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宗的話,並沒有避諱,也沒有刻意放高嗓門。
但這樣的慷慨陳詞,十分激昂,又在這樣萬籟俱寂之時,所以傳開很遠,在場的人,幾乎全是聽到了。
聽到這樣的話,剛剛下意識偷生怕死,第一時間投降的人後悔的腸子都青了。
都是決定死守高陽,怎麼就一下子變的貪生怕死,一下子就在長槍大戟下變成了懦夫?明明可以死戰,卻是降的這麼快捷,這城池用了孫家不少金銀和心血,重修加固,就這麼十分窩囊的丟了,現在聽了孫承宗的話,所有人都感覺十分的慚愧,但降已經降了,也是沒有辦法。除了少數人蠢蠢欲動之外,多半人只是在眼中流下淚來。
「閣部!」
鄭萬應十分震動,左右看看,孫家的人卻是絲毫沒有什麼異樣的神色。包括幾個年幼的少年在內,都是一副從容之極的模樣。
看來孫家的人已經準備停當,孫承宗殉國一死,他們也會相隨的。
「哈哈,孫閣老莫要尋短見,若是真的有什麼意外,我家大人會活剝了我的皮的。」
這時候,卻突然有一個十分快活的聲音響了起來,剛剛還嘰裡咕嚕說著韃子話的一個粗實漢子,掀開頭盔,對著城頭做了一個鬼臉,然後把固定在頭盔後的一縷辮子取了下來,用十分輕蔑的神情,遠遠拋開。
「閣老的話,俺聽了十分感動,我們小小惡作劇,只是為了叫閣老知道,高陽城沒有戰兵,勢不可守,我們三十幾人,突如其來就能搶了城,要是人家來幾百精兵又如何?幾千精兵又如何?最多守一兩天,不超三天,一定陷落,閣老是海內人望,這麼死在這城裡,有何意義?說是激揚民心士氣,難道閣老留有用之身,將來於大軍陣中擂鼓助戰,不比在此城中自盡要好的多麼?」
開始的時候,這人說話還有點嗑嗑巴巴,顯然這一套話是緊急思索,沒有梳理,所以說的不順暢。
但說到最後的時候,已經是聲色俱厲,十分激昂。
一個武夫,居然當著滿城民壯的面訓斥一個海內人望的閣老,孫家的人當然十分憤怒,有個叫孫之潔的青年滿臉怒氣,就要走上前去斥責。
不過孫承宗卻是霍然動容,十分震動的模樣。
他之所以一心求死,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對明軍沒有絲毫的信心。
這十幾年來,他見過鬧餉的兵,見過燒村落搶百姓的兵,見過殺害百姓的兵,見過強x的兵,就是沒見過多少敢和敵人奮戰的兵。
武將則是貪污成風,怕死成性。很多武將,風雅若士大夫,在寧遠那樣的地方都蓄養歌妓和擅長書畫的清客相公,一旦有京官前來,就廣送程儀,十分客氣,指望這些文人替他們揚名吹噓,同時是廣結人脈,以免在京師有人給他們做對。
但一提做戰,就是餉不足,械不精,然後大肆宣揚女真人的騎射有多麼難敵,一旦野戰,就唯有慘敗一途。
當年在遼東見多了,在家這十幾年,歷經幾次清軍入境,明軍怯懦不敢戰,將領自私保存實力的情形更是見的太多太多了。
這個烏七八糟的世界,老頭子是不想再看了,一閉眼就得了,省得見到亡國的時候更加的難過。
但今天居然遇著了這些十分精銳的大明官兵,看他們的騎術和身手都是十分厲害,搶城進來的策略也是十分厲害,而偽裝的模樣也十分完美,而更叫孫承宗動容的,就是他們臉上那掩飾不住的武夫傲氣。
這種傲氣不是那種殺人不當回事的殘忍,也不是愚昧的壯勇,而是那種只有在少數武將身上才瞧的著的勇武和精明加上自信混雜的神色。
這樣的角色,居然幹這種搶城的危險勾當,而且說出的話也是十分叫孫承宗動容,這麼多東西在一起,才能叫一個閱歷似海的老人,終於產生了那麼一點興趣。
「你們做這樣的勾當,不怕國法麼?」
剛剛發出快活笑聲的粗壯漢子又是擠了擠眼,對著城頭笑道:「閣部大人,我等未殺傷一人,不知道犯了什麼法?」
「就是,這城池還在大明手中,我們只是來勸阻閣老不必帶著人送死,不做無謂之舉,不知道有什麼罪責?」
「閣老,打仗是軍人的事,您老運籌帷幄還差不離,這樣死守城池的勾當,不是你老應該做的啊。」
這一群軍人,真是有熊心豹子膽一樣,對孫承宗雖然也是透著尊重,但話語裡的桀驁和自信,真是令得在場的孫家人都感覺十分憤怒。
明朝的武人地位十分低下,總兵官在人心裡未必比一個秀才高明,這是多年積習,不是一天兩天能改的。就算現在武人地位水漲船高,也是一樣。
孫承宗對這一群憊懶軍人也是沒有辦法了,而況現在這樣的情形,自己的老臉是被人家摔在地上了。
雞毛鴨血的要守城,要死守的城池,結果人家一個突擊,闔城民壯軍兵就全跪降了……這種事,就活生生的發生在自己眼前,而自己卻毫無辦法!
