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廠長,有關這個情況,市裡面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嗎?」
賈銘世這句話,其實問得夠笨。在很多地方,類似紅星鍛造廠的情況多的是,國企變賣的估價,是國有資產流失至關重要的一環。很多價值數千萬甚至過億的企業,被以區區數百萬賤賣,數不勝數。賈銘世在新安工作的時候,新陽化肥廠便存在這樣的情況,價值一千多萬的工廠,常務副市長打算以六十萬賣給私人。
不過現在荊南的國企改制工作,是由賀競華在主持,賈銘世相信,賀競華不至於如此離譜。賀競華可不是王時恆能比的。
「解釋?解釋當然有了。市裡面說,恆興公司有什麼無形資產。說他們的品牌,是國內知名品牌,有無形價值。重組之後,我們紅星廠能夠無償使用他們的品牌,無償使用他們的銷售渠道。這不是扯蛋嗎?這些東西,又不是實實在在的產品,也能算錢?哦,他們生產了產品,不用賣出去的?」
段弘毅很不屑地說道,連連搖頭,完全不以為然。
賈銘世有點哭笑不得。
無形資產這個東西,在後世,乃是一種常識,品牌價值,品牌效應不但得到了商業界的公認,普通群眾也認可。
現階段在國內,也不乏這樣的先例。黃海省一家著名的電器公司,去年與東海省省會一家大型的國有電子工廠合併的時候,就是「零兼併」模式。該電器公司,不掏一分錢,佔有新公司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東海那家國營企業,全部實體資產只折算百分之四十的股份,黃海那家電器公司,以自己的品牌,銷售系統和內部管理模式等軟件,注入新成立的合資公司。這個案例,曾經也在國內引起過轟動。
作為重生者,賈銘世對品牌價值,完全認同。
但顯然,要說服段弘毅,可不容易。
好在,賈局長不是賀市長,沒必要說服段弘毅,他現在是個旁觀者。所以賈銘世只是微微點頭,沒有就此事做過多的解釋。而且,無形資產,品牌價值這個東西,也因人而異,不可一概而論。恆興公司的品牌和管理軟件是否能夠值得這麼多的股份,值得一千多萬真金白銀,眼下也不好定論。
「段廠長,除了這兩點,你還有什麼疑問?」
段弘毅說道:「當然還有。第三點,就是怎麼對待紅星廠原先幹部職工的問題。賈局長,你可能不大清楚,咱們紅星廠的歷史。我們這個廠子,成立三十二年了,還是當年大三線建設的時候,老總定下來要搞的。那一年,我剛好從部隊轉業。那時候,可真是窮山惡水,天當被地當床,幾千人沒日沒夜地幹。所有的房子,都是我們一塊磚一片瓦蓋起來的,所有的機械設備,是我們用肩膀扛,用木棍撬,一台一台安裝到位,咱們流了多少汗水,死了多少同志?光一次山體滑坡,就犧牲了七名戰友!這幾個人的模樣,我現在都還記得,都刻在我的腦子裡,都是年紀輕輕的棒小伙子……」
說到這裡,段弘毅的聲音一下子低沉起來,臉上露出沉重的神情。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幹出個樣子來,不能讓這些戰友白死,不能讓同志們的汗水白流了。」
賈銘世由衷地說道:「段廠長,你們那一代人,對國家的無私奉獻,後人們會永遠銘記的!」
段弘毅卻又冷笑一聲,用力一揮手,說道:「賈局長,你也不用安慰我老頭子。我今天願意跟你談這些,不是因為你的職務,是因為你對我的胃口。你和那些老官油子不同,你胸中,有正氣!」
賈銘世笑道:「段廠長,這個東西可說不好。」
「嘿嘿,賈局長,我不是在拍你的馬屁。我段弘毅明年就六十了,這輩子見得最多的就是人。別的不敢說,這雙眼睛,還管點用!」
說著,段弘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神色之間,頗為傲然。
賈銘世笑道:「謝謝段廠長誇獎。」卻也並不隨便謙虛。
「賈局長,你說後人們不會忘記咱們,嘿嘿,這個話,我還真不敢苟同。不扯遠了,就說眼下吧,市裡面,賀市長,就把咱們給撂下了!」
說道這裡,段弘毅輕輕一捶桌子,臉上浮起幾分憤怒之意。
