生的嘴臉,彷彿我從來不是他的當事人……
於是,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他到底,要我為他做什麼?
手機響時,我一個激靈,以為到了收答卷的時間。
一個陌生號碼,一把並不陌生的女聲:「何荷嗎?我是汪水水。你有時間嗎?我們……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