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弘毅脖子一歪,斜乜著賈銘世,有些不相信地說道:「說話算話?」
賈銘世淡然說道:「當然,要是說話不算話,我沒必要大老遠從首都跑到荊南來,做無用功。」
孫昌平再也難以忍受段弘毅這種質問的語氣,插口說道:「段廠長,賈局長是國務院國資辦督察局的實際負責人,已經查辦過不少案子了。你要是掌握了什麼情況,完全可以放心地告訴我們,只要情況屬實,我們一定會秉公處理的。」
段弘毅瞥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一個不屑的笑容,帶著點譏諷的意思說道:「這位同志,今天好像是你們主動上門來找我老頭子吧?」
孫昌平忍耐不住,「呼」地站起身來,想走但是終未走,只是離了兩人一段距離。
看著不遠處的孫昌平,段弘毅才冷笑一聲,說道:「高高在上,不知民間疾苦,只會做官老爺!」
賈銘世笑道:「段廠長,你現在還是荊南市工業局的副局長,嚴格說起來,你也是官老爺。」
「嘿嘿,賈局長,你見過自己種菜,自己耕地的官老爺嗎?」段弘毅瞥了賈銘世一眼,毫不客氣地質問道,隨即傲然說道,「我是官,但我不是老爺,這個官,也是人家賞賜給我的,我自己並沒有去要。」
賈銘世點點頭,說道:「表面看,好像是這樣。」
「什麼叫做表面看好像是這樣?你掰開來看,也是這樣。這有什麼好懷疑的?我六十歲的人了,用得著在你們面前裝模作樣?」段弘毅不由大怒,很不高興地說道。
賈銘世就笑了,也不在意他的生氣,說道:「段廠長,這就叫辯證唯物主義。為什麼只有你能懷疑我,我就不能懷疑你?咱們今天可還是頭一回見面,我怎麼知道你說的話,是真是假?你要知道,你說的話,很有可能影響到我的決定,也就很有可能影響到紅星鍛造廠一千多工人未來的前程。」
段弘毅頓時雙眉一揚,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起賈銘世來,似乎絕沒想到賈銘世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
「哈哈,好,有意思,有點意思了。」稍頃,段弘毅輕輕一拍桌子,叫道。
「段廠長,能不能請你談一談,紅星鍛造廠改制,到底是怎麼個情況?」
賈銘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隨意問道,並沒有露出多少鄭重其事的表情,就好像兩個老朋友在隨口聊天,神態很是輕鬆。
段弘毅說道:「看來我寄給省委領導的那封舉報信,賈局長已經看到了。」
賈銘世雙眉微微一揚,說道:「寄給省委領導的舉報信?」
「對!」段弘毅點點頭,卻也在詫異,不知道賈銘世為什麼感到驚奇。
賈銘世說道:「督察局是收到了許多的舉報信,舉報荊南市在國企改制中存在的問題,大部分是匿名舉報,當然,也有實名舉報的。其中就有你段廠長的舉報信。」
段弘毅嘴角一撇,很不屑地說道:「既然要舉報,肯定要實名舉報,匿名算怎麼回事?我段弘毅幹了一輩子革命,黨齡四十年,難道這麼點膽量都沒有?」
賈銘世肅然起敬。
且不管段弘毅舉報信裡反映的事情,真實性到底如何,單是這種大義凜然的態度,就足夠讓人敬佩。
「賈局長,不管你是為什麼要找我這個老頭子,就衝著你今天這個態度,我也會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我還就不信了,我們黨領導下的人民政府,真的不管咱們群眾的死活。」段弘毅斷然說道。
賈銘世由衷地說道:「謝謝段廠長對我們督察局的信任。」
隨行的督察局工作人員,便打開了卷宗,準備紀錄段弘毅反映的情況。
段弘毅又端起茶杯喝了幾口水。時令已經是農曆八月下旬,在這山溝溝裡的小院落內,頗有涼意,段弘毅剛剛劇烈勞動過,依舊大汗淋漓的。
「賈局長,既然你已經到了,那麼紅星鍛造廠大致的情況,你肯定已經瞭解過了。與那個什麼恆興機械製造有限公司的合作協議,不知道賈局長瞭解多少?」段弘毅望著賈銘世,很認真地問道。
賈銘世答道:「剛才已經聽了陳文中的匯報,大概情況,基本清楚了。」
「那好,我有幾個疑問,要請教賈局長。」
「請教不敢當,段廠長有什麼說什麼吧,我今天是來調查瞭解情況的。只要是真實的情況,都在我想要瞭解的範圍之內。」
