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門的城樓上,孫承宗的一個孫子在捶打著祖父的雙腿,老頭子勉強能睜眼坐著,但看看四周的兒孫們,還有高陽城中幾戶士紳人家的子弟,一時卻是相顧無言。
剛剛巡查城防,老孫頭心中已經明白,若是東虜來攻,高陽城是凶多吉少,很難守的住了。
他當年在遼東任督師,對女真人的戰鬥力心中還是十分清楚的。
眼前不到一千的守城兵丁,說是壯丁,但上到五六十歲,下到十來歲拖鼻涕的半樁大娃子都有,懷裡抱的連長槍都不是,只是一些叉耙或是削尖了頭的木棍,加起來有兵器的不到一百人,還都是一些劣製品……這樣的軍隊要能擋住東虜,虜兵也斷然打不進關內來了。
雖然心中清楚,但孫承宗也沒有畏懼退縮之意。
一旦虜兵來犯,他將親自在城頭擊鼓,以忠勇之心激勵大伙,而守城的男子保衛的都是自己在城中的家人,必定將會出全力,不像遼東官兵那樣,一見虜騎就會驚慌而逃,根本沒有奮勇還擊的勇氣和決心。
還有孫家子弟和一群秀才生員,加上幾個士紳家族,這些子弟都曾習武,北地的士大夫還留有一點尚武的遺風,士大夫家的子弟練劍和習弓箭的不少,最少他孫門子弟,都可以拉弓射箭,並且已經毀家從國難,士氣上沒有什麼可擔憂的了。
既然決心以死報國,以一死喚醒軍心民氣,孫承宗已經不考慮能不能守住的問題,在他心中,考慮的只是能守多久。
現在看來,士氣尚能一手,城上人不多,但高陽城不大,所以每個垛口都有幾個人,熱油和檑木,石塊,都預備的不少。
城下還有一千多民壯,連木棍也沒有,但做為預備隊,城頭人手不足了,他們好上城來助守,而且可以當輔兵來用,搬抬石塊木料。
在城下半里內的民房幾乎都被拆了,所有的大塊石頭和木料都被堆在各城門附近,被拆除住宅的居民也沒有怨言,都是分別住到親戚或是城中的一些大型建築裡頭去了。
這樣的情形,叫孫承宗還算滿意,此前他盤算的,就是盡可能的能多守兩天,現在看來,這座小城,應該能夠守相當長的日子,就算比不上張巡守睢陽,但能夠使自己的忠烈之心和民不可屈的信心傳揚開來,雖闔城死難,也是值得了。
雖然如此,在這種時候,城樓外面寒風呼嘯,冷意逼人,往常這種時候,孫承宗會帶著家族中的少年子弟,在放著火盆的大書房裡讀書,而此時在這陰冷潮濕,四周窗子也透風的破城樓子裡,他的兒孫們心中十分難過,但也無話可說,沒有什麼可安慰的……於是也只能相顧無言。
這樣休息到黃昏時分,眼看一輪殘日通紅,慢慢下墜,城頭上漸漸人聲嘈雜起來,大家感覺高陽城又熬過一天,又升起了韃子未必來攻這座小城的希望,所以有人開始大聲說笑,有的人在祈禱和感謝上天,也有人開始催促伙頭兵,叫趕緊蒸煮飯食。
在這樣的人氣中,孫承宗的體力也漸漸恢復,因站了起來,打算在城頭再看看。
七旬老翁,從早到晚這樣的辛苦,此時居然還感覺精力充沛,也是十分難得。
看到孫承宗出來,城頭上的嗡嗡聲小了不少,不少人都看著這個鬚髮皆白的老人,眼神中露出崇敬之色。
在普通人心中,秀才就是很難得了,中了舉人進士的,就是天下星君下凡,下應星命來的。至於尚書一樣的大官,就是傳說中的人物,戲鼓詞裡才能聽到,看到。
象孫承宗這樣,不僅是閣部大學士,還曾經是皇帝的老師,教導過天啟皇帝讀書,這在很多鄉人眼中,不僅叫人敬畏,還充滿著神秘色彩。
這樣的老頭子,在城頭和大家一起受凍捱苦,而且全家大小都不曾走,一起留守高陽,光是這一份心田,就足以叫大家感動和敬服了。
「閣部大人,這城頭風涼,早些回府去休息吧。」
「就是,咱們會安心守城,老大人放心吧。」
「咱們一定死守高陽,不會卷甲逃走,請老大人放心!」
最後說話的是一個官兵把總,姓鄭,年輕英武,算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可惜在大明軍中,越是人才就越會被埋沒,被派到這樣的小城來,麾下兵馬不足二十,軍資甲仗也很差,這個鄭把總雖然年輕,但只能注定早早死在這樣一場不會替他揚名的守城戰中了。
