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幅畫,已被他找到,當然,那是最後的最後,他親口對她說的.
"今天天氣不錯,錦池要不要出去走走?"阮玲建議錦池出去逛逛……
她常對她說,孕婦要多走動走動才好。
"好。"
阮玲扶錦池在沙灘散步,武端陽沒跟去,但也沒有閒下來。他在客廳沙發上,透過落地窗,密切關注兩人沿著沙灘走動。
鍾姨也往窗外看:"今天早上,她可太小心,還好牛奶不燙。"
鍾姨狀似無意的一句話,讓武端陽心頭一緊。
他盯著窗外弱小的人影,看了看,站起來,往外走。
鍾姨知道,他這是要出門,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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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玲見武端陽來,忙把錦池讓給端陽。
"端陽來了,讓他好好陪陪你。"阮玲拍拍錦池的手,看著武端陽笑。
阮玲離開,武端陽過來。挨在她旁邊,又離她有一點兒距離。
他沒主動牽她手,此時此刻,他顯得有些拘謹,甚至彆扭。
錦池能聽到他的呼吸在右邊,他們沿著沙灘往前走,她的左邊是海,右邊是他。
海水像一塊巨大的綢緞一樣,時不時浮上來。她的帆布平底鞋,左腳鞋幫被打濕。
兩個人不說話,錦池不知道說什麼,武端陽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話題。
"中午吃什麼?"
"中午吃什麼?"
兩人異口同聲問。
錦池顯然有些驚訝,他們居然默契到這種程度。
"你喜歡吃什麼就做什麼,辣椒除外。"他在一旁道。
"哦。"
"穆錦池,把你的手,伸出來。"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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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池皺了皺眉,問:"往哪兒伸?"
"往前伸。"他道。
她依著他的指示,將手往前伸。
"過來一點兒。"他又道。
"左邊還是右邊?"
"右邊。"
"哦。"
她遵照他的指示,將手緩緩往前移,又往右移。
他無聲地勾嘴一笑,一伸手,張開五指,與她十指相扣。
他的手有男人陽剛的溫度,她微微有些被嚇到,以致臉上出現片刻的怔忡。
"咳……."他假意咳了一聲,拉著她繼續往前走。
走了一會兒,錦池有些累。被他握住的右手,使她整只胳膊都有些僵硬。
她開始輕輕喘粗氣。
他停下來,對她說:"運動夠了,回去吧。"
她點點頭。
循著聲音轉過頭,往回走。他仍走在她旁邊,牽著她的手,一動不動。
"武端陽……."錦池低聲響他。
他回過頭,她明顯地感覺到,他的目光帶著一種偏高的溫度。即使,她看得不甚清楚。
"怎麼了?"他問。
"有點累。"錦池道。
他鬆開她的手,二話不說,就打橫抱起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走得並不吃力,彷彿她不重。
"武端陽……"她再次出聲,輕輕喚他。
他擰眉:"怎麼了?"
"我…….看不見了。"
"我知道。"良久之後,他極為平靜地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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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午飯,沒有如預期的一樣,在家裡吃。下午,他把她送到了醫院。除了例行的檢查之外,她就在醫院養胎。
她知道,她住院,可是隨進隨地瞭解自己病況的發展。現下,她又看不清,也許住院是最好的選擇。
即使,她曾經那麼強烈地,對醫院瀰漫的消毒水味道,特別反感。
六個月大的肚子,相當於一般孕婦的八.九個月。她肚子裡住了兩個寶寶,自然要比一般孕婦的肚大。
而且,她身體本來就不好,顯得特別吃力。
她一住院,青文就過來看她。
青文是晚上來的,那時,她剛吃過飯不久。屋裡亮起燈,她感覺到光觸皮膚的刺感。
有開門聲,不知道是誰。
"錦池。"她開門進來,聽到青文出聲叫她,才知道是她。
"青文?"錦池微微偏頭,讓耳朵更貼近聲源。
"是我。"青文邊說,邊在她床沿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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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文拉著她的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錦池等她說話,她一直沒有開口。她大概知道,她心裡不好受。
"什麼時候和中成舉行婚禮?我真的很想參加。"錦池對青文說。
青文抬頭,揉了揉眉尖:"等你好了以後。"
"我怕看不到……."錦池低聲道。
"那你就努力好起來!你不知道要努力好起來嗎?"青文怒而扔開錦池的手。
錦池低下頭,眨眨眼睛,想看清楚她。
青文吸了吸鼻子:"我跟你說,你要是不好起來,你就別想參加我和中成的婚禮。"
"青文……我……"
青文長歎了一聲。
"我很想親眼看你穿婚紗,真想。"錦池道。
"等你好了以後,就可以看到了。"青文轉而柔聲道。
"對不起,我剛剛太激動……"
她向錦池道歉。
"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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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文離開,錦池開始休息。
武端陽陪在她身邊,她感覺到,她的床畔多一張病床,他一定睡在她旁邊。
他給她蓋好被子,又緊抓著她的手。
等他開始也躺下的時候,錦池別過頭,想看他。
眼前卻是一片黑。
"武端陽。"她低聲叫他。
"怎麼了?"他問。
"如果,青文和中成舉行婚禮,我們去參加好不好?"
