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12-08
吉普車在鹿頭鎮昏黃的燈火中消失後,四周突然靜下來。被燒烤透了的田野,發出一股泥土的釅香。
養父從縣商業局副局長的位置下到鹿頭鎮任職了四年,頭兩年是當鎮長,後兩年任的是現職。本來他是有機會調到上面去的,一切只因為她的出現。
養父的政績主要有兩個,一是集資建了一座小學,二是搞了一座養殖場。現在鎮裡的財政收入很大一部分來源於這座養殖場。
想起養殖場,賈銘世的目光禁不住拐到另一個方向上。遠遠地一座小山之下,忽明忽暗地閃著一架霓虹燈,鹿頭河養殖有限公司幾個字一會兒綠一會兒紅,來回變幻不停。空洞的夜晚因此添了幾分姿色。美中不足的是那個「殖」字壞了,只剩下半個「歹」字在晃來晃去。
涼風一陣比一陣緊了,暑氣明顯在消退,河灘上幾個女孩子忽然唱起歌來。賈銘世心裡一陣涼爽,他剛要加快步伐,迎面走來兩個人影。賈銘世認清那兩人是鎮教育站的何站長和鎮小的楊校長,竟下意識地躲進河堤旁的柳叢裡。
楊校長走到賈銘世藏身的柳叢前忽然停下來說:「等一下,我屙泡尿。」
何站長嗯了一聲說:「我陪你屙一點。」
好半天沒見水響。賈銘世想站起來,又怕正好淋著別人的臊水。楊校長和何站長又說起來。
「胡老師的愛人被人打成那樣住院,也不知是好是歹。三個月沒發工資了,醫療費還要學校先墊付,他媽的這是什麼道理!」
「當官的只管自己,哪裡會真心實意地關心教育。你沒聽見剛才小許在鎮委大院裡嚷,要全鎮人勒緊褲帶買台桑塔納,不然出門太丟人了。」
「沒錯!隨便哪個領導賣台車子也夠全縣教師好好過上一個月……喂,老何,我這一陣不知怎麼的,屙尿特別費勁,老半天也掙不出一滴。」
「莫不是前列腺有問題,得趕緊查一查,男人這地方最容易患癌症。」
「患了癌症才好,我就可以解脫了……好好,總算屙出來了!憋死個人!」
一陣水響過後,兩人終於走開了。賈銘世聽出他們要去鎮醫院。賈銘世明裡暗裡聽慣了別人的牢騷話,他知道楊校長是在說自己,抬腿將眼前的柳樹狠狠踹了幾下,硬是將心中的火氣滅去了多半。
沒走多遠賈銘世又碰上了的婦聯主任李妙玉。李妙玉說,鎮裡人都知道賈銘世今天回來,包括楊校長在內的好幾撥人一直在鎮委院裡等著他,直到小許一個人開著車進院後,他們才散去。賈銘世問清除了楊校長是準備找他要錢以外,別人都是來伸冤告狀的,便多多少少地放心下來。
這年頭只要不涉及到錢,一切都好辦。賈銘世和李妙玉站在路中央,說了一陣閒話。後來賈銘世要李妙玉馬上到鎮醫院去看看那個姓胡老師的愛人到底是什麼原因住院的。李妙玉答應後便往鎮醫院方向去了。
一進鎮子,街兩邊乘涼的人都拿眼光看著賈銘世。同他打招呼的人卻很少,偶爾開口也是那幾個禮節性的字。
賈銘世記得自己剛來鎮上時可不是這樣,那時誰碰見他都會上前來說一陣話,反映些情況,提點建議什麼的。賈銘世看見街旁一位老人正在忙不迭地招呼幾個孩子,就走上去詢問他家中的情況。他以為老人的兒子,媳婦外出打工去了。誰知老人氣呼呼地告訴他,孩子的父母都讓派出所的人抓了起來。老人說,自家幾個人在一起打麻將帶點彩犯什麼法,開口就要罰款三千。那麼多貪官污吏怎麼不去抓,那麼多貪污受賄的人怎麼不去抓?老人一開口,四周的人都圍攏來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半天,賈銘世總算搞清楚,原來鎮派出所前天晚上搞了一次行動,抓了四十多個打麻將賭博的人,清一色是鎮上的個體戶,不要說是幹部,就連農民也沒有一個。他們認為這一定是派出所的預謀,十幾萬罰款夠買一台桑塔納。
賈銘世借口自己剛回,不瞭解情況,轉身往人群外面走。老人在背後說:「我將話說明了,要錢沒有,要命有幾條。」
賈銘世沒有理睬。
老人又說:「這哪像共·產黨,簡直是……」
賈銘世不等他那更刺耳的話出口,便猛地轉過身大聲說:「不是共·產黨有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們這些私營業主先富起來,你們能有今天這麼大的鋪子?錢來得太容易了,就想賭,是不是?莫以為自己逃稅的手腳做得乾淨,讓你逃才逃得了。你懂不懂,孔明知道關羽會放曹操才讓他去守華容道。不讓你逃時,你就是如來佛手中的孫悟空。得了共·產黨的恩惠卻想著別人的好處,這叫什麼,這叫混賬王八蛋!前年訂村規民約時,你們都簽過字,賭博就要挨罰。不想交罰款的人明天來鎮委會同我打個招呼。」
