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綺歌一時發愣。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卻是寧惜醉先自嘲輕笑:「是我又妄語了。心裡只想著白姑娘能開心些。不知不覺就說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白姑娘別往心裡去。」
「寧公子能來這裡我已經很開心。不需要再做什麼。」
遠方又是一聲悶雷。藉著回頭張望的動作白綺歌避開寧惜醉眉眼。生怕他看見自己眼底一絲不自然……不知為什麼。白綺歌總覺得寧惜醉有些異樣。那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並非厭惡或者不信任。只是……只是覺得他在掩飾。掩飾連他自己都不清不楚的困惑迷茫。
這般逍遙於世的人也會有心結麼。白綺歌幾不可聞一聲輕歎。彷彿周圍再見不到能令自己稍稍開心的事情。
稍作休息後白綺歌去看過白敬甫和白老夫人。出乎她意料之外。兩位老人比她想像中更加堅強。對於兒子的慘死雖傷心但並不至於悲痛欲絕。想來是因為這些年接連失去兒女磨練出來的堅忍吧。相比之下玉澈的狀態要糟糕許多。白綺歌去看她時。已經整整三天不吃不喝的玉澈仍在流淚。嗓子哭啞了。眼睛哭腫了。唯獨懷裡抱著的風箏保存完好。
「二少爺說……要帶小姐和我去放風箏……就在澤湖邊……」捧著失去主人的嶄新風箏。玉澈哭成了淚人。連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
白綺歌沒有哭。城垛之上那一滴眼淚被白敬甫喝止後她就沒再哭過。眼見玉澈失了心一般瘋瘋癲癲。白綺歌用力從玉澈懷裡扯過風箏遠遠丟到一旁。看著玉澈用盡殘力拚命爬向風箏卻無動於衷。
「那日你把我鎖進房裡時答應過什麼。還記得嗎。說什麼你會看著二哥不讓他做傻事。結果呢。二哥出事時你在哪裡。」
指尖碰觸到冰冷的風箏。玉澈流著淚抱緊。縮在角落裡不敢抬頭。白綺歌的質問她無法回答。是她疏忽大意忽略了白灝城異常舉動。除了鋪天蓋地的巨大悲痛外玉澈腹裡還有一肚子愧疚。而這些。似乎並沒有得到白綺歌的原諒。
白灝羽在門外看白綺歌如此蠻橫行為不禁有絲驚訝。想要上前勸說卻被寧惜醉攔住。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插手。
三天食水不進又一直在哭。玉澈早沒了力氣。聽到白綺歌語氣冰冷心裡更加難受。整個人抱著風箏跪在白綺歌腳下:「是我……是我的錯……小姐你殺了我。殺了我……死了總還能、還能和二少爺在一起……」
「你認為二哥希望你和他一起死麼。」
「我……」回想起白灝城自刎前特地將自己支開。玉澈又是一陣窒息。心口疼得幾近麻木。
「二哥不希望你死。所以才找借口讓你離開。結果你現在要死要活的。你對得起二哥一番苦心嗎。」白綺歌語氣依舊嚴厲。白灝羽卻意外地發現。那張蒼白面容上藏著幾許溫柔。側頭看看寧惜醉。碧眸男子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專注目光凝視在白綺歌身上。手裡的折扇也忘記搖晃。靜靜握在掌心。
比起總是猶疑不決的遙國太子。像寧惜醉這樣體貼又懂她的人更適合相伴吧。白灝羽朝寧惜醉笑了笑。沒什麼特殊含義。只是覺得應該如此。
哭聲漸漸微弱。抱緊風箏的手臂也慢慢鬆開。玉澈抹去淚水仰頭。看逆光之下白綺歌平靜面容。
「玉澈。如果你覺得自己有錯就更要好好活下去。活著是件很奢侈的事。許許多多的人拚命想要活下去卻不得不面對死亡。而你有機會繼續站在人間。還想要把這機會親手粉碎嗎。」膝蓋一曲。白綺歌半蹲在玉澈面前。如長姐一般溫柔地將玉澈抱在懷裡。那份冷厲了然無蹤。輕輕移開風箏。白綺歌貼近玉澈耳邊。聲音清淡只容二人聽見:「替二哥活下去吧。帶著他對這世間的眷戀活下去。等戰火結束。等幸福降臨……這將是你後半生最大的意義。」
因為走過死亡的孤獨。所以最清楚活著是多麼可貴。哪怕心碎成拾不起來的塵埃也要頑強堅持。只為那些逝去的人。為那些已經無法圓滿的夢。
逝者已矣。生者殘存。
寂靜半晌。凌亂房中爆發出嚎啕哭聲。寧惜醉沉默轉身。搖開折扇遮擋住零星落下的雨滴。無人看見的白皙面龐上。一縷愧疚黯然閃過。
