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三標叉腰等著李三狗過來,朱王禮也是在盤問那幾個女人。
這一問還真麻煩,有的是趙縣的,有的還是昌平的,都離高陽這裡最少三四百里地。亂兵過處,村落被焚,人民離散,這些女的堅持不死,也是為了家人兒女,要是和她們說沒法子送回去,或是說家人可能不在了,這些被凌辱的女人肯定也是活不下去了。
「三標,這咋整?」
這個粗實野蠻的漢子,殺人不當回事,剛剛激戰時濺在臉上的鮮血擦都不擦一下,渾當沒事,這會子卻是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咋整?這事兒交給我們特務處吧,我會安排兩個小伙子,把這些女人偷偷往北邊送。」馬三標渾人一個,此時也是十分感慨的樣子:「不過,和你們說,北邊只有城池還歸咱們漢人,地方已經全歸了女真人,我們的人會帶你們繞道走小路,偷偷摸回你們原本的住處,不過家人在不在,是不是活著,那就沒辦法保證了。」
「管教不勞軍爺們煩神。」
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容顏清麗,但此時眼神中也唯有決絕之色,她看著馬三標,感激的道:「只要把咱們送到原本的地方,該怎麼著,我們自己會拿主張的,斷不能再教軍爺們煩神了。」
「軍爺們的恩德,要是我家人還在,以後就立長生牌位,日日焚香感激。若不在,只能來生再報了。」
「請兩位軍爺說出姓名,我好回去給軍爺立牌位。」
「不必,不必。」
馬三標和朱王禮相視苦笑,原本就是要直接回絕,後來馬三標才道:「我們家大人是浮山游擊張守仁大人,要立什麼勞什子牌位,當然立他的名諱,我們可配不上。」
「原來是張將軍部下,我們記住了。」
「嗯嗯,來人,把她們帶下去吧。」
這麼一群可憐的女人,連馬三標這種鐵石心腸也不想再和她們攀談下去。
那種淒慘無助,彷徨無依,對人生僅殘餘一絲希望的模樣,就算一個鐵人,也在那樣的淒慘目光裡被融化了。
「實在是……實在是……」朱王禮連連搖頭,獅子一般的頭顱之下,眼神之中,也是掩藏不住的深切悲哀。
「不要感慨了!」馬三標恢復了鐵石心腸,看著李三狗,喝問道:「怎樣,孫老大人願不願和我們南下?」
他這麼問,首先就是信心不足。
在高陽附近轉悠好幾天了,孫承宗是什麼樣的人,馬三標早就瞭解了。
高陽四周的人,誰沒在傳?
孫老閣部散盡家財,用自己家的房子和田地,全部換了軍資軍需,募集了幾百民壯,加上自己家族的幾十口男丁,全是老頭子的兒子和孫子。
這老頭子就是打算用這些人,來守備幾乎沒有一個正經官兵存身的高陽縣城!
這樣的人,不管你贊同不贊同,首先你就得佩服他有這麼一股子勁頭!
用張守仁的話來說,華夏現在病了,要是不病,不會被一個野蠻落後,在幾十年前連自己文字還沒有,住在木屋子裡,連鎧甲也湊不起一百副,整個民族只有幾萬男丁,不到二十萬人的弱小民族打的落花流水,總兵死了十幾個,士兵戰死數十萬計,百姓被屠殺數百萬計。
若不是華夏病了,怎麼會如此,怎麼可能如此?
一個人病了,以藥石醫之,一個民族病了,該怎麼辦?
唯有浴火重生,重建文明!
具體怎麼重生,怎麼重建,張守仁沒有說。下頭的人以為他在忌諱,其實是張守仁還沒有把整個體系弄清楚。
但平時閒聊時,提起秦人的挾敵人的頭顱,追亡逐北,那種勇於公戰怯於私鬥的嚴苛法紀,張守仁倒是十分讚賞。
秦漢之際,其實就是中國古典軍國主義最強大的時候,那個時候,所謂的戰國任何一國都能把草原上的遊牧民族打的滿地找牙,當時同時代的古羅馬,也正是古典軍國主義的高峰……秦漢和羅馬,這兩極究竟誰強誰弱,也是後來的軍史愛好者千百次推演的一個熱鬧話題。
欣賞秦漢之際漢人的鐵血和重然諾的豪爽性格,張守仁也是奇怪,中國人是怎麼越變越油滑,怎麼越來越沒根骨來著?
骨子裡頭的東西,怎麼把它重建起來?
