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澀澀的,眼睛瞧著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也不說話,只是看著我,深深的眼底藏著的不知道是脈脈情意還是湧動的寒潮。
我不知道,我不能問,我不能說,我不能想。
我只知道看著他,就這樣看著他,一如他看著我一樣。
也不知道這樣對視了多久,忽然聽見虛掩著的窗子忽然被風嘩啦一下子刮開了,那如絲的雨幕便被風夾帶著撲了進來。
這一弄我們總算回過神來,我慌忙別開了眼,趕緊起身擠出一個笑容來:「這菜,都涼了。臣妾,臣妾下去叫奴婢們熱一熱——」
「長歌。」他忽然拉住我的衣袖,止住我的腳步。
「皇上。」我忽然有些預感他會說些什麼,卻又怕自己沒有勇氣去承受。
「以前的事,是朕錯了。」他良久方才吐出這樣一句話。聲音雖然低,可是聽在我的耳朵裡,卻不啻於滾滾春雷!
他竟然跟我承認他做錯了。
一個帝王,竟然跟我低頭承認是自己做錯了。這,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君子尚且如此,何況是天子!
天子向來都是一言九鼎,一句話便是一座城池相當。這樣重的一句話,我殷長歌受不起。
我知道自己該完美地微笑著,告訴他自己早已原諒了他,體諒了他的苦衷。
可是我壓抑不住,我心底潛藏已久的恨意如同最猛烈的地獄烈火,在聽到他這一句話之後猛然竄起,攪動了我積鬱已久的心扉,在我還未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之前,我已經轉過身去,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聲脆響,不但打醒了我,也打醒了守在門外的錦心文繡。
她倆以為我被凌燁打了,急忙闖進來,卻見我揚著手站在凌燁的面前。而凌燁眼神不豫地盯著我,沉默不語。
錦心跟文繡也嚇呆了,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情況,正在猶豫間卻聽見凌燁低聲道:「出去。」
她倆看看我:「小主……」
「你們先出去吧。」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強令自己鎮定下來,「我沒事的。」
文繡跟錦心只得下去,將門重新關了,屋子裡一時又只有我跟凌燁兩個人,靜靜地對峙著,誰也不肯說話。
「你好大的膽子。」半響,他瞧著我,方才吐出這樣一句話。
我見他眼中寒意凜然,知道自己已然犯下了重罪,本該跪下求饒,可是那膝蓋卻像是被人灌了鉛,筆直地挺立在那裡,就是不肯下跪。
許是他這些日子以來太寵愛我,我又仗著肚子裡的孩子,所以便越加放肆起來。今夜這一巴掌,看似無意是怒從中來無法控制,心底其實還是有那麼一絲的分寸的。
他愛我寵我,把我當成他的妻。我便要試試看在他的心底,我到底有幾分份量!
這一巴掌反正已經出手,再也無可挽回,不如便這樣站著,拿出自己的錚錚風骨賭一賭。
或者,他看膩了宮中其他女人的迎合奉承。此刻見了我這樣的忤逆犯上,倒也覺得可喜也未可知。
於是昂著頭站在那裡,臉上冷冷的,眼底帶著烈烈的恨意看著他,絲毫也不退讓。
「皇上若是想要處死臣妾,臣妾無話可說。」
他冷冷地看著我:「朕是太寵你了,才由得你這樣的放肆。你,你!」
他停頓了片刻,終於轉換了神色,伸手給我:「你叫朕如何是好。」
我聽他話語裡大有暖意,瞧著我的眼神也不再那樣的冰冷,心想今日之事便該如此結束,不然鬧起來反而不好。於是鼻子一酸,眼淚便爭先恐後地滾落下來,還未等握住他的手,人卻已經撲在他的懷中,趴在他的膝蓋上,哭濕了一大片的衣服。
「好了,好了,別哭了。好好的,怎麼又哭了?」他見我哭成這個樣子,終於不忍心,伸手撫摸著我的頭髮,柔聲勸慰我。
我哭得委屈:「叫你招惹我,叫你招惹我!我已經是孤兒了,已經是孤兒了!你還要再來招惹我!」
我聲音的恨意不是假的,只不過是摻雜了點點撒嬌的意味,聽起來緩和了許多。可是這其中掩藏的恨,那樣的鋒利跟敏銳,觸手便是傷。凌燁跟我,都深知道這樣的道理。
當日他下令將殷權處以極刑,後來又再下令查抄殷家。這樣的力度不可謂斬盡殺絕。
如今他寵我愛我,自然也是心裡有愧。我一直在等待著這樣的一天,若矛盾最終爆發了出來會怎麼辦。可是沒想到竟然會是來得這樣快。
「是朕不好,是朕不好。」他越發的愧疚,將我抱上了他的膝蓋,緊緊摟住我,不住的道歉。
「朕這些日子也反覆思量過了。當日朕下旨確實是太過衝動了一些,也確實是朝中一班老臣他們蠱惑。朕這些日子也想過了,明日便下一道旨意,恢復殷家的榮譽,恢復他們的身份。從前被罰入賤籍的人全都恢復自由身,發配邊關的也都重新接回來。這樣朕想或許也能彌補當日的錯誤了。你也能不那麼恨朕了,也能好好養胎了。咱們的孩子不能有罪臣的外公外婆家。」他在我耳邊輕而緩慢地說著自己的決定,每說一個字,我的心就狂跳一分。
這樣的恩典,這樣大的恩典,就如此輕易地落在我的耳邊。這樣的容易,怎麼會!