還有人被人用腰刀加頸的時候,也不敢反抗,寧願閉目就死。
這樣的事,要是在北方大地上時刻上演著,自己就算慷慨赴死,能有多大用處,也是實在值得懷疑。
「以往的路不成,現在的這個法子也是走不通,天啊天,難道我大明就要這異族給摧折下去麼?」
雖然心中還是十分憤怒,孫承宗也是不打算再死了。
他慢慢步下城頭,一路下來,只有鄭萬應還跟著,還有孫家的子侄兒孫們,其餘的高陽城的居民們都是垂下首去,沒有人敢看這個鬚髮如銀的老人。
「高陽城的居民聽著,我們身上的衣服鎧甲就是剝自韃兵,是殺了他們的前鋒哨探。最遲明早或是明天響午,韃子兵的主力必定大至。所以我們裝成韃兵來偷城,並無惡意,只是叫大家明白,這般以民壯守城是守不住的。我等是正經軍人,戰死沙場是本份,汝等只是百姓,納糧已經是盡了本份,沒有必要在這裡無謂送死。要知道,韃兵精銳的本事,不在我等之下,而人數則可能是數千甚至過萬!」
這麼一說,在場的高陽百姓無不色變,當下先是面面相覷,接著才又有人問道:「那我等該往何處去?」
「咳,你們該早點往保定府城跑,那裡應該安全,韃子最多在我大明境內數月或是半年左右,保定這樣的府城有存糧足可支一年以上,城高池深,又有精兵守備,你們不去太可惜了。」
在場的人當然不好說這是孫承宗的主張,當下只都沉默不語。
說話的是朱王禮,他剛剛慷慨陳詞,說的孫承宗都啞口無言,所以在場的百姓都是看著他,對他十分信服。
朱王禮想了再想,又道:「去德州吧,從高陽到德州,一路都是平地,一路打聽著走,不出幾天功夫也就到了。現在我山東兵馬齊集德州,城中守備森嚴,你們去德州,可保家小性命的安全。別的城池不敢保,還是不去的好。」
以前清兵犯境,最多是攻克縣城或州城,對一些守備森嚴的地方就是繞道而行。
但這一次進兵,兵鋒十分銳利,所以民間人心惶怕,也不是空穴來風。
明朝在薊鎮宣大都有總督,在保定昌平也有總督,在保定等地有八個巡撫,在薊鎮到北直隸和山東交界,有這麼多文武官員,還有不少鎮守的中官太監。
但就算如此,打一次輸一次,現在除了盧象升的宣大兵還敢戰外,明軍幾乎找不到敢戰的軍隊。
如此情形,高陽人才不敢隨便逃難,普通的百姓,哪裡能知道什麼是安全的地界。
朱王禮這麼一說,眾人都是十分感激,當下便是有不少人道:「我家有老幼十幾口,父母妻兒都在城中,這麼一說,今晚我們就連夜趕路往德州去。」
「要快走!」
朱王禮警告道:「韃兵入境,不外就是燒殺搶掠,雖然他們入城後可能翻撿燒殺,但最多耽擱半天一天,一定會繼續向南,就算大部隊不南下,也會有游騎屏障大軍。所以你們現在就要準備,一家老小不要怕累著,累壞了也比被韃子殺死或掠到關外強!」
有人用感激的聲音道:「多謝軍爺了,軍爺是我們的再生父母。」
「不必這麼說。」朱王禮十分平靜,答說道:「當兵吃糧,護你們平安就是我們軍人的本份,現在叫父老們逃難,已經是夠對不起了。」
放眼明朝全部在冊的一百多萬官兵,恐怕能對百姓這麼說話的,也就是浮山軍人了。
朱王禮說的話,也是張守仁沒事就教導他們的,所以說出來十分自然,沒感覺有什麼不妥之處,而在場的百姓聽了,都是十分的詫異驚奇。
以前的官兵,除了搶東西就是搶糧食銀子,搶女人,不禍害地方就是念佛,哪指望他們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們是打哪兒來的?」孫承宗已經下城來,走到朱王禮等人的面前,在他身後,也是同樣一臉驚奇和佩服之色的鄭萬應,老頭子看著朱王禮,沉聲道:「丘磊我知道,他若是能教出你們這樣的兵來,老夫不如挖了這對眸子去,快說,你們的將主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