「咱們工廠這一千多幹部職工,差不多有一半都是轉業軍人,很多在部隊裡立過功的,而且不少人都真刀實槍上過戰場。我們保衛科的老魏,七九年的時候,打過安朗鬼子,排過地雷,現在身上都還留著兩塊彈片,傷殘軍人,一到陰雨天氣,就痛得不行。就這,他也從來沒叫過苦叫過累,從來沒有多休過一天假,十幾年,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他兩個小孩,一個上大學,一個上高中,正要錢用。結果一傢伙,兩口子都下崗了,這會子,正跟老婆在市裡面當環衛工人,掃大街呢!你說,這叫什麼事?」
賈銘世雙眉微微蹙了起來,說道:「段廠長,國家有明文規定,傷殘轉業軍人,不許下崗。你們不知道這個政策?」
段弘毅就笑了,很譏諷地說道:「國家是有這個政策,不過市政府說,咱們工廠這一千多號人,都不叫下崗職工,咱們只是暫時放假,等新工廠開工了,可以繼續上班。」
賈銘世不由默然。
貌似前天晚上在制革廠,賀競華也是這樣回答下崗職工的。
對這個事,賈銘世現在暫時不好置評。每一位地方當政者,都有自己開展工作的思路,賀競華的工作作風和工作方法,不可能與他賈銘世一模一樣。他認為不妥的事情,賀競華或許認為很有必要。也不能說,他賈銘世的方式方法,就一定是正確的。
很多事情,只要結果是好的,過程可以千差萬別,正所謂「殊途同歸」也。
「剛才聽陳文中說,有個車間,下個月就能開工。」
賈銘世點了這麼一句。
「哼哼,誰知道他下個月是不是真的能開工?就算開工了,讓誰去上班,也是他們越中來的人說了算。從工廠廠長到車間主任,都是他們越中來的人,咱們這邊的工人,只有乖乖聽話幹活的份。誰要是不聽他們的,誰就沒活幹。那是一幫老爺啊!」
看上去,段弘毅對陳文中那批人,意見都很大。
不過從陳文中對待賈銘世等上級機關來人的態度之上,也能想見,陳文中對紅星鍛造廠原來的幹部職工,對段弘毅這位原廠長,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
「賈局長,我就有點不明白了,為什麼這十幾家企業,絕大部分都賣給了越中來的商人?咱們這麼大個國家,難道就只有越中省有有錢人?聽說賀市長以前是在越中工作的,但也沒有必要這樣子肆無忌憚吧?對他有什麼好處?」
段弘毅直截了當地對賀競華提出了質疑。
估計這種心存疑惑的人,整個荊南市還有不少。只是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沉默,不像段弘毅這樣,敢於站出來,實名舉報。
賈銘世不想就這個話題多談。畢竟他的身份,與普通督察人員有所區別。老賈與老賀家之間的恩怨糾葛,賈銘世與賀競華個人的「過節」,令他在任何公眾場合談論到賀競華的時候,都要格外的小心謹慎,不然,就有可能被人揪住把柄,認為他此番前來荊南,動機不純。
賈銘世正打算轉移話題的時候,籬笆外響起腳步聲,一位三十來歲的漢子,走了過來。
「段廠長,家裡來了客人?」
漢子來到門外,粗門大嗓地問道,看上去氣呼呼的,似乎與人嘔了氣。
「小毛,怎麼啦?又和人吵架了?」
段弘毅扭頭一看,便即問道。從這個言辭之中可以推斷得出,這位小毛估計脾氣不好,經常與人吵架。
小毛望了一眼賈銘世李強等人,猶豫道:「算了,你有客人,我先回去了,晚點再過來跟你聊天吧……」
「你個小兔崽子,跟我在這裡尥蹶子呢?說,又跟誰吵架了?」段弘毅站起身來,瞪了他一眼,喝道。
小毛便氣呼呼地說道:「還不是跟那些越中佬吵架了。我家裡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我媳婦沒奶水,小孩子要喝牛奶……咱不是急著想要去上班嗎?那伙越中佬就拿捏上了,又說要什麼文憑,要什麼資格證,咱一個初中生,哪來的什麼文憑,什麼資格證?但我毛順義在廠裡干多少年電工了,出過事情沒?沒有吧!咱可是一手摸索出來的。這個情況,你老人家是再熟悉不過了。再說了,他們現在不就在安裝機器設備嗎?這東西,只要長了雙手,會幹活不就行了,跟文憑有個屁關係?他們請的那些什麼工程師,高級技工,我也見識過,不就是那麼回事?真論實際水平,我看還不如我呢,憑什麼不讓我上班?」
段弘毅便沉吟道:「是這麼回事,你小子技術水平還不賴,這個我清楚。這樣吧,待會我去找他們說說,你情況特殊,讓他們通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