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九,暢春園
春暉堂內的廚房這些日子總是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揮之不去,而藥味的來源便是此刻燉在爐火上的罐子,李德全的徒弟四喜一直守在藥邊上,任旁邊人來來去去,他都沒有動過半分,手裡還拿著一把莆扇,在爐火不夠旺的時候便煽上幾下。
「小春子,再添點柴火。」四喜瞅了一眼爐內正在燃燒的柴火道。
「哎。」隨著這個聲音,爐灶後面探出一個腦袋來,五官瞧起來還有些稚嫩,想是年紀不大;他在扔了幾塊劈好的木柴後討好地道:「喜公公,可以了嗎?」
四喜點點頭,再次將全副精神放到藥罐上,這裡面煎的藥可是要給皇上喝的,容不得有一點疏忽。又守了一會兒後,估摸著差不多了,用軟布裹了藥罐的把手,將濃黑的藥汁緩緩從藥罐的嘴裡倒了出來,恰巧七分滿。
四喜放下藥罐正要去端那只盛了藥的白瓷描海棠花碗時,有一雙手比他先一步端了起來,訝然抬頭,卻是弘歷,不等他打千請安,弘歷已是道:「喜公公,這藥我給皇爺爺送去就是了。」
四喜連忙擺手道:「怎麼敢勞煩歷阿哥,還是奴才自己端去吧。」他是李德全的徒弟,自然知道康熙異常鍾愛這個孫子,且四阿哥之前還恭代祀天,此刻宮裡宮外都在暗傳皇上是不是有意將皇位傳給四阿哥,若真如此,那弘歷可是未來的皇子,他巴結都來不及。
「不礙事,正巧我也要去看皇爺爺。」弘歷一邊說一邊將藥碗放在小太監端著的紅漆托盤上,隨後端了就往外走去,不給四喜再說下去的機會。
從廚房到春暉堂後堂並不遠,不過是半柱香的路程,李德全遠遠看到弘歷過來,忙打了個千兒道:「怎麼是弘阿哥端藥來,可是四喜那小崽子躲懶?」只要弘歷說一個是字,他待會兒必定要狠狠教訓四喜一頓。
「與喜公公無關,是我自己要端藥過來,李公公,皇爺爺可在裡面?」弘歷不無憂心地問道。
李德全神色一黯,復又強顏道:「在裡面呢,歷阿哥快進去吧。」
弘歷點一點頭,輕手輕腳走了進去,這裡瀰漫著與廚房相似的藥味,一個身著明黃緙絲龍袍的老人閉目靜靜躺在長榻上。
儘管弘歷的動作很輕,老人還是有所察覺,鼻子動了動,疲聲道:「把藥放下吧,朕待會兒喝。」
「藥要趁熱喝,放涼了效果便差許多。」弘歷取過長絨毯輕輕覆在康熙身上,「最近天涼,皇爺爺這樣睡著不蓋毯子,很容易被風寒所侵。」
「怎麼是你過來?」聽得是弘歷的聲音,康熙睜開了雙眼,「此刻不是應該還在太傅那裡上課嗎?」
「太傅今日交的功課孫兒都會了,所以太傅允許孫兒早些下課。」弘歷取過藥碗舀了一勺放在嘴邊吹涼後道:「皇爺爺,孫兒服侍您喝藥吧。」
康熙那雙略微有些發渾的眼眸中掠過一絲厭惡,搖頭道:「喝了這麼久都不見起色,再喝也是一樣的,放下吧。」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病要慢慢治才會好,急不得。」弘歷將勺子又往前遞了一分道:「良藥苦口,孫兒相信皇爺爺的病一定會好的。」
「是嗎?」康熙苦笑,搖頭道:「朕的身子自己最清楚,這病怕是好不了了。」
弘歷低頭不語,肩頭卻在微微聳動,康熙瞥了他一眼赦然道:「怎麼不說話了?」
弘歷抬頭,那雙猶如星子的眼眸中泛著水光,哽咽道:「皇爺爺是萬乘之尊,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許多大風大浪都熬過來了,些許小病怎麼可能難得倒皇爺爺,皇爺爺一定會沒事的。」
弘歷發自內心的關心令康熙欣慰,伸手覆在他頭頂,「萬乘之尊也是人,只要身在這個紅塵輪迴中,就擺脫不了生老病死的過程。」
「不會的,皇爺爺一定會沒事的。皇爺爺還要教孫兒讀書,怎麼可以有事!」這樣說著,眼中的水光卻凝聚成淚,滴落在藥碗中,並本來就極苦的藥帶上了一絲澀味。
「傻孩子。」康熙能感覺到弘歷的一片赤子之心,微微一笑,打量了弘歷許久後,將目光轉向了他在手裡端了許久的藥碗輕言道:「喂朕喝藥吧。」
聽得康熙肯喝藥,弘歷連忙點頭,抹了眼裡的淚後,一勺一勺地餵給康熙喝,他不知道這藥對康熙有沒有幫助,只希望康熙可以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在喝過藥後,康熙問了幾句弘歷這些日子所學的課業,自他身子不濟後,便讓太傅來教弘歷讀書,不至於拉下了課業。
正說著話,李德全捧著一疊子奏折走了進來,「皇上,這是剛送來的折子,要不要奴才念給您聽。」
入冬以後,康熙精神越發不支,一日中有半日是在昏睡,醒著的時候,也是看一會兒奏折就會覺得頭暈,是以在暢春園的這些日子都是由李德全將奏折一本本念給康熙聽,然後康熙再行批注。
康熙擺擺手道:「讓弘歷念吧。」
「庶!」李德全垂身答應,走到弘歷跟前小聲道:「歷阿哥,將每本折子的內容撿重要的念給皇上聽,那些虛的就不必念了。」
弘歷答應一聲,拿過放在最上面的折子,他自三歲以後就一直跟在康熙身邊,對於這些以黃綾封面的奏折並不陌生,略略看了一遍以後就已經心裡有數,以最簡便的言語將其中所述的內容講了出來。
饒是如此,一大堆折子亦是念了足足一個時辰方才念完,康熙又在後面以硃筆加注了批復的內容。久病之中的康熙在執筆時,雙手微微發顫,寫出來的字跡虛浮無力,看得弘歷難過不已,他不會忘記以前皇爺爺手把手教自己寫字時,那雙手是多麼的沉穩有力。
批注完所有折子,康熙已是渾身脫力,用力喘了好一會兒後,才對正替他撫胸的弘歷道:「往後每日都來替皇爺爺念會兒折子。」
「孫兒領命。」儘管不願承認,弘歷心中卻是知道,皇爺爺這回怕是真的好不了了,每一刻的相處都彌足珍貴。
就在弘歷退下後沒多久,原本已經閉上雙眼的康熙突然又睜了開來,對默不作聲站在一旁的李德全道:「去,將四阿哥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