他想了想,沉聲道:"等你病好了再說。"
"那你先回答我,好不好?"錦池鍥而不捨。
"好。"
"錦繡,也會來參加青文和中成的婚禮吧。"錦池想。
"不知道。"武端陽說。
錦繡離家出遊,現在具體在哪個位置,都不知道。哪有把握說,她會回家。
"要是錦繡,也能一起參加多好。我很久沒跟錦繡說話了。"錦池喃喃道。
武端陽抿著嘴,沉默了好一會兒。
"時間不早了,早些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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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文晚上回家,中成在客廳逗舒服。
她把包,一股腦兒,扔到沙發上。中成看她臉色不對,忙把孩子給家裡阿姨。
"她的情況不好嗎?"中成問。
青文舔了舔嘴,眨眨眼:"我今天去看,她跟我說,希望我們快點舉行婚禮。她想參加我們的婚禮。"
中成歎了口氣:"你是怎麼想的?"
"我能怎麼想?她那口氣,就跟交待遺言似的。你知道,我現在好怕,怕她撐不過這一關。我們婚禮,要是提早舉行,她了無牽掛,會不會就這麼……."
"青文……."中成上前,摟住青文。
青文枕中成肩伏泣。
"醫生說,她的病情惡化,血管瘤腫大,造成視覺神經萎縮。現在,她完全看不見了。只能聽聲音,認出人…….我開門,站在門口,她都不知道,我來了……"
"我不想她有遺憾,又怕她沒有遺憾,而走得無牽無掛,我怕她走…….她結婚到現在,才六年,今年才二十六歲,年底才二十七………我們認識這麼久,我捨不她……原本從來沒有想過,生離死別這種事,現在覺得,生離,真的太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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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的,她很堅強。她還有未出世的孩子。不會那麼離開。"中成撫撫青文的頭。
"我就怕……自從知道,她得病以來,我這裡心,就像被掏了一塊,總是覺得,她…….如果她不在了………那真的太可怕…….中成,你會不會也跟她一樣……"
"不會不會,你想太多。我答應,就算她先走了,我也會一直陪著你。等你先走了,我再走。"中成道。
"我不想你們任何走,就算讓我先走,也沒關係…….這種眼睜睜看著你們離開,而我什麼都做不了,我覺得好痛……."
"青文,不會的…….相信我……."中成緊緊抱著她。
他的下巴緊緊地磕在她身上,似乎以此讓她感覺到,他不會遠去,她關心的所有的人,都不會遠去。
生活還是有很多地方,充滿美好與奇跡。
只是我們往往沒有發現,它背後的神光。
"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有神跡出現。"中成對青文說。
"是嗎?"
