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張溥所惦記的吳次尾吳應箕,此時正斯文盡喪,狼狽不堪。i^
他在登州是和總兵官一起,不論走到哪裡,尤世威都盡其所能的幫著吳應箕解決麻煩和困難,以老總兵的身份地位,說調動兵馬佈置地方軍政事務就算了,保護一個好友在登州各地遊歷,自是一點兒問題也沒有。
等到七月前後,張世福走馬上任,接任登州總兵,尤世威果然如他所說的那樣,沒有回朝中等兵部的新任命,也沒有回榆林老家養老,而是在登州府城內買了一座宅邸住了下來,同時修書回榆林,著令族中老者前來登萊養老,年輕者仍願從軍效力者,不妨到登萊軍中報名投效。
這兩年尤世威冷眼旁觀,知道浮山軍體系已經完全,不論是領兵的大將還是下層軍官都十分充足,軍校在一兩年內還會補充幾千名的年輕軍官和士官,而缺乏的就是有經驗的中層軍官。他尤家的子弟和榆林的一些將門世家,論起忠勇和能力來,在大明軍中都是佼佼者,在浮山這邊,上來先訓練,融入體系,幾個月後干到下層軍官和中層,當不在話下。
吳應箕一聽,就知道尤世威的打算是與張守仁溝通過的,否則的話,這樣大規模的在百人或數百人之間的軍官融入計劃是不可能被通過的。
「嘿嘿,老夫看的很準,大將軍的部下山頭太少了,軍中無山頭,不是好事啊!」
尤世威提起此事時,自是以自己的眼光為傲,不過他也不大清楚,張守仁願接納這些秦軍將門,主要還是因為他們的忠勇和樸實的家風,秦軍是明末時各大軍鎮吃的最少,穿的最差,卻打的最頑強的一支強軍,孫傳庭最後用來拯救明王朝的出潼關的十萬大軍,就是秦軍最後的餘燼,如果秦軍不亡,明朝就尚有一線生機。
最後李自成入關中之後,一路北伐,所有城池都望風而降,只有在尤世威的家鄉榆林遇到了殊死抵抗,最後城破之後,城中的秦軍將門世家被屠戮一空,幾個解任的總兵官都死於此役……這樣的忠勇,在明末軍鎮中是十分罕見的。
如果是遼鎮那樣的將門,不要說加入數百人,就算是一個,張守仁也是叫他有多遠便滾多遠。
……
對尤世威的打算,吳應箕並不贊同,他比張溥看的還要深遠,還要多,受到的震動當然也更大。i^
張守仁的一些舉措,比如種種在民政上的努力,還有使耕者有其田的做法對每個讀書人來說都不算錯誤,但有一些,在吳應箕來說也是不可接受的狂悖之舉。
毀經滅道,完全就是顛覆既往的統治根基。
說白了,中國自從以漢代秦之後,就是以儒為表,以法為本。外儒內法,這才是統治之基。當然,一般的讀書人不知道,看破了的讀書人不會說出來。
龐大的帝國不可能實行精細化的管理,在信息條件達不到的情況下,只能是以禮法為核,以帝王為表率,成為在世的聖人,以儒家和士大夫為統治的延續,用士紳紳權和族權融合交替的辦法來施行有效統治。
所以名流青史的青官肯定不是因為在任內修橋補路而聞名於世並且廣受讚美,而一定是輕省徭役,與民休息的那種。這樣的官員,才看透了統治的實質,並且以自身的能力調和地方的陰陽,使矛盾消彌在無形之中。
由下及上,所謂宰相的調和陰陽,不過如此。
如果不敬畏這一套規矩,好大喜功,重則如隋煬帝那樣丟掉江山,輕則也如正德皇帝那樣,失名**。
在這樣的體制之下,法家的權術勢成為帝王馭下的手腕,儒家的經義成為愚民的根本,不論是心學或是理學,都跳不出這個藩籬。
現在張守仁所為的一切,並沒有理論支持,也沒有發出什麼離經叛道的聲音,但種種行為,毫無疑問是跳出了儒法甚至是釋道的範圍之外,吳應箕看的越多,心中越是覺得十分的痛苦……
這種痛苦不是源自張溥那樣的事物超出掌握的憤怒,也不是害怕一個武夫的坐大,而是一個求知和探索欲十分強烈,儒家經義學術功底十分扎實,世界觀和人生觀已經成型,幾乎難以動搖的一個十分傑出的才智之士對眼前事實超出自己理解能力的迷惑和困惑……按孔孟學說和一貫的傳承,張守仁的所為無疑是十分危險的……與民爭利,大興商賈,武夫秉政……每一條都是如與虎同籠那樣危險,但登萊兩地看下去,看到的卻是物阜民康,百業興盛,商業固然是發達,但農業也一樣無話可說,種種跡象看來,已經不在江南之下。工農礦商,無不興盛,無不發達,兼有強盛武力,種種興旺景像,看在眼中,對吳應箕的打擊,也是無與倫比的巨大。