我安靜的依偎在他的懷中,掌心卻因為過於緊張而滲出了絲絲冷汗。唯恐他說的都是假話,都是哄騙我的,我若是高興了他再說,這不過都是戲言罷了。
「皇上說的可是真的?若是哄騙臣妾的,臣妾……」話才出口便已經哽咽。這一晚發生的事情太多,多的讓我無法承受。
他的語氣裡帶著深深的寵溺,將我更加緊密的抱進懷中:「君無戲言,聖旨朕都已經擬好了。明日即可頒發。你是朕的女人,朕要好好疼你愛你,今生今世,再不讓你受一絲一毫的委屈。咱們的孩子自然也不能受那分毫的委屈。朕是天子,朕的孩子是天之子的兒子,自然要得到這世上所有的尊貴,不能受一分一毫的委屈。」
我心裡痛極,像是有人用那細針一下下的扎進我的心裡,我不能說話,只能看著他。
他的眼裡有我,小小的一個身影,清晰而明白的倒映在其中。可是他眼裡的情意是真的,如一江白水,浩浩蕩蕩奔流而來,將我猛然罩住,讓我無法逃脫。
這樣純粹的情意,一個男人看自己真正心愛女人的眼神,我是不會認錯的。
他眼中的情意我曾經在殷權的眼中看到,只是那時候我們還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心心相印。
而這個帝王的純淨之愛,我怕自己承受不起。
伸手輕輕摀住了他的眼睛,也摀住了那樣至純至極的情意:「皇上不要這樣看著臣妾,臣妾,臣妾承受不起皇上這樣的寵愛。」
他是真的愛上了「我」,愛上了微月。我如何能承受?如何敢?
這樣頂著微月的身份,承受著另一個男人的純真愛意。這便又是另一種欺騙呀!
凌燁,凌燁他是個好男人,他不該這樣被我欺騙,不該的。
可是我又能如何?帝王的愛如泰山,若愛便是榮耀至極。若不愛呢?
眼前忽然閃現當日殷權被施以釘刑的慘狀,還有葉雲那血肉模糊的手,還有種種……
凡此種種,皆是不得皇帝歡心的例子。皇上的愛,頃刻之間便能翻雲覆雨。前一刻讓你鮮花著錦,下一刻便也能叫你生不如死。
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在頃刻之間我已經順理成章地做出了最穩妥的選擇。
所以當凌燁凝睇向我的時候,我唇邊牽起一朵寧馨的笑意,纖指慢慢撫上了他俊朗依舊的臉,柔聲道:「臣妾只怕皇上的愛如同朝露一般,太陽出來即刻便消散了。皇上對臣妾這樣的好,萬一以後皇上再不愛臣妾了,臣妾唯有鬱鬱而終了。」
他握住我的手,意外的嚴肅,英俊的臉上凝著鄭重的神色:「你來,朕給你看樣東西。」
我見他這樣的鄭重,反而有些奇怪,不由自主地被他牽著來到了書房裡。他揀選出一張宣紙,蘸足墨汁,然後在上面寫下了四個大字:永不相負。
「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你覺得朕有一絲一毫的變心了,你就拿著這張紙給朕看。永不相負,朕對你的心意永遠不變。」他攜著我的手,那樣的緊實,這種踏實卻讓我覺得更加惶恐。
我伸手,觸摸那張光滑的宣紙,紙張微微凸起的表面像是心裡永遠撫不平的褶子,永遠存在在那裡,一分一毫不能被改變。可是眼前這濃墨浸染的四個大字卻又是那樣鮮明的存在。
我臉頰一冷,卻原來是一滴淚滾落在了那潔白的宣紙上。淚水很快在宣紙上暈染開來,將那個「負」字暈的更加大起來,在昏黃的燭光下,它顯得是那樣的不真實跟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