"是的。"
他很篤定地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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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錦池精神很好,吃了點水果。
她記得懷孕初期,醫生叫她多吃香蕉,補充葉酸。現在六個月了,她也不忘記,一天吃幾根香蕉。
阮玲在一旁,給她削水果。她總勸她多吃點兒蘋果。錦池小時候,最不喜歡吃蘋果,覺得蘋果又硬又難咬。
阮玲把它們去了皮,又切成一小塊一小塊。錦池想,她不會削蘋果皮,大抵和不愛吃蘋果有關。
"媽,錦繡最近跟你聯繫了嗎?"錦池問阮玲。
阮玲緩緩了手中的水果刀。
"接到她電話了,她現在在撒哈拉沙漠。還問起,你的情況好不好。"阮玲道。
"真的嗎?那就好。她什麼時候會回來?"錦池又問。
"不知道。"
"我都沒有去過撒哈拉沙漠,要是有機會能去看看,摸摸那裡的沙子也好。"錦池充滿神往道。
阮玲將牙籤插到小塊的蘋果上:"等你以後好了,去哪兒都可以。"
(二)
思前想後,青文還是決定,提前舉行婚禮。
這個婚禮,她準備得並不高興。她數次想到,錦池可能因為……然後就想放棄。
但是,錦池已經失明,甚至連她在婚禮上的裝扮也看不到,要是再晚一點兒,她會不會……
這一樣,矛盾和掙扎,反反覆覆,最終,青文選擇了向時間妥協。
她有些後悔,她應該在她失明之前,就舉行一個婚禮。至少讓她看到她的摸樣,她很清楚,錦池把她放在心上,才會如此迫切地希望親眼看她出嫁。
也怪她和中成,拖沓的時間太長,不然,她早結了婚。而錦池也可以早做了她的伴娘。
她和中成舉行婚的事,沒向武端陽說,更沒告訴錦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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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她一早起來,孩子就在肚子裡翻滾。
她皺了皺眉,有點痛。
武端陽感覺到她的異樣。
"怎麼了?"他緊張地問。
"他們在踢我……"錦池道。
"踢你?平時不是挺聽話的,現在怎麼……真是狗膽包天……"他怒聲訓斥,彷彿眼前就真站著兩個小不點兒,倒了蛋之後,被他拉出來,排排站,挨個挨個訓。
錦池撲哧一笑:"怎麼會是狗膽,要說也是人膽……"
他哼了哼鼻子,有些不以然。
"我來摸摸。"他對她說。
他伸手在她肚子上走了走,裡面的小東西,突地似乎蹬了一腳。
"他還跟我拿喬!"他有些不滿。
錦池覺得又好笑又有點兒痛。
"你快別怪他,不然還跟你鬧……."
"安靜點兒,不要讓你媽受罪!"他變以語氣,轉而低聲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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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事情,聊得這麼開心?"人未到,而先聞聲。
錦池聽聲音是喚生。
喚生推開門,站在門口。
"是喚生嗎?"錦池問。
"是我。"
"你怎麼回來了?"武端陽口吻滿是敵意。
喚生不以為然,撇撇嘴:"想回來就回來了,順便看看,你對我這個一見鍾情的心上人,好不好,不好,我就帶她去加拿大。"
武端陽一聽,更火了:"不用了,你自己就回加拿大就好。"
喚生倒沒心想理他。
"怎麼樣?還好嗎?"
"還好還好,現在孩子開始動了。很健康,很活潑。"錦池笑。
"那一定是個可愛的女兒,跟你一樣漂亮。"喚生道。
"我不漂亮。"錦池說。
"怎麼會是女兒,我武端陽生的,都是兒子。"他不是重男輕女,而是故意和喚生唱反調。
喚生不以為意:"兒子女兒,只要是錦池生的,都可愛。我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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喚生這麼一說,武端陽幾乎氣得咬牙切齒。這話,他這個准爸爸說,會更合適。
不過顯然,有人已經捷足選蹬。
"我兒子和女兒,關你什麼事,要你喜歡?"
"我喜歡我的,關你什麼事,又沒叫你喜歡。"
"誰說我不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武端陽邊說,還邊摸了摸錦池的肚子。
她自然知道,他有多緊張這兩個小東西。
"喚生回來,真好。我們好久沒有聚在一起。"錦池道。
"嗯,青文叫我回來,參加她的婚禮。我也想來看看你。"喚生道。
錦池一驚:"青文要舉行婚禮了嗎?"
"嗯,快了。"
"那怎麼沒邀請我?"錦池有些失落。
喚生有些疑惑:"她沒告訴你嗎?也許要是給你一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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喚生小待了一會兒就離開,武端陽對他印象不好,處處針對他,趕人的跡象太明顯。喚生雖然不以意,但留了一會兒,還是選擇離開。
剩錦池和武端陽的時候,武端陽對錦池說。
"以後,少跟這種人交往。"
"參加完青文和中成的婚禮,喚生就會回加拿大,我總不能飛去加拿大,找他。"錦池道。端找後到。
"也不能經常電話。"他又道。
"總要聯繫一下。"
"不要說太久。"
"問候幾句。"錦池道。
"青文結婚,我們要包多少采禮?"錦池問武端陽。
"你想包多少?"武端陽問。
"我也不知道。要不問問媽或者鍾姨。"
人情往來這些事,老人家比年輕人有見地。
"你會和我一起參加婚禮吧?"錦池又問。
"送了點采禮就好了,你還想參加婚禮?"他反悔了。
明明他前幾天才答應的。
"可是你明明答應的,怎麼說話不算話?"錦池有些生氣。
"說了不准去,就不准去。"他的態度和語氣,都異常強硬起來。
"不是都說好了嗎…….我只想看看她出嫁而已……."