梁施城解圍後。時光流逝似乎變得飛快。安陵軍聯手寧惜醉這個富商將糧食源源不斷輸入城中解百姓之急。城外則由盧飛渡與昭國三位將軍共同率軍駐守。有白敬甫這個運籌帷幄的一代名將在。兩國聯軍硬是以一萬一千人的數量抵擋住遙軍剩餘兩萬多兵馬。並將戰線推到護城河外四十里。可以說。此時的遙軍已經對昭國都城構不成任何威脅。
九月初一。中州最出名的華蘭節。年輕男女互相傾訴心事結下姻緣的好日子。白綺歌以個人名義送信至遙軍請遙軍主將到城下約談。易宸璟在四位老將的「陪伴」下撐著傷病交加的身子勉強前來。二人城上城下。四目相接而未發一語。短暫而離譜的約談以白綺歌一支長箭飛射收尾。
箭沒有射向任何人。而是釘在了易宸璟所馭馬匹蹄下。陸楷大惑不解。拾起箭才發現箭翎裡綁著一封書信。易宸璟似是早知道書信內容。一聲不吭提馬往回走。卻在走出數十步時突然停住。呆立許久。忍不住回頭張望。
城垛上。瘦長身軀依舊迎風玉立。仿若一尊雕像紋絲不動。淡然面容無悲無喜。
他卻明白。這時的她。必然如他一般忍得撕心裂肺。
相守三年餘。從最初的互相憎恨到繾綣難分。他們在一起的緣分終是無可奈何耗盡。為了天下蒼生。為了各自責任。曾經的誓言不得不銷毀作廢。連她最後送他的禮物也是如此傷人。帶來蝕骨之痛。
那是一封。休書。
「既然他不肯寫。那就由我來寫好了。不過一紙休書而已。誰寫不是一樣呢。都是為各自的堅持。總要有些犧牲才行。」
喬二河把白綺歌的話轉述給易宸璟聽時。易宸璟表現得很平靜。甚至沒有多問一句。她看起來是否傷心。白綺歌是個很會掩藏心事的人。他知道。即便委屈難受到不行她還是會笑著面對其他人。所有苦與痛獨自嚥下。
「二河。收拾收拾準備撤兵吧。這場仗我們已經一敗塗地。」收好字跡工整的休書。易宸璟淡道。
喬二河迷茫。困惑地看著終於開始喝藥的易宸璟:「殿下不要太子妃了嗎。太子妃一定是在氣頭上才會做出這種決定。殿下只要去勸一勸太子妃一定會聽的呀。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相遇……」
說著說著。粗壯的男兒竟孩子般抹起眼淚哭了起來。
易宸璟苦笑。啞然無聲。
當一段感情綁上太多束縛拖累。就算再不容易才相遇、相知、相許。其結果也不能由相愛的兩個人做主。偏巧他們又都是明事理、懂擔當的人。決計不會為了兒女情長讓無數百姓、將士陪葬。事到如今遙國在昭國百姓心目中的死敵地位已經不能抹消。白綺歌作為白家後代。作為繼承白灝城身影繼續支撐昭國的靈魂人物。愛也只能以恨為名。否則。失去親人家園的昭國百姓們將失去精神支柱。延綿數百年的昭國。必然一夕崩解。
兩個人沉默地收拾著東西。外面忽而傳來幾聲駿馬長嘶。不等喬二河掀起簾帳向外望去。有人先他一步闖入。
「偶大將軍。」易宸璟訝然。
見易宸璟臉色蒼白、身形搖晃。偶遂良深吸口氣。穩穩扶住相對瘦削的可憐太子:「怎麼鬧成這樣。路上就聽說你傷了又病著卻不肯吃藥。是想找死嗎。」
「這不是吃著麼。」易宸璟咳了兩聲。隨手指了指案上藥碗。「我還不至於糊塗到自尋死路。那幾日心裡悶才犯了些傻。沒想到偶大將軍千里眼、順風耳。這點小毛病都能被你知道。以後我可不敢再有什麼紕漏。」
偶遂良聽他還能開玩笑。高懸的心撲通落下。臉上露出幾許笑意:「愣小子。就知道你沒那麼脆弱。」環顧了一下周圍情況。偶遂良很快收起笑容沉下臉色。刻意壓低聲音:「聽著。我帶了皇上的聖旨。你和白丫頭的苦日子總算到頭了……皇上下令撤兵並帶五皇子回去審問。事情來龍去脈很快就會公諸於眾。屆時再由皇上出面對昭國和白家進行安撫。想來白丫頭也不會太過計較。」
易宸璟沉默少頃。搖搖頭:「偶大將軍既然知道白將軍自刎的事就應該料到事情沒這麼簡單。我和綺歌……已經沒可能再復合了。」
「胡說八道。誰說你們不可能再復合。」吼出這句話時偶遂良有些心虛。事實上他也好、遙皇也好。甚至是皇后。誰都明白一但白灝城真的被逼死。後果將是如何慘烈。
只是不忍說出罷了。對易宸璟。太殘忍。
沒人繼續接話。帳中一時陷入死寂。直到與偶遂良同行的侍衛長上氣不接下氣匆匆跑來。
「偶大將軍。營中四處都找不到安寧王。聽巡守的士兵說。前日夜裡見有馬車離去。恐怕安寧王早就收到消息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