賈銘世一吼,街上突然靜下來。
回到鎮委大院,賈銘世叫給分管政法的閻副書記打了個電話,要他馬上將派出所所長黃達開叫來。
剛開門進屋,接到縣委姚副書記的秘書小趙的電話,說姚副書記的侄子被扣在了鹿頭鎮派出所,讓他出面說一聲,叫他們大事化小。
賈銘世楞了一下,姚副書記?他侄子怎麼會被扣在派出所?有些奇怪的問道:「趙秘書,你是拿我開涮是不?派出所還不是你發句話?還輪得到我出面?」
趙秘書恨恨道:「還不是你們趙鎮長作梗,他發了話,黃所長怕擔責任,說什麼也不敢放人,哼,趙遠東真是想捅馬蜂窩呢!」
接完電話,李妙玉提都會兩瓶開水進來,帶著情緒說了胡老師的愛人被一個大人物打得不輕,大人物現在正關在派出所。
賈銘世嗯了一聲說知道了,開始解上衣鈕扣,見李妙玉站在屋裡沒動,他說:「我要衝個澡。」
李妙玉說:「你衝你的澡,我說我的話。你那東西我家裡也有,嚇不著人。」正說著話春到從裡屋出來,倒嚇了李妙玉一跳。賈銘世介紹說是他的表妹,李妙玉這才半信半疑地往外走,邊走邊說他不在家裡,湯河村超生了一個人。
「今年一切工作都白做了。」賈銘世歎了口氣,隨手關上門。
沒想到李妙玉還沒走遠,在門外接著賈銘世的話說:「別太著急,這個問題也不是今年才有,到統計時少報一個死人就行了。」
賈銘世沒有做聲,打開水龍頭,放水沖了一陣身子,剛用肥皂將身子塗抹一遍,水龍頭裡就沒有水了。他打開窗戶探出頭衝著樓下叫道:「一樓的,等會兒再用水好不好,讓我將澡洗完。」叫了兩聲,水龍頭裡又有水了。他趕忙湊過去。
黃所長進來時,賈銘世剛剛將褲子穿好。天氣太熱,他懶得再穿上衣,光著膀子,開門見山就問姚副書記侄子的事。
原來,每到春秋,就會有菜販子和水果販子收菜收水果,賣到城市賺取差價,這類人又被稱為「老客」。
姚副書記侄子就是一老客,不過他是那種沒有任何經營證件的黑客,偏偏這次來鹿頭鎮收芹菜時遇到工商所執法隊,隊員不認識他,要扣車罰款,他不但不配合,反而態度極為囂張,動手打傷工商人員,胡老師愛人便是工商所執法隊的。
黃所長說完急著撇清自己關係:「賈書記,這不關我的事兒,是趙鎮長說我敢私自放人就追究我的責任,我,我也沒辦法啊,趙鎮長那兒還勞您多解釋解釋……」
賈銘世皺著眉頭思索了一會兒,又開始問抓賭的事。
黃所長說他們的確是有意選擇鎮上幹部發工資的前幾天行動,因為這時幹部們口袋裡都是癟的,無錢上麻將桌,這樣可以減少許多麻煩和難堪。只不過他們沒有考慮到鎮上的個體戶們竟敢公開對抗,到現在連一分錢都沒收上來。他們準備明天先放幾個女人,探探風向。
賈銘世沉吟一會才表態,他不同意這種做法,他說政權機構做事就得令行禁止,不能半途而廢,否則就會失去威信。賈銘世答應由鎮政府和鎮委會出面幫他們維持一下,翻過眼前這道坎,條件是收上來的罰款二一添作五,兩家對半開。
黃所長不同意,他們正指望用這筆錢添制一些交通工具。
賈銘世告訴他,老百姓已猜出他們是想買輛桑塔納,他們若真的這麼做,會失去民心的。因此,不如將這批罰款分一半出來,給鎮裡的教師們發工資。
黃所長有些鬆口了,只是不同意交出一半,他覺得太多了,教育上困難,公·安部門也同樣困難。
黃所長猶豫的樣子讓賈銘世心裡很不高興,他擺出一付單聽黃所長說話的架式,自己卻一聲不吭。黃所長剛開始也不想再說話,憋了一陣,終於還是忍不住。他要賈銘世權衡一下利弊,如果派出所等到鎮裡幹部們發了工資後再開始抓賭,此刻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局面。
黃所長的話讓賈銘世笑了起來。他像是改了主意,重新向黃所長提出,抓賭的事鎮裡可以與派出所一直配合下去,直到這事徹底完結。關於罰款的分配,他建議從明天一天由鎮裡想辦收罰款,收到多少算多少,餘下的全歸派出所。黃所長很高興地同意了。他在點頭時,還再三申明,不許賈銘世事後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