她現在大腹便便,不能當青文的伴娘,已經很遺憾,要是連婚禮現場也不能去,那實在……
☆☆☆☆☆
武端陽突然反悔,這事讓她一起愁眉苦臉。
阮玲問她,怎麼了。錦池道出原委。
阮玲起先一聽,也覺得氣憤,後來又覺得,他這樣安排,也有些道理。
"錦池,不讓你參婚禮,並不是真不讓你去。你現在懷孕,肚子那麼大。行動也不方便,這婚禮上,人來人往,萬一你要是有什麼意外…….這樣的話,不如不讓你去。反正,端陽不是說會包份大點兒的采禮,你就不要不開心了……."
"媽,你知道,青文是我這麼多年來,跟我相處時間最長,相互又最瞭解的朋友。她甚至,比起錦繡,都要親。如果說,我還有什麼遺憾,其中一個,就是一直沒有親眼看她出嫁,也沒能做成她的伴娘。我記得,我結婚的時候,她是我的伴娘。我們約好,等她結婚,我就做她的伴娘。"
錦池幽幽憶起往事。
"那也要看具體情況,我很清楚,你和青文的友誼。那恐怕是錦繡也比不上的……我知道你從小就不太喜歡說話,雖然你很喜歡錦繡,可是錦繡不卻不然,她熱情好動,又有些虛榮心,在很多事情上,她只顧自己,沒想到你。你們姐妹之間,然不同的個性和跡遇,讓你們之間越來越平淡,失去了一般姐妹的親密無間。"阮玲意味深長地說。
☆☆☆☆☆
"其實,這樣也好,我總喜歡抬頭去仰望她。她是那麼閃光,那麼耀眼,那麼完美。如果當初沒有那場意外,也許,她和武端陽真是很般配的一對……"
阮玲鎖起眉,啐責錦池:"到現在,你還想著這些事?你就真認為,當初如果沒有展愷鵬,錦繡和武端陽真能走到一起?"
"她很配,男才女貌。"
阮玲搖搖頭:"其實,起初呢,我跟林素芳,都認為錦繡和端陽是很好的一對兒。可是你爸說,不行。他們兩個,太相似。所以注定是合不來,就算日後結了婚,也必然會離婚。我當時不以為意,後來,想想還真是這樣。他們都是驕傲的人,兩個驕傲的人在一起,怎麼快樂?婚姻和愛情不一樣,總有很多日常瑣事要面對。一個人的個性和生活習慣暴露無疑,你覺得,他們就真的能委屈自己,接受彼此,容忍彼此?"
"可是……他和結婚,只是為了我的腿……"
"細細想想,端陽可從來沒有跟我們說起過,喜歡錦繡。錦繡也如此啊。至少在你們結婚之前,他們可都沒有明確表示,喜歡彼此。反而到了你和端陽結婚,錦繡才說出來,她喜歡端陽。"
"他們只是錯過了,加上我的腿……."
"沒能真正表達的愛,終究缺乏了相伴一生的勇氣。說來說去,也算不上真愛。端陽雖然和你結婚,不因為愛你。但有一點兒,他對你有份責任和擔當,在這幾年的婚姻生活中的,他不知不覺愛上了你,你心裡也有他。這不是很好?"阮玲笑道。
"我怕錦繡,一直慣我。"錦池撥了撥指尖。
☆☆☆☆☆
"她會明白的。對了,小時候,我就聽大家說,你喜歡端陽,而且還是偷偷的喜歡,是從什時候開始?"阮玲問。
"有嗎?"錦池問。
"你仔細想想。"阮玲道。
錦池靜下心來,仔細想了想,好像還真有這麼回事。
那時,班裡的同學,可都在瘋傳,她喜歡武端陽,暗戀高年紀學長。
初中還是高中?
記不清了,大概不是初中,就是高中。
"那是班的同學……"
"你還不承認?早知道你喜歡端陽,而且素芳那邊,也有意讓我們聯姻,再加上那個意外……"
"所以水到渠成。"錦池苦笑道。
"難道,你那時候,不是……"
"當然………"錦池正欲搖頭。
門卻赫然被推開。
武端陽提著東西站在門口:"穆錦池,你在說我壞話?"
"我沒有。"錦池道。
"還沒有?慌慌張張。"一看就知道做賊心虛。
"真沒有。"錦池忙拉拉阮玲的手。
阮玲笑著推開,站起來:"現在讓給你們小兩口,好好說說。"
"媽,我明明沒有說他什麼。"錦池還在力證清白。
"沒有說什麼,當然沒有說什麼了。"阮玲笑。
"武端陽,你聽清楚,我沒有說你什麼……"
他瞇眼勾起嘴,露出一抹壞笑:"學會串供了?"