孫承宗心中感動的厲害,他帶兵多年,不知道撫馭過多少將士,但只有在這家鄉城頭的小城上,才看到這麼多忠勇敢死的人。遼鎮兵馬,他最多時編練數十萬,車炮營就有幾十個,一旦提到和東虜做戰,將領面有難色,請餉要糧,兵士一臉懼意,哪怕穿著重甲,手持三眼銃和佩有精鐵腰刀,有高大戰馬和堅固戰車,但仍然是不敢與奴做戰。
什麼能騎在馬上射箭,箭頭有鵝蛋大小,能射碎城垛。來去如風,突陣如狂飆,箭箭不落空,滿萬不能敵,不能與奴野戰的話,都是這些遼東將士編造出來的。
看看眼前的情形,孫承宗感覺心上下浮沉,也是有點懷疑自己的決定……這麼多人,義膽忠心,遠比受朝廷養育的官兵忠勇,不僅他們本人在城,這些人的妻兒老小也都在城中,一旦城破,幾乎沒有希望存活,自己是否應該帶這麼多人赴死,實在是有點遲疑。
心中雖如此想,但臉上卻是平靜從容,他對大家的問訊一一回答,沒有絲毫前閣部帝師的架子,好在這城上有不少就是高陽城中的人,平時對孫承宗也很熟悉,不像有一些城外鄉下來的,看到這樣的大人物,連話也不敢說,神色也十分畏縮,有這些本地的居民在,大家和孫承宗還能從容對話,彼此間客氣之餘,也有幾分親和。
等和百姓民壯打完了招呼,孫承宗又看向鄭姓把總,心中感覺對對方十分欣賞,同時也是十分惋惜。
他對著鄭把總道:「鄭萬應,等韃兵退出口外,地方轉危為安時,老夫會為你拜章上奏,替你擔保軍功!」
以孫承宗的身份,保一個參將,甚至是副將一級的人物,對方也該是欣喜若狂,十分高興。但鄭萬應只是微微一笑,用爽朗而又漫不在意的口吻答道:「好我的老大人,卑職留守高陽城頭,可不是為了陞官發財,身為大明將官,坐視虜騎深入,塗炭生靈,就算當了總兵官,心裡可也不是滋味,要是真把韃兵打退,就是還當這個把總,也是值得。到時閣老大人要提拔咱,難道咱還能不識好?就是咱不是秀才,想拜閣老大人的門,也是不得其門而入啊。」
這個年輕武官也真是膽大,敢用這種詼諧和不在意的語氣和孫承宗說話!
但孫承宗的脾氣秉性,也不是那些迂腐昏庸的官員能比的。他用十分欣賞的眼光又打量了鄭把總一會,但最後眼角處的一點光芒卻又黯淡下來。
對方話裡的意思很明顯,守住高陽一切好說,甚至是想和他學習學問,守不住高陽,一切都沒有意義……而以現在的情形來看,想守住高陽是十分困難的。
明明見識如此,還甘願在城中死守,這個小武官,自是令得孫承宗刮目相看。
不過他不在和鄭萬應攀談下去了,而是繼續前行,和這個說兩句,和那個熟臉的居民開開玩笑,孫承宗少年耕讀,四十歲才中進士,又鎮守遼東,身子骨是十分的硬郎,此時在城頭大步前行,雖然鬚髮如銀,但仍有一股子昂揚氣派,令人十分折服。
「這米飯蒸的不壞,雜糧少放些!」
「這菜湯油花太少,省這麼多油做甚?用來澆韃子?那個不用吃的油,給將士們吃的,但只管多放些!」
「這餅子看樣子做的可口,老夫來嘗它一嘗!」
雖然年年災荒,但這樣的生死關頭,高陽城中還是湊了不少糧食充做軍需,所以城頭糧食是足夠的,這樣的黃昏時吃飯比平時早的多,但在城頭駐守,精神堅張,來回搬抬守城的物品,體力消耗更大,所以大家對能早點吃飯還是感覺十分高興,對孫承宗混在眾人群中,沒有絲毫大學士閣老的架子,更是感覺歡喜。
「老夫也在城頭吃點吧,一會再看看西門……」
孫承宗剛吩咐一句,城頭負責哨探警備,沒有敢隨大眾一起的幾個人突然叫喊起來,他們的聲音急切而驚慌,一下子使得城頭上的人都先是一征,然後是一片死寂,接著所有人都面如土色,有一些端著飯碗在吃飯的,手抖個不停,身子也顫抖著,把飯灑的一地都是。
「是不是奴兵?」
在這個時候,連士紳們和孫家的子弟都十分慌亂,他們雖然會一些武藝,也是忠勇可感,但到底不是正經的軍人,這個時候都慌成一團,有的人去拿兵器,有的人取弓箭,都是手抖腳軟,不成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