他不希望中國成為西方那樣,用羊圈人的方法把農民趕離土地,然後把失業農民轉變成小手工業者和工人,小商人,然後用商業契約的辦法構建整個社會,西方文明,總的來說就是一個契約文明。
它不是如何找一個好的統治者,而是盡可能的限制,用限制的辦法,盡可能的不出一個最壞的統治者。
中國人未必要走這一條路,但重建文明,勢所必然。
象孫承宗這樣,看似呆,但這樣的呆子要是多一些,恐怕華夏也未必落到如今這種地步……而張守仁沒有明說的就是,華夏在未來會變的更加的糟糕,一個惡夢,做了幾百年才醒,死傷數千萬人的一場血戰後,民族才最終重新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這個代價太慘重了,為什麼不在這個時代,把文明斷續重連?
「唉,我沒見著孫大人,是他的長子見的我。」
「怎麼說呢?」
「不走了,他們說高陽人民心士氣可用。況且老閣部把人聚集起來,現在一聲不吭就走,就算能苟活於世,還有什麼臉面見人?孫公子說,咱們將軍情意可感,不過既然是朝廷武將,不必把心思用在他們身上,不如北上勤王,和韃子扎扎實實的打幾場……他說,瞧瞧北直的百姓,被這些王八蛋禍害成啥樣了?我想……」
話到最後,這個李三狗顯然是被孫家的人說動了,一副義憤填膺,十分贊同的樣子。
「你這混小子,什麼時候輪著你想了?」
看著部下不成話,馬三標在李三狗身上重重踢了一腳,喝道:「把咱們的規矩忘了是不是?」
「不敢忘!」
李三狗挨了一踢,卻是絲毫不懼,大聲答道:「不過屬下也是真的想殺韃子。」
「有你的機會。」
這一次馬三標沒踢他,揮了揮手,把這楞小子趕了下去,叫他趕緊去喝一點酒,休息一下。來回奔波,一夜不眠不休,這樣的天氣,也是十分夠嗆。
他看著朱王禮,攤手苦笑:「怎麼辦?雖然我很敬佩孫老頭子和孫家,按大人的說法,這叫風骨,脊樑,雖然呆,但這年頭就是聰明人太多,呆子太少……嗯,但他們這樣呆法,我服是服,可是我的任務怎麼辦?」
「為今之計,是要想一個兩全的辦法了。」
朱王禮也是覺著肩膀上沉甸甸的,壓的十分難過。當初出來是四十來人,情報組的十來人已經被丁宏廣帶走了,他們是往巨鹿方向去,據張守仁和參謀處的判斷,盧象升幾次被分兵,但一直咬著清軍不放,現在看來,盧象升的處境已經很危險了。
情報組對盧象升的處境是無能為力,張守仁也無能為力,但他最少能把自己和參謀處的分析和建議送過去。
張守仁建議盧象升到河間三府去休整,在那裡,盧象升曾經擔任過兵備道,人脈還有一些,能就地籌集一些糧草。
只要盧象升到那邊去,清軍對他也無可奈何,如果需要糧草和白銀,張守仁可以用運河運到盧象升的駐地。
至於一個游擊將軍來接濟一個掛兵部尚書銜的總督,這樣逆天的事張守仁顯然不會做,他打算用膠州秦知州的名義,地方官員往前線運送糧草,這是一件好事,盧象升會收受的。
當然,前提是盧象升不要再緊咬著清軍不放,不要試圖和清軍野戰。
歷史上,盧象升是戰死的,五千餘兵,只有兩個總兵和少數親兵逃脫,盧象升身受重創,戰死在戰場之上。
如此慘烈的下場,忠臣孝子不得善終,張守仁心實難安。
而且盧象升和洪承疇一樣,都是明末封疆大吏中的第一等的人才,不論是屯田,練兵,指揮,人脈威望,都是一等一的大吏,洪承疇在後世名氣極大,但在此時,資望上比盧象升還要差一點兒。
比這兩人差點兒的,就是孫傳庭。
捨此三人,什麼丁啟睿,傅宗龍,都是尋常庸人,什麼山東巡撫顏齊祖,四川巡撫邵捷春這樣的,真真是幾具枯骨罷了。
至於東林黨的地方名臣何騰蛟,袁繼鹹,身負重任,毫無辦法,甚至是幫倒忙,做錯事,更是等而下之。
赫赫有名的史可法,馬士英,捆在一起也不及盧象升一人。
這人若在此死了,張守仁會覺得替明朝惋惜。
至於孫承宗,更是威加海內的名臣老臣,一個人的威望就抵楊嗣昌和陳新甲等諸多大臣,盧象升和洪承疇也多有不如。
這也是他派情報組去盧象升軍中,而馬三標和朱王禮等精銳卻奉命直奔高陽的原因。
孫承宗,絕不能這麼白白死在高陽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