「哈哈,好,這種態度比較實在。我想問的第一個問題,我們鍛造廠這麼大一個單位,佔地超過兩平方公里,趕上人家一個小城市的面積了,為什麼只價值兩千萬?廠裡三十年的積累,各種機械設備,廠房財產,就值這麼一點錢?我不明白,市政府是按照什麼樣的標準來進行折算的。」
段弘毅說著,情不自禁地瞪起了眼珠子,「惡狠狠」地望向賈銘世,似乎賈銘世就是紅星鍛造廠被「賤賣」的罪魁禍首。
賈銘世沉吟道:「段廠長,我再次聲明一下,我今天主要是瞭解情況,不做決定。你所說的有一切情況,我都會認真的聽。所以,我一般不會答覆你的提問。」
段弘毅怔了怔,隨即點頭,說道:「行,我明白。」
賈銘世說道:「你剛才說的這個情況,我想其中是不是還包括了你們鍛造廠這些年所欠銀行的債務?通常情況下,企業破產重組,計算價值的時候,要將這些債務也一起計算進去的。」
「這個我懂。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們鍛造廠全部的欠債,是一千七百多萬。就算把這些債務加進去,我們鍛造廠也不應該只值三千七百萬。而且,根據那個合作協議,這一千七百多萬的銀行債務,也不是恆興公司幫我們歸還,是新公司在產生盈利之後,共同歸還。按照雙方所佔的股份,差不多就是一半一半吧。這麼算起來,這債務要減一半,鍛造廠實際估算的價格,不到兩千九百萬。這是我最大的疑問。工廠不止值這麼點錢。」
段弘毅說道,別看他已經年近六旬,一副鄉下老農民的樣子,在談到工廠這些大事的時候,卻是頭腦清醒得很,遣詞用句,非常嚴謹,也非常客觀,果然不愧是做了十幾年廠長的老同志。
賈銘世點點頭,說道:「段廠長,請你繼續。」
「好。第二個疑問,就是恆興公司的實際出資。不瞞你賈局長說,這個東西,我還真是奇怪了。就按照市政府的估價做基礎來說事吧,紅星鍛造廠,加上銀行債務,價值兩千九百萬,占新公司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那麼恆興公司,佔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他們是不是至少也得掏出兩千九百萬,才能佔超過一半的股份?」
賈銘世又微微頷首,說道:「理論上,應該是這樣。」
段弘毅就望了賈銘世一眼,眼裡閃過一抹詫異之色。應該說,他心裡頭其實還是有點看賈銘世不上,畢竟賈銘世太年輕了,比他的小孩年紀還要小,頭次見面,要段弘毅正兒八經地將賈銘世當作上級領導來看待,殊所難能。從段弘毅一開口就叫賈銘世「小伙子」,後來又叫「賈局長」,便能看得出,他實際上是個什麼樣的心態。但經過一番對話之後,段弘毅心裡,漸漸起了變化。
這個賈局長,年輕是年輕,卻沉穩異常,不管他段弘毅的情緒如何變化,賈銘世似乎都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始終不徐不疾,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人家這麼點年紀,能做到那樣的職務,總是有道理的。
段弘毅情不自禁地調整了一下坐著的姿勢,略略挺直了一點身軀,後背也離開了椅子背,通常這就表示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真正的尊重。
「賈局長,理論上是這樣,實際上也應該是這樣才對。但是,實際上,恆興公司根本就沒有掏那麼多真金白銀。我看過他們準備調撥過來的機器設備,也做過瞭解,就算按照最高的價格來計算,他們那批機器設備,最多只值得八百萬,可能還不到。再加上一點流動資金,多算點,五百萬吧,一共不到一千三百萬。就這麼點錢,憑什麼要佔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憑什麼這個新工廠,由他們說了算?」段弘毅說著,漲紅了臉,眼裡閃耀著憤怒的光芒。
賈銘世倒是能夠理解,在這一點上,段弘毅不可避免的要帶有一點個人情緒。畢竟在此之前,他才是紅星鍛造廠的廠長,而且做了十幾年的廠長,在紅星鍛造廠所居的這兩平方公里土地上,段弘毅曾經是至高無上的存在,一千多幹部職工,個個唯馬首是瞻。忽然之間,市裡一紙文件,他就不是廠長了,與這個他曾經工作過二三十年的工廠,再無任何瓜葛。一個遠在越中的生意人,萬里迢迢趕過來,頂替了他的位置,叫他如何心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