帶著受到巨創的小心靈,吳應箕從登州折返,步履艱難,他在想些什麼,或是猶豫些什麼,有時候連自己也弄不明白……
崇禎十三年九月初時,吳應箕出了萊州境內,步入青州府境,又數日,抵青州府城附近。
一路尚算平安,吳應箕自己體氣健旺,也不似候大公子和張溥那樣講究享受和體例,身邊只帶著兩個貼身的伴當,主僕三人帶著不多的行李,安步當車,所行之處都是通衢大道,秋風乍起之時,行路也不甚難,累了遇到客棧旅舍便投宿,錯過宿處的話,隨意不拘找一個村莊投入農家居住,也不嫌鄙陋粗俗。
這一日黃昏時原本已經有一個較大的集鎮可當宿處,鎮上也有好幾座客棧,都是百年老店模樣,原本可以住下來,不過吳應箕算算距離青州府城已經不到四十里,往前趕一趕,明日一早就可以到府城之中打尖歇息,這一陣子盡在途中,青州地方比起登萊的條件差的太遠,不論是官道的平整清潔,還是客棧的繁富乾淨,或是飲食的潔淨和口味,都是有不小的差距,到這樣的地方,才感覺到山東到底比江南有不小的差距,若都是登萊那樣,江南的繁榮也就變的不那麼吸引人了。
這貪圖趕路,一直走到天色將黑,卻再無集鎮,倒是一路上遇著三個稅卡,一個比一個凶橫,吳應箕穿著的是儒服長衫,在江南稅卡雖多,卻無人敢惹士人,在登萊也是一個卡子不曾遇到,不曾想臨近青州府城地方,卻是有這麼多卡子。
「你們這些廝鳥,驢行的蠢貨,不給銀子想過卡子,卻要害老子吃鞭子不成?」
走了不到二十里,卻是遇到第四個卡子,天色將黑,卻是查的十分認真,稅丁們將皮鞭舞的山響,凡過路者,一個也不曾放過。
兩邊卻是荒地,想逃也避不開人家耳目去,往前頭不到二里地是一個集鎮模樣,隱隱閃過燈火亮光過來……眼看人家搜查過來,吳應箕的伴當上去一個,招呼道:「速放我主僕三人過去,我家主人是秀才,我等並非過路行商,亦非百姓。」
前頭幾個卡子都是這般過的,聽說是秀才,好歹不曾有人多話,但眼前這個卻是理也不理,那為首的稅丁是個黑大漢,劈頭一鞭就下來:「漫說秀才,就是舉人也白搭,知道這是誰的卡子?這是俺們衡王殿下設的卡子!」
「唉,與他銀錢便是。」
一聽說是親藩的稅卡,此地又不是江南地方,吳應箕歎一口氣,不願惹事生非,直接便令給錢。
若是他亮出字號,眼前這些人又懂得門道的話,倒也不會收他的錢……以吳應箕的身份,漫說可免稅過關,就算是想到衡王府當座上賓也是滿夠格的。
崇禎早年,他就已經名滿天下了。
「俺們只有書……又不是商旅……」
吳府的兩個下人卻是十分不服,被抽的那個更是一臉的怒氣。其實在遊歷天下時他們也是曾給親藩的稅卡交過稅,倒也沒有什麼,這一次在登萊呆了幾個月,一文錢不曾交過,買賣公平,官員按張守仁的理念是服務型為主,種種規矩之下管的服服帖帖,根本沒有什麼勒索之事。
到了青州,劈頭就遇著這樣的事,又被抽了一鞭,這兩人當然十分不服,嘴裡也是不停的嘟囊著。
「一看就知道是打登萊那邊過來,都是慣的!」
為首的黑大漢倒也知道端底,冷笑著道:「在俺們青州府地界,管太保大將軍多麼厲害,俺們衡王府也不買他的帳……你們少說幾句廢話,早交了銀子早些走,大家省事些可好……」
這黑廝說話倒是直指人心,兩個吳府伴當都是一呆,都覺得是自己犯賤,以前的規矩就是這樣,怎麼在登萊住了幾個月,就這般不能接受了?
便是吳應箕也是一呆,接著便是征征發呆,再之後,便只能在臉上露出苦笑來了。
「站住,莫跑,劉富,放狗咬,快,放狗!」
正發呆時,稅卡東側卻是突然鬧起來,人喊狗叫,鬧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